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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探索编辑部》:一枚有关科幻共同体的非典型切片
来源:文学报(微信公众号) | 西夏  2023年04月13日08:25

《宇宙探索编辑部》终于全国公映,第一时间去到影院环境再次观看,剧场音效的空间感让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怪异故事显得更为真实而揪心,音乐强大的情感力量更具裹挟性或沉浸感,让人难以自持,也更凸显出创作者掩盖在荒诞戏谑外表之下的真诚和悲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喜剧的内核是悲剧”。

本片充满了丰富的可解读性,现代诗歌与复调的交响,混合着以讹传讹的怪诞轶闻,满是西南山村特有的泥泞与苍郁,跟《西游记》和《堂吉诃德》的对应、诗人顾城的影子、中国科幻四十年发展和时代变迁的丰富质感,全部浓缩在这部外表粗糙而内核精致的118分钟电影之内。

然而与其类型标签不同,《宇宙探索编辑部》并不是一部我们通常意义上的科幻电影,也不是简单的如导演自嘲是一部“民间科幻”,它难以归类,带着对科幻类型的反思,是一部“关于科幻”的电影。

影片采用的伪纪录片形式本身并不新鲜,倒是本片中摄影机后面的人是谁、为什么一会儿在场一会儿又不在场?这才是更值得追问的问题。对比导演孔大山伪纪录短片《法治未来时》的戏谑,我们能看到那部短片通过假装把“文艺片导演”与追求娱乐的“社会公众”对立起来,表达了作者对于自身文艺片导演身份正话反说的确认。而在《宇宙探索编辑部》中,作者身份是躲闪的,或许透出某种对于被拍摄、被记录对象的些许不确定,折射出的正是我们社会对于一个群体的模糊认知,这个群体就是通常所说的“科幻迷”,所以更准确地说,这是一部“关于科幻迷”的电影。

吴岩教授在《科幻文学论纲》中,曾分析科幻作家群体的内在特征,从玛丽·雪莱、H.G·威尔斯、儒勒·凡尔纳到一众现代作家,大致分出女性、大男孩、边缘人、落伍者四类,称“女性争取一种科技时代的双重解放、大男孩保卫自己幻想的权利、边缘人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辩护、落伍者试图描写族群的赶超”。事实上今天所有的科幻作家都来自科幻迷群体,所以这个分类大致也可以套用来描述他们,因为他们的“边缘属性”和“科幻气质”与作家一脉相承。作家与科幻迷,以及围绕他们的一群人,有个更概括的称呼,叫科幻共同体。

我们来看看电影的角色图谱。

主角唐志军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大潮中创立的一家科幻杂志的主编。他首先是一个“大男孩”,进而成为了“落伍者”和“边缘人”。影片一开头我们看见他年轻自信而略带羞涩地面对电视台采访,激动地谈论外星文明,认为找到外星人可以解决人类世界的一切纷争,而他裹着大号外套、双臂像企鹅翅膀一样垂下的样子给人一种小孩穿上了大人衣服的兴奋感。

我们在他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还看到《十万个为什么》的封面特写,其作者叶永烈正是1980年代以《小灵通漫游未来》影响了一代人的著名科幻作家。我们了解到唐志军是一个热爱科学、对宇宙万物拥有好奇心的人。镜头拉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杂志社衰落,唐志军已然落魄潦倒,鳏寡孤独,厨房窗户上还残留着新婚双喜的旧痕,却被同事指出已离婚多年等现实。我们没有看到他编辑杂志、校读文稿,而是热衷于追踪灵异事件,像我们常常嘲笑的“民科”,或者更像是当年地摊小报的记者、或眼下某些专攻怪力乱神“民俗”的自媒体人。

男二号孙一通属于典型的“神童”。据导演孔大山透露,曾把他写成既是骗子、又似乎能跟外星人沟通,后来这个角色分成了两个,让孙一通成为单纯到极致的乡村诗人,他跟唐志军有天然的共同语言,在寻访神迹四人团中,他只信任唐志军,但他似乎已经出神入化、跳脱三界,只关心诗歌、日蚀和国际新闻,而对求神免灾没有兴趣,无法用正常的理念与社会规范去理解。

有意思的是,孙一通的模样、做派让人极易想到传奇诗人顾城,他头上顶着的那口荒谬的锅形状酷似诗人顾城那些奇怪的自制帽子,他家里唯一一本书是《新华字典》,这个设定也正对上顾城的经历。

我们很容易把这个故事跟《西游记》联系起来,影片的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是《西游记》的直译;片中也有多处《西游记》角色出没:唐志军痴迷寻求神秘真相的历程好比唐僧西天取经,而孙一通就是孙悟空,他举着那根会变长的外星人“腿骨”,如孙悟空手持金箍棒茫然四顾;最后孙一通对唐志军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点化”似乎也能对上孙悟空对唐僧取经末尾的禅语般开导。但或许仅止于此。

我们也可以把唐志军跟另外一个“唐”姓英雄相提并论,那就是唐吉诃德,他满脑子不着调的骑士道精神,云游四方志在匡扶正义、锄除人间邪恶,他身边不离不弃的仆人桑丘对其宏图大业并无兴趣,一心想的是主人一旦成功,自己就能得到许诺的一座岛屿封地,桑丘似乎可以完美对应到电影的女一号秦彩蓉大姐。

看得出来,秦彩蓉是杂志社的话事人,操心暖气费和广告客户。如果说唐志军在天上,她就是为唐志军接地气的人。她对“大男孩”唐志军的态度与其说是合作伙伴,毋宁说更像妈妈对待一个不成器、长不大的儿子。她有自己的眼镜店,妆容精致、衣着也算入时,坦诚自己只是想跟着多卖点天文望远镜。她或许不信有外星人,但她信唐志军,说他是唯一不会骗她的人,相信总有一天中国人都会像唐志军说的那样,仰望星空会成为刚需,人们会像需要电视机和电冰箱一样需要天文望远镜。她世故的外表下仍有某种单纯的东西。

蒙古小伙那日苏,气象站工作人员,是西行探秘几人中唯一跟科研工作沾边的人,他替唐志军查阅NASA官网消息,为他的行动提供科学依据。在南下成都的火车上,他说唐志军那样满世界找外星人“是一件很酷的事”,表明他并非一个理性靠谱的科技工作者,而他随地酣睡的姿态更显出其自带“大男孩”和“边缘性”,他口吃的认真样子和动不动就喝醉闹出岔子的德性,更透露出他某种性格上的弱点或隐情。

女配角晓晓出镜不多,只知道她从小爱幻想,对事物天然好奇,却经历父母离异;她自掏腰包当“志愿者”参与寻找外星人。或许晓晓在唐志军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而她也让唐志军想起了女儿,像鼓励女儿一样鼓励她“有好奇心是好事”。

电影中还有两个有趣角色,“大胡子”被乡野人们当作骗子,但他了解唐志军的追求。他驾着一辆自带彩灯和BGM的飞碟状碰碰车,形迹可疑,十足的怪咖;但真正的骗子要数那个发布外星灵异视频的肖全旺,这个抱着宇宙功德箱的农民追着唐志军,要以520元价格把外星人“腿骨”卖给他这个“有缘人”,据导演说是这本片最初灵感来源,是孙一通最初的角色设计分裂出来的残余。

“大胡子男”不知姓名,只在最后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顶写着英文“陨石猎人”的小红帽,这个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却是我们在各种科幻大会上常常能碰到的民间异人。他跟唐志军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我们在91年成都科幻作协大会上见过,钦佩唐老师当年演讲的风采”,正好点出了本文前述提及的科幻共同体。新近出版的《中国科幻口述史》记载了1991年成都国际科幻作家年会的始末与盛况,以及当年《科幻世界》杂志社长杨潇为争取中国举办权所经历的、可与唐僧西天取经类比的困难,那是中国科幻共同体第一次与世界架起沟通桥梁的里程碑事件。

可以说,《宇宙探索编辑部》勾勒出了一个中国科幻共同体的轮廓:核心是天才的作家、执著的编辑、忠实的读者、热情的粉丝,在这个核心周围出没着售卖周边的商家、不着调的幻想者、异能人士、以及精神病患和少数伺机行骗的家伙,他们唯一共同之处就是相信现实世界之外有某种超然的存在,并各自从这种超然存在中提取自己求索的答案。这是一群精神上的女性、大男孩、边缘/底层人士、和时代落伍者。

所以我不太认同平遥影展给予本片的授奖词:电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那可笑而又可叹的理想哀歌”。这部电影不是关于理想主义的,唐志军们也并不是所谓“理想主义者”,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但与现实生活隔着距离,他们处在主流之外,更在意寻找某种超然的存在。

这个超然的存在你可以说它是宇宙的神秘、生命的终极奥义,也可以说它是驴子前面那一根吊着的胡萝卜——唐志军骑驴飞奔的桥段让不少人泪目或嗨起来,那是影片少有的给予这群人些许回报安慰的时刻,既荒诞可笑,又无限伤感,是唐吉诃德唯一的胜利。在中国电影的谱系中,或许只有顾长卫在《孔雀》结尾送给王彩玲的那段梦幻高光时刻可以与之类比。

《宇宙探索编辑部》并没有囊括科幻迷的全部身世,它只是一枚小小的切片,但让我们瞥见了青年电工刘慈欣最后一次打完麻将输掉工资出门仰望群星决心开始写作的时刻、想象少年姚海军在大兴安岭的一场重病将他与宇宙万物联系起来的瞬间。科幻当然也有金字塔尖,那里只有闪着白光的诗人和外星人,而生命和宇宙的终极答案,或许只能是唐志军那首写给女儿、尚未读出已哽咽不已的诗歌,至于狮子身上落满的麻雀能否回应宇宙爆炸的余晖,已经不重要了。

据说电影中的那套宇航服是《流浪地球》的道具,而片中郭帆、龚格尔客串电影人来买走这套宇航服去拍一部叫作《流浪的球》的电影,与其说是迷影人群的圈内戏谑、代表了中国科幻电影某种传承(宇航服可以追踪到宁浩《疯狂的外星人》),毋宁说它更代表了科幻共同体的内在特质:没有当年的唐志军们,哪里会有今天的郭帆、龚格尔们呢?在科幻电影中致敬另外的科幻电影,这也是科幻共同体的特质,学术圈称为“超链接互文”。有趣的是,唐志军讲话的认真方式、甚至他声音的质感都酷似刘慈欣……

所谓“科幻共同体”甚至不局限于中国,而是世界性的。在我们为成都申办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Worldcon 2023)、把雨果奖带到中国的过程中,曾经接到一位捷克驻美国的外交官发来的消息,称自己参加过成都1991年的大会,当时他作为捷克驻北京大使馆的记者,从成都向全世界报道了这次大会。这位年迈的外交官激动地要求成都组委会一定要邀请他来中国再次见证历史,这是只有真正的科幻迷才有的情怀。

这不是一部科幻电影或如主创团队一再声称的“民间科幻片”,而是一部关于科幻迷人群的略带悲伤的史诗,是伪科学与“民科”交叉处有关诗意与神性的切片。人类追寻超越体验和相信更高级的智慧,是因为永恒的存在困境无以救赎。追问终极答案的激情与其说是科学、科幻、或民科、伪科学,不如说是一种宗教冲动,这也是在优秀的科幻电影如卡尔·萨根《超时空接触》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第三类接触》中一再探讨的主题。

这样我们就找到了为什么本片中的伪纪录片风格没有贯彻到底的根源:导演还不太确信中国科幻和科幻迷的身份该如何安放,正如他称《流浪地球》是中国科幻的天花板,而《宇宙探索编辑部》只是“地砖”。其实全世界的科幻迷群体都是由地砖铺成。片中晓晓把着火的帐篷烧成了篝火为众人带来寒夜中的温暖,仿佛应了科幻作家韩松说的,全世界的科幻迷要经常相聚、“围着篝火喝酒跳舞”,因为他们仅凭互相指认就获得快乐,感到自己不再孤独。

唐志军的扮演者杨浩宇完美诠释了一个典型的偏执文人的执念,他强大的表演张力把一个深处精神痛苦中的父亲对自杀女儿无以纾解的情感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在困厄潦倒中追寻怪力乱神,痴心不改的深处,是追问一个终极问题的答案:活着有什么意义?

片尾苏运莹的那首《生活倒影》紧接巴赫抚慰人心的《G弦上的咏叹调》,既构成巨大反差、又异曲同工,倾注了导演对剧中那些“半山腰上的人们”的温柔深情,已然透露出导演对自己科幻迷身份的认同。然而电影并没有对这个群体进行任何美化或“浪漫化”处理,不会吸引更多人投入科幻,但毕竟,片尾展现了“星辰大海”的绝美,可望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