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阿山梦蕉的头像

阿山梦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4/04
分享
《戈壁恋》连载

第一章 地窝子

听人说,从前的从前,托合塔尔原本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高梁子上满是鹅卵石,低洼处全是大大小小的沙包子,在高梁子与沙包子之间,东一片西一片的黄沙地,干得冒烟,寸草不生。除了棱棱柴、芨芨草间的马蛇子和一些小甲虫,看不到有什么活物,兔子也不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兔子屎。

从前,有许许多多的盲流却来到了新疆最北面的阿勒泰地区,他们是想找个有饭吃的地方,从天南海北盲流到这里。那时候成立了人民公社,公社给盲流们吃喝、衣服和铺盖,组织一些年轻力壮的盲流从阿尔泰山南麓挖渠,引额尔齐斯河支流的水开荒种地,挖地窝子住,在托合塔尔成立了超英公社第五生产队大队。

多年以后,第五生产大队已经改名叫反修大队,可人们还是习惯把这里叫托合塔尔。那时有个口号是“先治坡后治窝”,地越开越多,人口也增长了几倍,托合塔尔人住的还是地窝子。河水充沛,连年灌溉,原先的一个布满沙丘的盆地渐渐积水,成了一个方圆几公里的湖泊。一大片地窝子在这湖的北边儿上疏疏散散地冒着炊烟,大队部的几间干打垒土屋显得高高在上。我来到托合塔尔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

那年,我初中毕业,我们家也是刚刚来到托合塔尔不久。

我从在我家地窝子的塌了半边的门洞钻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向四处张望:不远处,向阳的一面坡,七八个汉子拿着铁锹或十字镐,站在那里,有的在卷莫合烟,有的在指指点点。一个四肢粗壮,中等个头的黑壮男人,在那来回地步量着什么,他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在太阳下闪着汗亮儿。我走过去,没谁理睬我,我也不认识谁。

一个男人,个头不高、体型略瘦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向下弯着,像个括号的两边都口朝下倒下了。他眯缝着眼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说:“这个阎鬼,懒得屁眼子生蛆,给自己盖地窝子也糊弄,这才多久就塌了,幸亏是白天,也幸亏是他的婆娘爱串门子,不然还不得给压死在里面啊。”另一个黄脸的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那样——正——正好,阎鬼正好——懒——懒得埋。”刚才来回步量的那个黑壮男人说:“杨记,听你说话都费劲,别说了,阎鬼的老婆孩子还睡露天地儿呢,挺可怜的。别都杵着了,快点干活吧,让阎鬼家里的娘儿仨早点住进来。”黄脸的有些结巴的中年男人叫“杨记”,或者是“洋妓”,托合塔尔人喜欢给人起外号,也说不准就是个外号。

这些人面前是相互连通,大小不等的五个长方形深坑,一人多深,四壁齐刷刷的,抹了草泥,这是个还没有盖好的地窝子,原来这些人是在给一个叫“阎鬼”,也可能是叫“严贵”的人挖地窝子。

“那是谁啊,就那个留小平头的,怎么没见过?”一个拄着铁锹的胖大汉子朝我这边努努嘴,我就站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这个朝我这边儿努嘴的人好像没有脖子,他伸了伸脑袋。刚才被人叫做“杨记”的黄脸男人说:“乐子,什么时候,对男——男的也——也感——感兴趣了?”原来没有脖子的胖大汉子叫乐子。

有人指着我家的那个半塌了的门洞说:“从那儿过来的,是那个反革命的儿子吧。”

“喂!你,是不是——那那个,老——老碧家的娃?”被人叫做杨记的黄脸男人停了手里的活,他在卷一支莫合烟,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朝他们走几步说:“我叫碧野,碧栖山是我爸,我毕业了,是回乡知青,我想问问找谁报到。”

“果然是个小反革命。”一个麻脸的人,满脸疙疙瘩瘩、坑坑洼洼的,也看不出有多大岁数,个头矮小,身形也单薄,脖子朝前伸着,有些驼背。我看到他脸上有些脓包,觉得有些恶心。麻脸一拐一拐地走到眯缝眼的跟前,“野狗,把你的莫合烟给我卷一支,我忘带了。”眯缝眼叫“野狗”,这肯定是个绰号。

“你啥时候带过?”野狗眯缝着眼把烟荷包递给麻脸。麻脸指指刚才那个来回步量的黑壮汉子对我说:“你找他,他是队长,叫二裘。”

我觉得麻脸有些不怀好意,“二㞗”不是好话。

乐子瞪着小眼睛,摇晃着肩膀唱——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声音沙哑,像是狼在低嚎。

我朝黑壮汉子走过去,有些忐忑,不知道怎样称呼那汉子,我说:“同志,他说你是队长。”

黑壮汉子说:“我听到了,我就是队长,他们叫我二裘,我姓裘,不二。”

二裘是建托合塔尔以前就盲流来新疆的,挖过西大渠,带领盲流盖了托合塔尔第一个地窝子,是托合塔尔的第一任生产队长。生活安定下来了二裘就从山东老家接来他的老爹和老婆,老婆比他大六岁,初次见到他老婆的人还以为是他老娘呢。二裘说,“不是老娘是老妻,糟糠之妻。”人们就叫二裘的老婆是“老糟糠”。因为二裘这个雅号,他爹裘富贵被雅称为“大裘”;他弟弟裘家福跟着沾光就成了“三裘”。

二裘大名裘家宝,有一儿三女。长子裘暖,天生呆傻,人长得也还周正,没有歪鼻子斜眼睛流哈喇子什么的,就是说话不清楚,随处掏出尿尿的家伙来,不讲究。三个闺女,模样儿俊秀,家里家外,干活儿都是好手。

我把知青办的介绍信,还有自己的毕业证,递给二裘,我说:“我是回乡知青,我来报到。”二裘看了看,把那两张纸还给了我,指着不远处那几间高高在上的干打垒房子说:“你去那儿,找六六主任。”

我正要转身到那一排高高在上的干打垒去,二裘队长喊住我,说:“你别去了,他来了,就前边往这儿走的那个,他就是六六主任。”

从前的村叫生产队,生产队的头儿叫主任,主要管政治;队长是二把手,管生产的。托合塔尔的主任姓刘名六,这刘六原本不识字,平时也用不着写字,可当了主任后就要经常签名了,于是就请小学老师教,老师很耐心,教了好几天,可刘六那拿惯了镢头的手就是拿不动笔头,就那么几个笔画硬是弄不到一搭里去,老师没奈何,用阿拉伯数字代替,后来大队里发出的各种公文上就留下了“66”这样的签名和上面按着的一个血红的手印,还有那个大队“革委会”公章。“66”是连读两个六,前一个“六”拖长一些,后一个“六”读轻声,队里的社员们都喜欢这样叫他。

我顺着二裘手指的方向看,六六主任正背着手,低着头朝这边走,旁边跟着个女的,中等个头,比六六矮一头,是六六的媳妇。六六的媳妇比六六小十几岁,圆脸黄牙,因为是这村里的第一夫人,那张笑不笑都露着黄牙的嘴就不闲着,只要有了她就连家雀儿都不敢吱声儿了,只听她一个人喳喳叽叽。人们私下里都叫她花喜鹊,她本名叫刘翠花,因为六六当了主任,县上派来的工组的陈组长尊称她为“主任伴侣”,大家背地里还是叫她“花喜鹊”,她自己心里也不膈应这个外号,还觉得喜庆,只是对那个“花”字有点儿不满,“我哪儿花了?就算是花,也只是心里,最多过过嘴瘾手瘾,谁见着我真干来着?”刘翠花时常在心里这样嘀咕着。

六六主任和他老婆花喜鹊朝这边走,我迎上去说:“主任好,我叫碧野,刚毕业,回乡接受再教育。”我说着双手递上自己的介绍信和毕业证。六六主任看了看,说:“知道了,你是碧栖山的儿子,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娘人挺好,队上的几个小孩子多亏她照看。你今天先休息,明天开始上班,听到钟声到大队部门前集合。你已经是托合塔尔的一个社员了,要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认真改造自己,明天就开始上班吧,干活儿的事情,听从二裘队长安排。”六六说着留下介绍信,把毕业证还给了我。平时见得多了,六六认识“介绍信”三个字。

我接过毕业证,正要回家去,六六的主任伴侣花喜鹊龇着黄牙对我说:“这就是碧野啊,挺帅的小伙子,我送饭来了,碰上了就一起吃吧。”我正要谢绝花喜鹊的好意,一挂大车,从村口的土路上赶过来,拉了满满一车的木头,马蹄踏起一路烟尘。当时,大车是新疆农村最先进的交通运输工具,一马驾辕,三马拉套,装得多,跑得快。赶大车的人,被尊称为“车老板儿”,在当时可是有头有脸的主儿,“啪——啪——”一甩长鞭,满身的精神;“喔喔吁吁”几声吆喝,一脸的牛气——车老板儿,那可不是等闲之辈。那挂大车就在刚挖好的地窝子边上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车老板儿跳下车来。

“碧野,搭把手,跟着一起卸车。”六六叫住我,转身对车老板说,“嚄,这家伙,真不少!”车老板叫王福林,人称大老王。大老王对六六说:“檩子、椽子、柱子,料齐了。”

大家一起动手卸车,大老王指着我问六六,“这是谁家的后生。”六六把烟荷包递给大老王,“这是碧栖山的儿子,刚毕业,碧栖山才来不到一年,这小子在上学,以前没来过。”

大老王朝朝我喊:“老碧家的小子,你拿那些细的椽子就行了,别动那些大木头,小心砸着你。”转头对六六说:“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

我只拿那些细的椽子。木头一会儿就卸完了,大老王说要去卸了车马,早点儿把马放了,明天还要去拉盖食堂宿舍的木头。他跳上大车,一甩长鞭,赶车走了。

花喜鹊招呼大家吃饭,一篮子玉米面锅贴,一盆土豆炖豆角。花喜鹊先递给我一个玉米面锅贴,我连忙接了,我站着吃那锅贴,花喜鹊给他倒了一碗茶。

六六说:“你们吃,我还得去看看门窗做得怎样了,快点弄好让他们住进来。阎鬼那个婆娘说没地方做饭,这大夏天的,哪搭里不能支个锅做饭?就是懒,等人喂到嘴里。”二裘说:“主任你快去喂吧,阎鬼总是说步步紧跟你,他老婆要你喂,也是该着的?”六六说:“我怕她那大牙咬了我的指头。你们快点吃,抓紧点,天黑前盖好了,再刷墙什么的二三天就能住了。”

六六背着手走了,大家很快就吃完了午饭,二裘喊:“都起来,快点干,干不完谁也别想回。”

谁也别想回?吃了人家一块饼子,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儿。二裘对我说:“你回去吧,在这儿也干不了个啥。”

那个麻脸的说:“哪有吃了不干的道理,抱苇子总会吧。”

我去抱苇捆子,反正是要干活儿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回家也没啥事儿,只是觉得那个麻子不怀好意,脸上的脓包也更加恶心。

二裘指挥,埋柱子的埋柱子,架梁的架梁;柱子上锯了U形糟,梁与柱之间钉了蚂蟥钉;梁高出地面很多,摆放上椽子呈人字形,便于排水,防止屋漏。椽子上铺芦苇,芦苇上厚厚地铺上麦草,麦草上抹了草泥,草泥上再培了土,房顶就算上好了。就等着安门窗,粉刷墙壁了,都是细活,用不了这么多人。这活说起来容易,干起来就要仔细了,不仔细就有可能塌顶,急不得,大家一边干活一边闲聊。这个地窝子是给阎鬼挖的,自然就聊起了阎鬼。

“阎鬼前几年多红火,想抓哪个抓哪个,想斗哪个斗哪个。”

“那有个屁用,就他有权有势的时候,也懒得连饭都不上个热乎的。”

“懒人有懒福,这地窝子还得咱们给盖,就连队长的地窝子也是自己盖的,人家阎鬼还是牛。”

“哎,我说麻子,当年阎鬼当道的时候,你可是他的参谋长啊,不少缺德事儿都是你的主意吧。”

麻脸说:“说这话你可是当心了,你这句话,要是上纲上线,够你蹲几年的。”

麻脸伸手做卷烟的样子,眯缝眼把烟荷包递给他。“我蹲了,你找谁要莫合烟抽。”

夕阳西下的时候,这个给阎鬼盖的地窝子屋顶上好了,晚收工的人们陆陆续续地扛着工具从田间回来。六六背着手从那排干打垒房子那边走过来,他钻进地窝子,到处转着看着。六六说:“这家伙,整得像宫殿似的。”

“阎鬼住进去就是阎王殿。”野狗眯缝着眼说。

二裘说:“野狗,你和乐子明天还到这儿来,收拾这个阎王殿,细抹一遍泥,其他人明早到队部门前集合听安排。”

六六说:“裘队长,队上那得盖几间房子了,这说不准哪天工作组就来了。”

二裘说:“地里的活这么忙,抽不出人来,我看就接着挖几间地窝子行了。”

六六说:“来的都是领导,怎么能让人家住地窝子呢?要盖房子,这是政治任务,地里的活可以先放一下。”

“你说的都是政治任务,先治坡后治窝也是你说的,也是政治任务,我听哪个?”二裘说。

六六说:“任务我给讲了,你看着办吧。”六六说完就走了。二裘对大伙儿说:“收拾工具,下班。”

我回家去,花喜鹊在我家,她是来接她的两岁的小闺女的,正和我妈妈聊着闲话。我进屋,她起身说:“我得回去了,给老刘做饭去。”我冲她笑着说:“谢谢你中午的饼子和奶茶。”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她比六六小很多,长得也年轻,叫阿姨不合适,叫嫂子好像是差了辈分了。她也笑一笑,没说什么,抱着她的孩子走了。

我家的地窝子,从门洞进去,右边是堆放杂物的,左手进去是厨房,厨房进去有一大一小两间睡觉的屋子,我刚回来,我妈说:“床给你铺好了,你住小间儿。”

我妈端上一个玉米面饼子、两个洋芋、一大根腌萝卜条来,用柳条篮子装着,“你吃吧,我已经吃过了。”她把篮子放在大炕上的小桌上面,坐到我的对面。我拿了一只大搪瓷缸子,倒一缸子开水,把饼子掰了,泡在缸子里。我妈从一个小搪瓷盆里挖出一小块羊油来,放进我泡馍的缸子里。就着腌萝卜条,我把泡的饼子连汤带水地吃了,“吃饱了,洋芋留着明早儿吃。”

我妈说:“吃吧,不用省着。你哥哥姐姐都走了,你爸在公社砖厂集中管制劳动,就我自己在家,也吃不多少,你弟在你姐那儿上学,口粮队里还给发,我都积攒着呢,你正长身体,要吃饱才行。”我说:“中午出去,碰到挖地窝子的开饭,我吃了一个饼子,现在还没饿呢。”

“我听主任媳妇说了,还夸你长得好,见了活知道伸手,讨人喜欢。站起来让妈看看,哪点讨人喜欢。”妈妈一边说,一边把我拉起来,仔细地打量着。记得那时候,我瘦高的个子,穿一身蓝色工作服,旧得已经发白,补了不少补丁,倒还整洁合身。我妈说,“这针线活真不错,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大小伙子自己补的,你从小就缝衣做饭的,帮妈做了不少事,妈是把你当姑娘养了。这衣服太旧了,再也没法儿补了,主任媳妇给了我几个日本尿素袋子,有空儿了我教你把它染了,我这眼神儿看不清楚,怕染花了,染料我都买好了。染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妈妈说着,忽然想起了灯还点着,连忙说,“快吹了,多费油啊,我平常就不点灯,点了也看不清楚个啥。”我把油灯吹了。

我妈说,“明天就上班了,多干活少说话,咱们成分不好,别瞎管闲事,遇事要多让着些。”我坐在炕沿儿上,听我妈嘱咐。我从小就没有干过什么农活儿,明天就要成为一个社员,参加集体劳动,心里很是有些忐忑不安。

早上的时候,我吃过饭,要出去报到上班,我妈对我说:“弄些苇子回来,把门洞修一下,不然冬天要进雪的。”这个地窝子是队上的。我妈身体不好,还高度近视,又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刚来到这个队上的时候,队长二裘说:“不用下田了,田里不缺一个不会干活的妇女,就把队里空着的最大的地窝子给她住,好能把队里的几个小娃给看好行了。”

我想,下班回来把门洞修一下,要整漂亮一些,门面,门就像人的脸面一样,一家要收拾整洁。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