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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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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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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八章 梦惊魂

我还有些头重脚轻,起床走了几步,觉得好些,走出病房,正要去看看云燕儿,在走廊里碰到了云燕儿的娘。云燕儿娘穿了一身灰色干部装,乌黑顺亮的短发,不大不小的黑边眼镜,看起来比几年前年轻多了,也漂亮多了。几年前,她总是在外面穿上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头发蓬乱,形成灰色,脸上总是涂上自己用池塘里的紫泥配制的化妆品,就是像是多少天没洗脸似的。那时流行一种说法,是越穷越革命,不仅光荣,还可以多领些救济,那时流行把最破的衣服穿在外面,没有破旧衣服的,也把不旧的衣服弄破旧了穿在外面。这样折腾了没多久,大部分人真的没有新衣服穿了,云燕儿娘当了干部,穿着崭新干净的干部装,确实比以前年轻了很多。

云燕儿娘姓青,名云,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嘴巴又扁又长,说话声音很响亮,总让我想起青蛙来。大家都叫她眼镜青,我叫她眼镜青蛙。

那时候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外号,起外号一般没有什么诋毁性,甚至不带贬义,更多的是突出人物的特点,可能是因为文化活动确实太少,很单调,起外号和叫外号,权且可以称之为“外号文化”。“文化”这东西就是这样,即便是低俗,甚至是有害的,在一定的气候下,就泛滥起来,你禁了这儿,它就会在那儿冒出来。比如说,你禁了街摊文化,就出来了厕所文化,你禁了厕所文化,就出来网络文化。眼镜青蛙也是一种文化。

眼镜青蛙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特别是戴上黑边眼镜眼睛就很突出,嘴稍大,薄唇微红,说话清脆,滔滔不绝,像夏日里池塘里发情的蛙。

眼镜青蛙是个戏精,她原本就是个演戏的,她不知道自己几岁就被卖到戏班子,旧社会那种半戏半妓的戏班子,解放后就被取缔了,那些半戏半妓的演员被送到政府集中办学习班,学习生产劳动技能,由政府安排就业,只要双方自愿,政府也负责介绍嫁人。眼镜青蛙就由政府安排,嫁给了起义的军官吴志平,多年以后,有了云燕儿。

吴志平为人低调,由一个团级军官,转业当了机械厂厂长,没多久他就辞职当了个技术员,没多久城市大裁员,他主动要求下放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当了农民。为此,眼镜青蛙跟他大闹,他忍着,欺负他,他让着,甚至虐待他妈,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觉得自己欠眼镜青蛙的,更是怕这个比他小十岁却比他世故十倍的女人。

此时,几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和一个军人跟着眼镜青蛙,那个军人的衣服有四个兜。我正想该不该打个招呼,该怎样称呼云燕娘,云燕娘看了看我,还有我的羊皮大衣,脸上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跟着一个护士向云燕儿的病房走了,我木然地跟在后面挪了两步,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从医院出来,骑上黑旋风信马由缰慢悠悠地走,我心里空落落的……

原野白茫茫的,是暴风雪的作用,每个沙包子后面都有一道雪梁子,天格外的地冷,我的黑马身上挂了一层白霜,都快成白马了。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半晌午了。

我进门就说:“燕子没事儿了,手术了,医生说没事儿了。” 我妈帮我摘去皮帽脱掉大衣,又是拽胳膊又是捏腿的,看来好像没丢什么部件儿。

“怎么,这是怎么弄的?”她看到了儿子脖子上的伤口,“这是怎么搞的,看,已经发炎了,在医院也不知道上点药——这是牙印?”

“她属狗。”我笑着说。

“她家的人怎么都会咬人啊,这要是咬到大动脉上,唉!”我妈也笑了,眼角却流出泪来。

“吴大叔可是个老实人,那个老奶奶也不错。”

“老奶奶死了,宣传队拉胡琴的那个老头,就是以前常到咱们家跟你爸唠京戏的那个,他悄悄告诉我的,说是被眼镜虐待的。眼镜现在红得发紫了,在公社当了个管宣传的副主任……”

可能是我故作轻松的样子很不自然,我妈没再往下说,也没问云燕儿的事。她从黑铁锅里摸出一个玉米面窝头,还有一个土豆,那土豆黑乎乎的,一定是热过好几次了。我妈把窝头递给我,我已经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

“起来!还他妈的睡起大觉来了。”窦乐子用枪指着我,身边还有几个挎枪的人,上身都穿着绿军装,扎着腰带。后面两个穿警服的人上前给我戴上手铐说:“跃进公社宣传队队员田云燕同志,今天在医院非正常死亡,你有重大嫌疑,现在对你实行逮捕。”

“妈,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云燕没死,护士亲口对我说的。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很肯定地对我妈说。我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目送我被带走。窦乐子趁机在屋子里用枪托到处砸砸捅捅,没发现什么,顺手拿走一串狗鱼干。

我被关在一间有铁栅栏的黑屋子里,小小的窗洞射进一束光,他被铐在铁椅子上,对面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送给我旧衣服的那个。他们并没有给我上刑,只是询问年龄、性别、家庭出身等。

“你和吴云燕是什么关系?”警察问我。

“没有什么关系。”我平静地答。

“是你把她送到医院去的?”

“是。”

“为什么是你送?”

“不知道。”

警察不再问,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抽一支吗?”

“不会。”

沉默,铁门的上面三分之一是一根根拇指粗的钢筋,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走廊有几个挎枪的警察走来走去,不应该叫警察,应该叫公安同志。忽然,我听到“哗啦——哗啦——”的脚步声,那是脚镣的声音,接着就看到我爸昂头走过,头发蓬乱,脸上有血;第二个过来的是我妈,后面的是我大姐,我大哥,我二哥,啊后还有我小弟,都是脚镣声,都是蓬头,都脸上有血……

“云燕儿根本没有死,她就在医院里,你们为什么要抓我的亲人,这是陷害!”

审问我的人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走,让他见见棺材。”说着外面进来两个挎枪的,押着我上了一辆车,好像是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着我转过一个长着红柳的大沙包子,沙包子的背面有一座新坟,摆了很多花圈,坟前立一个木头牌子,赫然写着:“吴云燕儿烈士之墓”

“假的,都是假的!她叫‘吴云燕’,不叫‘吴云燕儿’,‘吴云燕儿’可能是她儿子。她还是个姑娘,她比我还小几个月,哪来的儿子,怎么可能?假的,都是假的,她没有死,你们陷害!”

“在铁的事实面前,抵赖是没有用处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我又被扭回牢里,还是那间审讯室,窦乐子正在里面站着。

“你说。”公安向乐子示意。

乐子四处瞧瞧,没有他坐的地方,他向公安说:“他是反革命崽子,杀人犯,让他坐着,我站着?”

一个公安起身我:“你起来,往旁边站站,让他坐下说。”

“这是审谁呢?”我心里奇怪。

乐子一坐下就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滔滔不绝起来: “宣传队那个丫头的死,跟这个狗崽子有直接关系,那天他把宣传队的一接回来,我就看出了问题,那丫头是靠在这狗崽子身上的,下车的时候两人还拉了一下手。拉手,知道吗,是拉手嗳!我亲眼看见的。那丫头犯病我一直在旁边,那晚上我不是站岗吗?一听到叫唤,我就进去了。那丫头得的样子,一准儿是绞肠痧,灌一碗童子尿就好了,我就童子啊,真的,我没睡过女人,我给她尿一碗就行了,非得让这崽子他娘来看,万一给革命战士下毒手怎么办?六六不听我的,说是往县上送,那么多革命群众,还有民兵,不让送,我也可以送啊,让一个狗崽子送,这个六六主任有问题,最起码是警惕性不高。谁知道这小子路上干了什么,动没动手。

“人到医院还没死,手术做完也好好的,都有说有笑了,怎么才过一个晚上又死了,一定是被动了手脚,听说特务有一种带毒的针,扎人一下,就中毒了,当时不死,一切正常,过一两天一定死。这小崽子的爹是日本特务,保不定有这种针,也说不定现在就是苏修特务。公安同志,一定要注意这家伙的新动向,好好审,审不出毒针来不能放了这一家人,他们都在可能藏着毒针,随时向革命群众下手啊!”

乐子讲得唾沫星子四溅。

“你血口喷人,这是陷害,云燕儿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声嘶力竭,他扑向乐子,被挎枪的人按住。

“醒醒,快醒醒,你这是怎么了,又哭又叫的。”妈妈摇着我。

我醒了,眼睛还没有睁开,说:“没啥,我做了个噩梦。”

最荒唐的梦,就是跟真的一样,比真的还更逼真的梦。

我起来,洗了脸,吃了点东西,尽管做了个噩梦,精神好像缓过来了,头脑清爽,浑身也有些力气。

我妈说:“前天夜里你骑马驮着云燕儿刚出去不久,六六就让三裘追你去了,天亮也没有回音,二裘跟你师傅大老王快马赶到县医院,云燕正在做手术,你还昏睡着,他们没找到三裘,看来一准是在暴风雪中迷了路,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这事儿在全村炸了锅,男人都出去找人了,但愿别出事。”

“你咋不早说,我得马上去找他。”

“你不是倒在医院了吗,出去再倒在路上,是你找人,还是人找你,你就别添乱了。”

“妈,我没事儿,前天我是连累带饿,今天吃饱了,没事儿。”

“那你要小心。”我妈给我穿戴好,又往我怀里揣了两个玉米面饼子。

走出家门,我回头看我妈,头发已经花白了——

姐姐到很远的一个牧场再教育,在那边生儿育女了。 大哥去了很远偏远的一个地方,差不多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年前,哈达马公路上一辆押送犯人去劳改农场的囚车突然在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停下来,是犯人们下车拉屎撒尿。路程远,要坐十几个小时,途中必须停车解决大小便的问题。停在无人戈壁是规矩,这样犯人不容易逃脱。赶巧了,他们停车时,我的二哥捞鱼回来晚了,正好路过,人家让上车,他就上车了,想着正好顺路坐一程。哪知一上车就再也没有下得来,一直被拉到劳改农场,他说他是顺路搭车,没人信,哪有搭囚车的。他就这样被劳改了,没有档案,没有刑期。

没有多久,他们说我二哥跑了,也有说死了的,关进去没啥手续,死了也没啥手续,劳改农场也正搞运动,被革命小将接管了。我的二哥确实地跑了,二哥被囚车带走的时候,他养的那条大黑狗就在路边,有天夜里失踪了十几天的大黑狗叼回张桦树皮,上面有哥哥用木炭写的一行字:“爸妈弟我走了保重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从那以后,没有了二哥和大黑狗的音讯。

瘦弱的小弟弟,才几岁大,常常因为饿得受不了,偷喝没有煮熟的牛奶,得了结核病,被接到姐姐那里治病去了。爸爸被隔离在砖场,我妈每日守着这个地窝子,这就是我的家,有母亲在,就有家。我妈每日目送我出门,盼的就是他毫发无损地回来。

这寒冷的冬季何时是个尽头。

现在我妈又目送我在风雪出远门,去找那个为护送我而走失的三裘。此时去不知何时归,不知归不归,已有一女三儿一去未归了。

前天夜里抱着云燕儿,云燕儿在马鞍上,我在光背上。骑光背马,屁股骣烂了,火烧火燎的疼,还是去找个马鞍吧,我牵着黑旋风到了师傅家。

一场寒流,师傅的腰疼病又犯了,在炕上趴着。他欠了欠身对我说:“不会出事,有匹好马,人就不会出事,马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别在戈壁上瞎转悠,到河谷去找,向放牧的哈萨克人打听,找马,别找人。”

“不找人?”

“念书念昏头了不是?你只打听一个汉族小伙骑的一个什么样子的马,不用打听骑着马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这话说的,翻过来调过去,意思不都一样吗?我还是没弄明白,师傅又对我讲了哈萨克语中各种马的叫法,太多了,我哪能记得住。

备上马鞍翻身上马,我直奔东南河谷,因为那晚刮的是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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