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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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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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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二十二章 黑龙滩

进山的人选好了,上大龙口那帮光棍里体格不好的、六亲不认的没让来,乐子没来。迷糊也没来,他这阵子也不迷糊了,总朝范胖子那儿跑,编了很多漂亮的篮子给胖子,胖子很高兴,让他多编点儿,说是县里领导都很喜欢。我的师傅大老王经常进山,有经验,但他的腰现在受不了山里又湿又冷的天气,这赶车进山的重任我就主动承担了。师傅是千叮咛万嘱咐,讲到各种可能发生的事,还用了儿子一个写字本,画了好多草图,边画边说:“这没上学,就是不行,我画这都是些记号,听我给你讲是什么意思,你可要记在心里了。”

从托合塔尔到山地夏牧场有一百多公里,山高路险,马车紧赶也得三天时间。七月的天,戈壁就像是燃烧了,大中午的戈壁滩上,找块石头,摊个鸡蛋在上面一会儿就熟了,早穿皮袄午穿纱,我半夜就套了车,趁早凉赶快出发,戴着满天星斗,我的马车拉着光棍儿们出发了,马蹄声踏破了黑夜的沉静,清脆的鞭声惊起湖边的雁群,呼啦啦飞向湖心。沿着湖边向西,然后向北上一个坡,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戈壁上凉爽的风阵阵吹来,马车上有人打着酣,野狗也没有唱戏。二裘在我身边坐着,他卷了支莫合烟说:“从这儿往北一直到山根儿,只一条道儿,路平得像面板似的,你也别费神,好好休息,等到山里边,路就不好走了,别把你小子吓出尿来。——来,你也抽一支,熏蚊子。”

这大戈壁上白天干热,一滴水都没有,晚上后半夜又冷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哪来的什么蚊子。我接过二裘给点燃的莫合烟,吸了一口,呛得直流泪,倒是一点瞌睡都没有了。

他问二裘:“咱们的夏牧场,是最北面了吧?”

“不,夏牧场的北面还有人家,那儿离中苏边界不远了,是边境禁区,没有边防部队的通行证,不能去,那可是个神仙住的地方呀。”二裘抽着烟,悠闲地给我讲着大山里的故事——

青山环抱中有个弯月形的湖,那湖有几十公里长,两三公里宽。湖平得像一面镜子,湖水神奇地变幻着颜色,时而碧绿,时火红,时而灰白,那是因为湖里有个神灵,脑袋有蒙古包那么大,一张嘴就可以吞进去一头骆驼,那也可能就是条龙,那湖是个神湖,蒙古人叫它“喀纳斯”。

湖边居住着图瓦人,他们是蒙古族的一个分支,据说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看到那儿山水有神气,就把一个部落留在了那里。

图瓦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他们放牧养鹿也打猎。那哪儿叫放牧呀,牛马羊漫山撒着也不管,过十天半个月地想起来了,骑马出去看看,数数,够不够也不当回事,今天没看着,也可能明天就出来了。

秋天漫山遍野都是没人深的草,男人们出去随便打一些草,也不往回拉,就地晒干堆起来。

冬天雪下一米多厚,驯两匹会蹚雪的马,能在没脖子深的雪地里蹚出条路来,别的牲畜就沿着蹚出的路到草堆根儿上吃干草,这一堆吃完了,再蹚向另一堆,反正每个草堆离得也不很远。那里的人住木头房子,房顶很尖,不存雪,要不然再结实也给雪压塌了。

他们用牛奶烧酒,那酒喝了不上头,可你喝不了两碗,腿软了站不起来了。图瓦人男女老少都喝,边喝边唱,醉了就东倒西歪地睡了。醒了女人们忙着煮肉,挤奶,做奶酪,酿奶酒,男人们骑马出去看看,回来又是吃喝,又是醉。哈哈,你说那不是神仙日子是什么?

二裘讲着讲着天就亮了,天亮了野狗就唱起来。太阳一树高的时候,到了山跟前。爬上很长的一个坡,就缓缓地进入了山后一块开阔地,几座毡房就扎在路边,远处还有山上下来的羊群,路上骆驼和牛驮着东西,老人、妇女和小孩骑着马,这是哈萨克牧民搬家的队伍。中午了,我他们的马车就在路边停下来,我掩好车轮,支起车辕,把马卸了,饮水喂料。其他的人早已跑进几个毡房里去了。

我跟着二裘走进一座毡房,二裘用半生不熟的哈语,向盘腿坐在花毡上的老人问好,老人请他俩坐到花毡上来,年轻的女人端上了热腾腾的奶茶,二裘掏出烟荷包,倒出一大把给了老人,又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砖茶,递给倒茶的年轻女人,老人连说“热哈买提”——哈语谢谢的意思。喝了茶,吃了馕,他们向主人致谢,要走了,年轻女人捧给了我几块奶疙瘩。

走出毡房,二裘说:“给我两块儿,我给人送东西,小媳妇给你奶疙瘩,这真是不合理——不行,还得给一块。”马已经打了几个滚,吃了一会儿草,我套车,大家上路了。二裘说:“野狗,这段路好,你赶车,让你这小师傅歇歇。”

“屁大个孩,让我叫师傅?”野狗说着从车后稍爬过来。

二裘说:“你还别不服,跟车就是徒弟,好好学着点——你忘了——就让你拉了一车化肥,你就把化肥给扣渠沟里了。”野狗说:“那是他这匹怪马,有他在啥事没有,他不在就炸毛。”车上有人嚷嚷:“碧野这小子整个儿就是一个活脱的钱广,可能也有‘三鞭子’。”

“前面的路可比青松岭的路险呀!”二裘自言自语地说。我把鞭子递给野狗,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奶疙瘩给他,就爬到后面歪着打盹。

傍晚,到了更高的山前,峭楞楞的石壁旁一条湍急的小河流着。大家从崖壁上拽来爬山松点燃了,烧水,啃着各自带的干粮。吃完后,围着篝火吹牛,渐渐地都蜷缩着睡了。我把马绊在一片草地上,从车上找出羊皮大衣穿上,这是师傅一定让他带上的,现在知道它的用处了,夜晚的山风透骨的凉。

河水哗哗地流着,背后石壁上的泉水滴下来,叮叮咚咚地响;马儿吃着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夜空格外的高远,偶尔传来一两声不知是什么鸟儿的怪叫;蝙蝠叽叽地从头顶掠过,崖壁上有小动物跳来跳去;不知谁向篝火上扔了些柴,又倒下睡了,不停地有人翻身……前面的路是怎样的艰险呢?我忽然觉得很孤单,不自觉地走到黑旋风身边,为它刷毛。突然篝火边跳起一团火,一声惨叫,扑通一声,那火熄灭在河水里。

“救命——”是野狗在河里喊,扑扑通通的。

我从车上抽出个木叉伸过去,野狗拽着上了岸,冻得打冷战。要知道山涧溪水寒彻骨啊。

原来野狗睡在篝火边,面对篝火后背冷,翻过身来前胸前冷,不停地翻,不停地冷,越冷离篝火越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条绒大衣的后背就给烤着了,他疼得跳起来,棉花见风,轰地起了火苗儿。野狗反应快,噌地跳进了河里,一进水才想起自己不会水,连喊救命,其实那水才没过他的腰。

野狗脱了湿衣服,后背烧了挺大个泡。我赶紧脱下羊皮大衣给他裹上,他在火堆边发着抖。

有人笑得差了气,哎哟哎哟地叫。

挨过了冷冰冰的一夜,天亮后,有人抓到几条鱼,很小,再找几棵野菜,大家喝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野狗不说话,也没有唱,他正为那件半新的条绒大衣懊恼。

二裘说:“野狗,别像是媳妇跟人跑了似的,不就一件破大衣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咱把旱地麦子收了,一人买它一件。”

“收旱地?什么旱地?在哪儿?”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咱们今天就能到,到了你们就知道了。”二裘对大家讲了实情,说:“收完麦子,再去修圈棚,大家要一个顶两个地干,这山上的天气是说变就变,一场大雪,就是只狼也出不了山了。”

野狗一边牵马拽套帮我套车,一边嘟囔着:“有媳妇丢就好了,我可就那一件大衣,现在大衣没了,可真成‘光棍’了,光棍好苦啊,哪像二裘队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

二裘一把揪住野狗,野狗朝前挣,二裘使个绊脚,顺势朝前一推,野狗被冷不丁地推趴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光身子穿的我那件光板羊皮大衣就被二裘给拽了下来,一丝不挂的野狗,噌地从地上跳起来,双手捂着下身,追二裘。

“你捂个球哇,都是老爷们儿,谁身上没长似的。”人们哈哈大笑。

二裘说:“把这小子劁了算了,省着他没有媳妇急得难受。”

野狗不捂㞗了,站直了腰,古铜色的皮肤映着朝阳红光,结实的肌肉现出刚劲的线条,两腿稍稍分开着,阳刚之美尽显无遗。以青山碧水为背景,这是怎样一幅燃烧着生命的画。

大家不笑了,除了二裘,这儿是一群光棍,一群身体健壮的三十左右的光棍。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样活着,还不如劁了。”

二裘给野狗披上大衣,说:“是我二裘嘴臭,各位爷们别往心里去,家里有麦子,就能有媳妇。咱们去收麦子,就是收媳妇,走吧。一个生产队,几十条光棍,早晚要出事的。这是刚一建队时就该考虑的事情,可这么多年了,天天你斗我,我斗你,这些光棍儿们一穷二白,你们用双手开出了万亩良田,你们需要媳妇!我裘家宝对不起大伙儿,大伙儿不光是求饱,还想求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眼泪从光棍眼里流下来,像旁边流淌的小溪,冷冷的。

“要是有老婆孩子,就是死了也值了。”

盘旋的山路高入云端,大家都下车,车上只拉些篷布,叉子木铣之类,并不重,四匹好马拉着,也并不怎么吃力,坡很陡的地方大家就推一把,马车缓缓地向山梁移动着。二裘说:“过了这道梁就到了咱们开的旱地——戈壁深处的黑土——地那土都能攥出油来,只要有雨水,就是好收成。”

这上山的路虽然也吃力,但那目标却很诱人,翻过这道山梁,有大片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就是梦中的媳妇。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此时是有了体会,原来人往高处走跟水往低处流是一样的容易,最起码心理上是这样。

上山的路虽也崎岖,也陡峭,险要处向下看也让人胆战心寒,但人要向上走,向上看,看到的是巅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是令人神往的。

可路程哪里会总是上坡呢?有巅峰必然有低谷,有上坡自然有下坡,登峰造极,终究还是要下来的,真正难走的,二裘说的吓得尿裤子的路是下坡路。

爬上山梁,已是中午,烈日炎炎,山路晒得冒烟,马蹄踏起的烟尘已使我满面尘灰,汗水流下来,脸上一道道的,用手一抹,真的一个大花脸。野狗的衣服早已晒干,穿上了,野狗唱着戏:“有劳大姐让我走,眼看红日已西沉……”我看着那九曲十八弯的山路,胆战心惊。

山下是很大一个盆地,山底下的牛马看着只有蚂蚱那么大;一辆马车就翻在路边的沟里,已是辕折板散了,一匹死马倒在一边儿;看着就让人两腿发软,马儿也止步不前。

我把刹车拉到最后一扣,车轮几乎不转了,让野狗牵着首套马,我给黑旋风带上笼头,靠着车辕,拉紧缰绳,不停地朝黑旋风喊着“缩!缩!”,紧绷着心一步步地往山下挪。

“当心点,野狗!可别拐急弯。”我拉着黑旋风,用身体帮它稳着辕。下这陡坡,全车的重量都落在辕上,压在黑旋风的背上。它的腰已经有些下榻,如果有个颠簸,非得咔嚓压断了不可。说着就是一个急弯,野狗控制不住那三匹马,忽地向右一拐,如果黑旋风也随着右拐,那么顷刻之间,我就会连同车马一起翻滚到山谷下面去。

他紧拉着缰绳,大喊“缩——缩!”,只见黑旋风四腿直撑,全力向后坐,面对悬崖,稳着车辕,丝毫没有摇摆,铁蹄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沟槽,马车减缓了下滑的速度。

我大声喊:“快掩住车轮!”二裘眼疾手快,已将掩车木塞在车轮前,车停下来,黑旋风离悬崖也就一步之遥了。我没尿裤子,但汗水已经湿了裤裆。

看看下山的路还很长,这个坡估摸着有七八公里。

负重从空中落下是怎样的感觉,下山是没有安全索的蹦极吧。人生的旅途是否也如此——上山容易下山难呢?勇攀高峰固然可嘉,稳步下山更需要大智大勇大觉大悟吗?更何况是手中还牵着四马一车的生命财产安全,下山的路使我真正感受到了生命还有些东西无法卸载而又不堪承受。

在这沉重中想到了师傅,想起了贴身装着的小本,翻开来,看着那奇怪的图形:弯弯的是路,有两个轮的是车,带长尾巴的是马,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地下,车后几个小脑袋,都有一根线跟车连在一起,车厢后还有几个大三角。紧张中想不起师傅当时说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不想,不想师傅是怎么说的,猜想师傅的画是什么意思。

终于基本明白了,来的时候师傅往车上装了个单铧犁,我还以为是收麦后还需要用犁呢,也没多问。现在,我让二裘犁从车上卸下来,在车尾上拴牢了,对二裘说:“队长,你是扶犁的高手,你在车后犁地,车的快慢,全看你犁的深浅了,这里走的车少,也不算硬,把犁尖深深地扎下去吧。”我又对其他人说,“去几位搬几块大石头来,压在车尾巴上,给车辕减点重量。”

我又让野狗从车上拿下一些绳子,在车厢上系牢了,说:“大家把绳子拽紧了,陡坡使大点劲,慢坡轻点,大家听我的招呼,一股劲,咱们把车稳当地放下山去。”

此时,我真的很佩服自己,心想,我像个真正车老板了。马在缓步走着,车被大家牢牢地拖着,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蜗行。山下是微微泛黄的大草甸子,二裘指着那大草甸子说这地儿叫做“黑龙滩”。

安然下到黑龙滩,回望下山的路,野狗数了,有九道弯,正像一条龙,凌空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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