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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位合了个影就走的新朋友” 张瑞田&叶廷芳:十五年后的“重逢”
来源:北京晚报 | 张瑞田  2023年03月24日09:30

本文作者张瑞田与叶廷芳先生的合影

“这是叶廷芳先生的信,看看吧”,说完,杨匡满把一个信封交给我。

深黄色的普通信封,右下角有红色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字样。就在我从信封中取信的这点工夫,杨匡满又说,叶先生提到了你,还让我转交你们合影的照片。我展开一张薄薄的稿纸,几行钢笔字跳入眼帘——

匡满:

节日期间屈尊光临陋舍一聚,悦甚。留下这帧合影,庶几可资纪念。但奇怪,怎么不见匡汉的呢?

那位合了个影就走的新朋友,可惜未能记住他的名字,请便中见告,与他的合影请转交。

刚去武汉开了个会,顺便去了趟神农架,极美。即颂冬安

廷芳

08.11.15

捧着这封信,拿着与叶先生合影的照片,我与杨匡满一句接一句地回忆2008年秋天去叶府拜访的情景,陡生几丝沧桑感。十五年过去了,从北京夏奥会到北京冬奥会,加之三载疫情,现实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叶先生以八十五岁的高龄于2021年9月27日在北京辞世,隔街相望,思绪绵绵。

我就是“那位合了个影就走的新朋友”。我走出叶府,却走不出叶先生翻译的卡夫卡、迪伦马特的小说和剧本,走不出他宣介的美的世界。

与杨匡满回忆时,我们都觉得他对那天的拜访有些淡忘。比如他说“怎么不见匡汉的呢”,其实那天匡汉并没有与我们同行。另外,他说的“那位合了个影就走的新朋友”,并没有“合了个影就走”,而是与他交谈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是请教外国文学的相关问题。此前,我曾在杨匡满的家中说起《贵妇还乡》,他便提到了叶廷芳,还说叶先生的住处不远,有时间可以去坐坐。我立刻提起精神,与杨匡满约定好时间,这才有了2008年秋天的那次拜访。

年轻时酷好戏剧,偏爱瑞士剧作家迪伦马特,看演出、读剧本,“叶廷芳”这个名字深深刻在我的心头。到后来读卡夫卡,叶先生的译本语俊意新,引人很快步入那个奇特的卡夫卡文学情境,使我对他更为崇拜。那时候还没有偶像、粉丝一说,不过我与叶先生的关系,就是粉丝与偶像的关系。因此,我到叶府,不会“合了个影就走”,肯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听他讲一讲《贵妇还乡》和《变形记》的故事。记得他讲了很多,我听得很细,我对他说,过去总觉得《贵妇还乡》的故事离中国很远,现在看来,中国的“贵妇还乡”似乎比迪伦马特的还冷酷。叶先生没有说什么,默默点头。他曾担任第九届、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在2006年所提的委员提案中要求尽快调整独生子女政策,这个提案影响深远,有“叶廷芳提案”之称。杨匡满是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和叶先生曾在同一个小组开会,对他的直言、敢言赞不绝口,称他是“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确,叶先生对公共事务非常关心,作为中国肢残人协会副主席,他关心肢残人的升学、就业、驾驶车辆等问题,为保障肢残人的权益奔走呼号。与此同时,他对北京的建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强调重视建筑的艺术性,就重修圆明园和建设国家大剧院坦陈己见,体现了一位美学修养深厚、文化眼光宽泛的学者、作家的远见卓识。

与叶先生几乎是肩并肩坐着,我发现他的左衣袖是空的——我突然想起来,他小时候因跌伤截去左臂,成了肢残人。但他乐观向上,情绪饱满,学习成绩优异,于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1964年,他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在文学翻译和文学创作上有突出的表现。叶先生是独臂学者,他用一只手生活、学习、工作,在北京东二环的一个小区里,经常能看见他独臂骑车远行,也能看见他一个人去市场采购。在现实生活中,他没有因独臂而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的思考、他的译著、他的文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启蒙过程中耀眼的存在,对许多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放下信,我拿着照片端详了很久。照片上的叶先生穿一件灰色西服,内搭带有隐形竖条的白衬衫,微笑地看着前方。左臂的袖筒自然垂下,那只灵巧、厚实、智慧、勇敢的右手放在腿上,头发已被岁月修改,几丝白发在头顶异常孤独;透过眼镜片,能看到一双睿智的眼睛,那深邃的目光和真诚的微笑叠印着他的译著和文章,成为一尊难以忘怀的生命肖像。我坐在他的右侧,与他一同看着前方,我似乎看到了正在上演的话剧《贵妇还乡》,看到了卡夫卡孤独的叙述。十五年前的叶廷芳和十五年前的我,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其间的漫长距离、世事纷纭,该有多少话要讲啊。

我把信还给杨匡满,他摆手说:“信你留着吧,还有你们合影的照片,这是对叶先生最好的纪念。”我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我对作家、学者的信有着天然的敬畏与喜爱。

离开杨匡满的家,我驱车驶向东二环,自南向北,在途经叶府时按响了汽车喇叭。我想告诉他,十五年前“那位合了个影就走的新朋友”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