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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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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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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 连载

第四十五章 磨刀人

二裘和赵铁匠是老乡,又是一起来托合塔尔开荒种地的,一起吃过不少苦,出过不少汗,交情胜过亲兄弟。大嫚儿要嫁给裘暖让二裘帮他爹救二嫚儿,这不就是卖身救妹吗?这太让二裘心里难受。二裘卖了家里的一大两小三头牛,一辆架子车,一口杀猪用的大铁锅,又东家西家去借,凑了整八百块给铁匠。兑现了他给大嫚儿的诺言——砸锅卖铁也要救二嫚儿。

铁匠说:“这叫我怎么还得起啊!要不,就让大嫚儿给你当儿媳妇,嫁给暖娃吧,反正她也那样儿了。”

二裘说:“哪样儿了?哪样儿也不能卖闺女,我也不能买,要买也不能买大嫚儿,大嫚儿也是我闺女!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这时候别多说别多想,治病要紧,什么都别说了。”

大嫚儿娘来二裘家,到门口就嚷嚷着要跟二裘好好说道说道。二裘搬个凳子坐门口,没让她进屋。

大嫚儿娘就直接坐地上了,说:“你拿几百块钱算是什么,算聘礼吗?你们家一个勺子,想娶我家大嫚儿,最少你得再加二百,凑个整。你今天不拿出钱来,老娘我就不走了,要不你让大嫚儿跟我回家,住你们家算什么啊。”

二裘说:“大嫚儿娘,你听我说。”

大嫚儿娘:“我不是她娘,她是我娘——你说,有屁就放。”

二裘说:“好,那我就跟你放放,我就放三个屁,你给我听好喽:这第一个屁,我没有说要娶你们家的大嫚儿,你找我要什么聘礼;这第二个屁,那钱是大嫚儿求我救她妹妹二嫚儿的,得先给二嫚儿看病,不看病他赵铁匠得要一分不少给我拿回来,看好病,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给我,他赵铁匠还不了,就让二嫚儿还;这第三个屁长一些,你家大嫚儿是赵铁匠背来我家的,求我老婆救救大嫚儿,我们答应了,大嫚儿回不回去,你得问赵铁匠和大嫚儿。最后,我还要说一句,这句绝对不是屁,我家的暖娃是傻,但他比你正常,你以后别一口一个勺子地叫,你背地里怎么叫我管不着,你当着我的面叫勺子就不行!”

郭秀美刚刚蹬腿,还没来得及打滚,大嫚儿出来了。

她对郭秀美说:“你不要再拿我来讹钱了,我是一定要嫁给暖娃的,我告诉你,我和暖娃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我们要在一起过一辈子,这个婚结不结的都一样。你要是不再闹,你还是我妈,你老了我会养你,你如果再闹,你就真的没有我这个闺女了。”

裘暖在大嫚儿旁边说:“饭熟了。”

二裘的眼睛瞪得像两个牛蛋似的。

在二裘把眼睛瞪得像牛蛋的时候,阎鬼的老婆张脖子呲着她那一对土拨鼠一样的门牙向这边走来。她要自己做媒,把她的疤瘌脸瘸手闺女介绍给二裘家的傻儿子裘暖。

她看见郭秀美坐在地上要撒泼的样子,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径直去对二裘说:“把彩礼收回来,给我一半就行,我把我家闺女嫁你家当儿媳妇,虽说是长得丑了点儿,不耽误给你生孙子。”

二球说:“你家闺女才多大啊,你就那么着急把她卖喽?”

阎鬼的老婆,憋了半晌没话说。

二裘说:“自家的羊自家牵,自己的孩子自己管,我家暖娃,就不劳你们操心了,没啥事儿都回吧。”

已经赖在门口有些时候了,自己也觉着没啥意思了。郭秀美和阎鬼家的鬼老婆从二裘家门口出来,都朝东走,一个走左一个走右,隔着路,走着走着,就都走到路中间儿来了。她们在二裘那里都碰了硬钉子,就都觉得更应该是一伙的才对。

郭秀美叫阎鬼老婆:“脖子,这个二裘就是个右倾翻案风,得把他批倒批臭,他的那些事,哪一条都够坐班房的。比如说,私种麦子;比如说,养羊,再比如说男女关系,他跟主任伴侣刘翠花就勾勾搭搭;再比如说包庇那个小反革命。那个小反革命,最近给人磨剪子、理发,还挣钱,这就是搞投机倒把,发展资本主义。我现在是被管制。你让你们家老阎发动群众和他斗,可以从碧野这个狗崽子下手。”

阎鬼的老婆旱獭张脖子是非常恨二裘的,那一年,队里瓜园子里的种瓜被人偷吃了,二裘在瓜地里转了转,找到了几块刻有“种瓜”字样的西瓜皮。他肯定地说是阎鬼老婆张脖子偷吃了生产队的种瓜,要罚二十块钱。当时二十块钱是一大笔钱,张脖子死活不承认,阎鬼说:“你没证据,凭啥说是我们家脖子偷吃的。”

二球拿了那几块瓜皮,指着那里面的牙印说:“往牙上比对比对,除了你阎鬼家的脖子,咱们队上哪个还能啃出这么大这么深的牙印,这钱我赔。”

张脖子那两颗大门牙因此出了名。张脖子没脖子,腿短肚圆,像个土拨鼠,人们都叫她旱獭。

阎鬼的老婆旱獭说:“我不管他是翻案疯还是羊癫疯,跟我过不去,这辈子就别想好过。”

旱獭回到家的时候,在生产队的麦地里睡了半天觉的阎鬼回来了,他是去浇麦田的。虽然是斜坡子地,但头水已经浇过,土埂小坝什么的,头遍水的时候,人家已经打好,浇二遍水,只需要看着水流堵一堵口子,再开一开口子就行了。可是阎鬼不管,他把水口子挖开,在地边睡觉,任水漫流。没过多久,水就把麦田冲出一条沟,然后流到坡下的盐碱滩去了。等到太阳落山,阎鬼准时从地边爬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沙子杂草什么的,哼着小调回家——

小小尼姑(哇)年方二八(呀),

独(哇)坐禅堂(啊)想爹妈(呀),

思前想后心乱如(哇)麻(呀)。

想当初算命先生排八卦,

他算我命带七重(啊)煞(呀)。

二爹妈你不该听鬼话,

活(哇)活你把儿(呀)送出(哇)家。

阎鬼回到家,掀开锅一看,嘴里嘟囔着:“又是苞谷面糊糊。”

灶台边儿上正有个水舀子,他拿起来,从锅里舀出一水舀子糊糊,喝起来,从伸手从咸菜缸里掏出个腌萝卜来咬一口。有碗懒得用,有刀懒得切,两步远的门边就有个凳子,也懒得拿来坐,就蹲在灶台边吃喝。

阎鬼高小毕业,算是个文化人,当过大队会计。一是因为太懒,二是因为爱占公家便宜,只能是多吃多占,算不上贪污腐化,所以干了不到一年就被免了职,也没有再深追究。

阎鬼正在喝糊糊,喝两口,咬一口腌萝卜,他的老婆旱獭回来了。

残腿和残脸的一对儿女,不愿意见他们,早就进自己屋了,这旱獭了也是的,自从老二被烧伤后,对孩子就特别的恐惧,也就一直没有再怀上,生活不怎么好,人却越来越胖。

旱獭说阎鬼:“你也太懒了,就不知道用个碗盛了吃?”

阎鬼说旱獭:“你知道个锤子,做任何事都要尽量减少过程,过程是要增加成本的。如果可以,我直接趴锅上喝岂不更好。结果都是糊糊进了肚子,做事要看结果。”

旱獭说阎鬼:“结果是糊糊进你肚子要变成屎,你直接吃屎行了,成本不是更低。”

两口子在过程与结果方面达不成一致,于是停止争论,把话题转到与郭秀美统一战线的方面来。阎鬼一开始有点儿嫌郭秀美太臭,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身体还是名声。后来听旱獭讲,也觉得郭秀美还是有秀美的地方,那就是她善于制造轰动,不怕事,再就是执着,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于是决定联合郭秀美,一定要把二裘搞得永世不得翻身。

在秀美和旱獭结成统一战线的第二天,也就是阎鬼把我叫去小土屋谈话,让禁闭反省的那一天。郝政委找到六六,说是稻田出现了很多蛾子,据王学农说是水稻螟虫。这个危害极大,要马上去县农科所取药,还要拉一些化肥回来,可是赶大车的碧野却不见了。

六六让阎鬼立刻放人,要抓,也等把农药拉回来再抓,否则耽误了稻田杀虫,是要负大责任的,再说了,要抓人这么大的事情,不说向公社报告,也得先跟我这个主任通个气吧。

此时六六已经跟公社通了气,让他们来人处理阎鬼擅自抓人这件事。

我赶车和罗小佑、王学农一起去县上拉农药。罗小佑说:“听说你被队上给抓了,学农就想出了稻田发生虫害要去县上拉药这个主意。”

我说:“你们连郝政委都骗啊,回来一定要讲实情,做检查。”

学农说:“郝政委明明知道,不说明而已,装得比谁都着急。她是农业大学毕业的,水稻专家,我们能骗得了她啊?”

罗小佑说:“也是要去拉农药,只是没有这么急而已。”

也不记得是哪位前辈说的了——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圈圈的。

出去拉农药总归还是要回来的,回来的时候,我又被抓了,这次没有五花大绑,只是被扭着。我也没有说那句大义凛然的话——我自己会走!

那些自以为很革命的和自知是假革命的“革命群众和干部”都不承认或者是不相信人类还有共同的人性。他们不觉得绑着或扭着走有什么不尊重,因为他们从来不觉得敌人或者是被他们认为是敌人的东西有什么尊严,以至于久而久之,就不知道人类还有尊严这种的东西。在他们剥夺别人尊严的时候,他们也消灭了自己的尊严。

我被扭着抓进来,进的不是阎鬼乐子的土监狱,而是大队办公室。公社的领导正坐在那里,戴一副眼镜,有些发福。我正在思忖怎样称呼这位领导好——是阿姨,云燕儿娘,领导同志,上面的同志,还是眼镜青或者眼镜青蛙?

那位领导发话了:“哎哟,碧野啊,好久不见,又长高了,过来让阿姨仔细瞧瞧。听六六主任说,这里有几个群众说你搞投机拿把赚社员的钱,也不知是真是假,公社秦主任让我来调查落实一下。”

我说:“报告田主任,投机倒把全是冤枉。跟你讲啊,我们托合塔尔,很少来宣传队,就那一次云燕儿来还差点儿——这么说吧,我们队的社员大多数没有看过样板戏,电影也没看过。正好啊,一些大妈大嫂成天让我给她们磨剪子菜刀,我就想通过磨剪子戗菜刀来宣传一下样板戏。就弄了个情景体验,我自己还穿着磨刀师傅的服装呢。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好,我们去看看,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我的大草棚子底下聚拢了好些个人,有公社的领导,有村里的领导,有戴着红袖标的阎鬼和他的小卒子,当然也有旱獭和郭秀美……

我穿上他的磨刀人服装,扛起那个磨刀长凳,唱道——

为访亲人四下瞧,

红灯高挂迎头照,

我吆喝一声,

磨剪子来,戗菜刀。

我问:“有磨剪子戗菜刀的拿来吧。”说完放下凳子坐下,卷起一根莫合烟来。

眼镜青蛙看到了挂着的红灯情不自禁,唱道——

磨刀人盯住红灯注意看,

又向我扬起左手要找话谈。

我假作闲聊对暗号,

他引狼扑身让我渡难关。

不愧是行家,眼镜青蛙字正腔圆,唱了个满堂彩。

眼镜青蛙向六六说:“宣传样板戏,这没有什么问题,怎么能和投机倒把挂上钩呢?”

阎鬼赶紧凑过来,指着那块牌子:“这儿分明写着,‘磨剪子戗菜刀,一把五文’明明是‘五分’怎么就变成‘五文’了?——反正这是在挣钱,挣钱就是资本主义!”

我说:“磨刀师傅他要是磨刀不收钱,肯定引起鸠山的怀疑,鸠山连王连举是自己打自己都看出来了。磨刀师傅得收钱,牌子上写的是五文,就是表演的。”

阎鬼:“那前几天来磨刀的,可都是给了你五分钱。”

我:“五文铜钱,她们也拿不出来,只好用五分代替了嘛。你给我五个铜板我看看。”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我唱——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苦挣扎仇恨难消

春雷爆发等待时机到

英勇的中国人民

岂能够俯首对屠刀

盼之盼柏山的同志早来到

众人鼓掌,有人唱起了《临行喝妈一碗酒》。

我说:“我就是想我这个草棚子大,大家闲着没事儿,在这儿唱唱样板戏、革命歌曲,我就顺便给那些大妈大嫂们磨个剪子什么的。总比整天打扑克好。”

眼镜青蛙说:“碧野很有表演才能。我们要大力宣传革命样板戏,最近上级发给我们公社一台新式电影机,我们正准备从知青里选一名电影放映员,就从你们队上选了。”

我:“田阿姨,不,田主任,我看你就选我们队的知青罗小佑好了,他不会种水稻,他是鼓捣机器的。那个王学农才是种水稻的材料。”

眼镜青蛙说:“嗯,可以考虑。——今天这个事就先放下吧,给老太太磨把剪子不是坏事,几文钱,就是个道具,收没收的也定不了什么罪,大家说是不是啊?”

有人嚷嚷:“就是的,五分钱他收了,他说要买奶牛,五分钱买奶牛,就是个笑话,逗乐子的。”

窦乐子说:“谁是逗乐子,我是莫祖慰,你们分了我们家的财产都给我拿回来,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这是真正的反动的话,大家都不敏感,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也不知道他的“刀子”是怎么红白的,是怎么进出的,反正是疯话,也没有人计较。我觉得我也在说疯话,在装疯卖傻,是为了我的奶牛,为了若溪有牛奶喝。

眼镜青蛙把我拉到一边说:“回乡知青也是知青嘛,我想让你去学放电影,你怎么推荐别人啊,人家成分比你好,我现在再选你,别人会说话的。”

我说:“谢谢田阿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不知道,也不后悔,赶大车也挺好的。”

眼镜青蛙说:“好什么啊?你看全公社赶大车的,有成分好的吗?”

也不记得是哪位前辈说的了——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圈圈的。我出来了,这次没有在纸上画圈圈,上次被叫进大队办公室听眼镜青蛙训话,是在纸上画了圈圈才出来的。

我想:做什么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能不能把什么做好才是最重要的。我和眼镜青蛙挥手告别的时候,阎鬼、旱獭、郭秀美等人和他们后面的一大帮人正冷冷地看着我;林若溪、六六后面的几个人正热热地看着我。

微风吹过,纸糊的红灯在大草棚子下摇晃着,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杨小玉和刘翠花正从晚霞升起那一边走过来,挺着她们迷人的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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