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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科幻作家塞缪尔·德拉尼访谈
来源:《科幻研究通讯》 | 周玥 周旦雪 王侃瑜  2023年04月07日07:23

Q

你将科幻描述为一种处于边缘地位的副文学(paraliterature),它与主流文学的关系是什么?近十年来,科幻似乎越来越被主流文学所接受,你是否感觉到有此变化?

答:我在过去的十年里没有做充足的阅读,所以无法对这十年来科幻的变化情况做出明确的陈述。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看老电影,很多之前我都看过。但是很抱歉,对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用。

Q

那你重看了哪些老电影?有什么喜欢的片子吗?

答:有很多。比如由瓦尔度·绍特(Waldo Salt)编剧、雅克·特纳(Jacques Tourneur)执导的《宝殿神弓》(The Flame and the Arrow),和彼得·杰克逊(Peter Jackson)执导的《指环王》(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还有杰克逊翻拍的《金刚》(King Kong),由娜奥米·沃茨(Naomi Watts)和安迪·瑟金斯(Andy Serkis)领衔演出,后者同时扮演了金刚和厨师拉姆毕两个角色,有很多朋友都认为我这个选择一改常规。因为我是一个喜欢电影的人,所以我列的名单很琐碎。

Q

大部分时间你都生活在大城市中。你喜欢城市生活吗?

答: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费城的博物馆区,有点靠近市郊,我很想再靠近市中心一点。我在一个非常拥挤的社区长大,孩子们经常在街上玩耍,但是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大多数城市社区都不再有孩子在街上玩耍,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绝对是我怀念的记忆,但我不知道这是否只发生在我一生中所居住过的少数几个社区中,无论是费城还是纽约。

Q

写作小说和非虚构之间有什么相互影响吗?

答:“影响”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词,除非你给出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否则意义不大。我曾经认识一位年轻的女士并与她共事,她叫苏珊·施韦尔斯(Susan Schweers),她非常喜欢摩根(Morgan)这个名字,并给她的儿子取名摩根,我也用这个名字为我的小说人物取名,将其作为《穿越蜘蛛巢谷》(Through the Valley of the Nest of Spiders)中主要人物的真名。这是生活直接影响艺术的一种情况。

如果你用了另一位作家的标题或副标题,显然那也是一种影响。威廉·萨默塞特·毛姆(W. Somerset Maugham)的小说《人生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借用了斯宾诺莎(Spinoza)于1677年出版的《伦理学》(Ethica)第四部分的标题。我一直认为这是个伟大的书名,我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读了很多遍,但在整本书中,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短语可以用来命名这本书。

沃尔特·佩特(Walter Pater)是一位伟大的英语文体家,我的一些书名就是从他那里而来。斯宾诺莎的思想无疑影响了我,但是在我的语言中发现佩特的影响要容易的多。

Q

侃瑜和你是在费城的作家午餐会上认识的(一个美丽的城市和一群美好的人!),聚会是怎么开始的?你们通常谈些什么?

答:谈话的内容无法预测:比如昨天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你记得的童年往事,你一周前在报纸上读到的或前一晚在电视上看到的事等等。总之无法预测。

因为作家是单独工作的,正如伟大的诗人威斯坦·休·奥登(W. H. Auden)多年前说的那样,作家一般不在社交场合谈工作,因为我们没有共同的经历可以将谈话引向一个又一个话题。谈话可以很有趣,但如果你恰巧想继续思考你正在写的东西的话,有时也相当令人分心。

Q

你曾在号角写作班(Clarion Workshop)任教,你的学生包括奥克塔维娅·E·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和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son)等。你是如何教学科幻和奇幻小说写作的?

答:我唯一惯于谈论和教学的是如何改进某些句子以完成某些工作,所以我的教学方法基本限定于此。我们会有一些工作坊,分发大家的作品稿件,然后仔细阅读这些稿件,尝试删除不相干的词或短语,重新组织句子的各个部分,使它们以最有力和最准确的方式表达出来。对我来说,这实际上是相当机械的,有时学生能学会如何去做,更多时候往往不能。

Q

在《沉默的符号学》(“Semiology of Silence”)中,你称自己是"句子爱好者"。为什么?

答:嗯,这就是我在前面的回答中所说的。我喜欢句子。我曾经收集句子,甚至把它们写下来,尽管我现在已经不这样做了。

我希望自己作品段落中的语言既要有音乐性,又要生动形象,同时还要避免诗歌的常规节拍。

Q

你在脸书(Facebook)上发了很多帖子。社交媒体在你生活中的作用是什么?

答:基本上,它提供了一种社交生活,也提供了一个写作机会。我总是反复修改脸书上的帖子。我对脸书上发帖的修改,几乎和我对书信或文章中任何一段文字所做的改写一样多。

Q

如今你还在写作吗?你现在在写什么?你有想写但没写的东西吗?

答:我想我已经放弃写小说了。你必须在脑子里同时容纳太多东西,才能把语言组织成一个令人满意的故事,我想八十多岁的我已经没有这个脑力。我意识到,随着年华老去,你会失去某些能力,而小说写作可能是其中之一。正如我多年前写的那样,写作是一种很容易戒掉的瘾,我猜,大概我已经成功地戒掉了它——不是因为努力戒掉的;但是,唉,终于发生了。

Q

在《约5750词》(“About 5,750 words”)中,你从虚拟性(subjunctivity)的角度区分了科幻和奇幻:奇幻是“不可能发生”(“could not have happened”),而科幻是“未发生”(“have not happened”)。鉴于有些科幻作品中也存在着神秘和奇幻的成分(也有不可能的事情),特别是在非裔和原住民美国人的文学传统中,你对这些融合的看法是什么?

中国科幻作家韩松的作品与一些非裔作家有相似之处,如伊什梅尔·里德(Ishmael Reed),他们都用神秘和循环的方式来描绘时间,在科幻文本中描绘一种更大的、超自然的、甚至是幽灵般的力量。我们把他的作品解释为对现代发展主义的批评,主要是批判和反思发展主义论调所宣扬的永无止境的线性发展和所谓的科学理性精神。

答:我从来没有真正明确地区分过,尽管我时不时地试图阐明两者的区别。多年前——当时我在纽约,住在《天堂早餐》(Heavenly Breakfast)中所写的社区中——一个名叫约翰·弗伊斯特(John Foyster)的澳大利亚评论家曾写道:“最好的科幻小说不会违反众所周知的已知。”而我所有的科幻小说,从《达尔格伦》(Dhalgren)开始,有很多违反这条准则,所以我认为我从《达尔格伦》开始的所有小说都是一种奇幻,其中很多应该解释的东西从未被解释。

Q

你1975年的作品《达尔格伦》中的虚构城市贝罗纳(Bellona)以及1976年的《海卫一之祸》(Trouble on Triton: An Ambiguous Heterotopia)中的忒提斯市(Tethys)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非常喜欢你对这些城市的书写。你创造的城市的特别之处在于,有序和混乱巧妙结合。这些城市是半个角色,而不仅仅是背景。城市在你作品中的作用是什么?科幻和城市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答:在《达尔格伦》出版后不久,我记得有人写信给我说贝罗纳的外部环境很像纽约,内部环境似乎很像旧金山。鉴于我在构思这部小说大部分内容时的居所,这实际上是正确的。

《海卫一之祸》中的城市机械化程度更高,在地下通道的另一边有一个“黑区”(unlicensed sector)。我花了五年的时间写作《达尔格伦》,写作《海卫一》的念头在随后的十个月里爆发出来,当时我还在英国(对我来说,伦敦显然是一个比纽约小的城市),这一点在整体概念上有所呈现。在英国的某处,我开始教书,之后回到纽约开始《海卫一之祸》的写作。

Q

在许多研究中,你1976年的作品《海卫一之祸:一个模糊的异托邦》与厄休拉·K·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1975年的作品《一无所有:一个不确定的乌托邦》(The Dispossessed: An Ambiguous Utopia)被放在一起对比分析。“一个模糊的异托邦”被视为是对“一个不确定的乌托邦”的有意回应。你自己怎样定义这部作品?你认为这部作品和勒古恩的那部作品之间有什么关系?

答:我从未尝试过定义我自己的作品,那是其他评论家的工作。事实上,我认为定义的概念本身对于艺术类别来说限制性太大。也许非虚构的流派可以被定义,但虚构的流派不能。像乔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的《美国人的成长》(The Making of Americans)或沃尔特·佩特的《享乐主义者马利乌斯》(Marius the Epicurean)这样的虚构作品,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可以举一些中国作品的例子,这个回答可能会更有意义,遗憾的是,我对你们的文学作品的熟悉程度并不够。

Q

你的科幻小说是相当“硬核”的,有技术想象力和外星人的场景。你对技术的作用有什么看法?技术是否有助于解决社会不公,如种族偏见、性别压迫、阶级隔离和生态不公?如果不能的话,是否有办法超越这种二元对立?

答:科幻小说中有很多流派,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支是近未来的故事,对于不熟悉科幻小说的人来说,这通常是最容易理解的。其次是远未来科幻小说,有着更具想象力的景观和人物,虽然有的读者可以理解前者,但也有很多读者无法读懂后者。

任何科幻作家都会遇到这样的读者,他们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作家,“我根本搞不懂科幻小说”。尽管由于科幻电影的流行,科幻小说在年轻的读者中也变得更加流行。但总会有很多读者根本没有学会怎样阅读科幻小说,也不想了解它。科幻小说就像一种文学的亚语言(sub-language),就像诗歌可以是散文的一种专门语言或亚语言一样——组成诗歌的单词以更繁复的方式被排列组合到一起,远比你在报纸上或在汽车和蛋糕制作说明书中读到的要复杂得多。

Q

对科幻文学中描绘破灭的反乌托邦和虚无主义倾向。你个人倾向于什么?你对未来是比较乐观还是悲观的?

答:科幻小说为创造更富想象力的人物和景观提供了可能,我认为从整体上来看,它倾向于乐观,但当然也有悲观的科幻小说,也就是说,每隔一段时间,故事的发展就会如此变化。我之前提到了《穿越蜘蛛巢谷》,许多读者告诉我说,他们读到结尾处发现自己流泪了。当然,我并不是说每个读者都会这样,但有足够多的人有如此反应,使我觉得这很常见。故事里的一个主角已死,另一个主角独自向着同样的方向前进。除非你认为自然的生老病死本身是令人沮丧的,不然我并不认为这是悲观的。如今我已年届八十,仍坦然朝着那个方向前进,尤其是如果能在夜里睡个好觉的话,就更加令人愉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