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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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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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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一十六章 冰窟窿

大龙口会战一个多月了,冰天雪地,十字镐狠劲地刨下去只是一个白印儿,工程进度很慢,而我拉柴也越走越远了。

天格外的冷,我很早起来套了爬犁去拉柴,刚过中午,就装好了柴火,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去找那个两个灵雀窝,我见过,就很容易找到,高高地吊在树枝儿上,像一只毡袜子,我很快就找到了,两只都找到了,并想法儿把它取了下来。另一件是割一捆毛柳条给迷糊去编筐,割柳条也是随手的事情,也确实是工地上需要,人家能挣几个钱,别人也没啥损失。

没用多久,这两件事也都做完了。取下后鞍桥绑着的羊皮口袋,把灵雀窝装进去,用后鞍桥的两根皮条拴牢了;柳条捆绑在柴火上,天还早,我在雪地上写字,等着黑旋风把草料吃完。

一只很漂亮的小鸟从头顶飞过,落在前面的树梢儿上,婉转地叫着,那是只灵雀。我仰着头看那只小鸟,那小鸟从这棵树飞到那个棵树,飞得不高,好像是飞不动的样子,我从这棵树追到那棵。小鸟飞过河去,我追过河去。

扑通,我掉进了冰窟窿,一阵挣扎之后,我意识到——完了。

在大河水深流激的地方,再冷的天都有一些冻不住的地方,冰面和水面并不挨着,就那样敞开着,冒着水汽。有的是很窄的一条,被大雪封着了,会比别的地方略高一点儿,如果不是仰头追鸟,我是不会掉进冰窟窿的。他两手扒着冰沿,很滑;水很急,激起的水花涌上来,衣服湿了,重重地被水拽着。他挣扎着,一只胳膊挂住冰沿,另一只手在无望地伸着,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东西,激流随时都会把我拽进冰封的大河的冰下,或者是被不断涌出来的水冰封在这里。我没有喊,只是挣扎着,恐惧竟使我的心似乎很平静,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想到死也竟然是这样简单。

然而,黑旋风嘶鸣起来,我后悔不该把它拴在了一个树桩上。

只见黑旋风蹬起了一片雪雾,突然腾空而起,咔嚓嚓,那树桩断了,那原本就是个朽树桩。

黑旋风拖着爬犁飞也似的奔到我身边,我抓住了爬犁,黑旋风把他从冰窟窿里拖了出来。

一出水便是刺骨的冷,我解下捆柴绳的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跟在爬犁后面,黑旋风拖着爬犁,爬犁拖着我,他们一起往龙口工地的住处跑。

尽管下午的天要暖一些,尽管河谷里没有风,但这里还是滴水成冰的季节,衣服很快被冻硬了,渐渐地迈不动步子,我倒下了,在雪地上仰面朝天任由黑旋风拖着他跑,厚厚雪地压成的路,像是滑冰场,我已经是一个大冰坨子……

后来迷糊娘子跟我说:“那天黑旋风在地窝子前拼命地吼,蹄子敲踏着嘭嘭响,我在屋头感觉地在动,我是正在削洋芋皮儿,觉得外面不对头,急忙出来看,看到大黑马拖着一爬犁柴火,不见你人,心里就感觉事情不好,我走到爬犁后面,看到还拖着一大块的冰雪,像个雪雕,仔细一看,啊!是你被冰成冰人儿了。我喊你,你也不应,我以为你是死了,我仔细看,你眼睛还在动。我就大声喊:‘铭武,铭武,快来,碧野冻死了!’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铭武去河边拉水,还要顺便割些柳条,一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我就哭了,我对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我也搬不动你啊。’我哭着搬着,突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我砍断那个绑拴着你的绳子,把一头缠到我腰上,我把你拖进了地窝子。把你拖进屋,我看到你的嘴在抖,脸也在抖,你说:‘快……衣服……’

我知道,我拿了菜刀来,一边敲冰一边割,衣服的里面还是软的,上衣很快就被割开了,我把你从衣服里拽出来,你还只是发抖,炉火还旺,裤子也在慢慢变软,很快就全都脱了下来。我给你擦干了身子,你能动,起不来,我把你连抱带拖,放到了地铺上,裹了棉被。我就倒了一碗温热的水给你喝下去。”

我喝下热水后,就结结巴巴地可以说出话来了,我说:“马,马鞍上有个,有个包,里面有两,两只灵雀窝,剪鞋垫,别浪费,很贵重的,别让迷糊知道,千万,他会给你卖掉的。”

迷糊娘子出去把两只灵雀窝拿回来给我看,像是一双可爱的小毡袜,“就是这个吧,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为了弄这个掉到河里去的?这样不值得,你要是没了,可咋好。”迷糊娘子流着泪问我。

我说:“不是,灵雀窝在树上,我是掉河里了,跟灵雀窝没关系,你在没人的时候,把这个剪一副鞋垫垫脚底下。跟谁也别说这个事。我掉河里跟这个没有关系,我是不小心滑到冰窟窿里面去了。”

迷糊娘子仔细地查看了我全身,没有什么伤,就是手和脸有点轻微的冻伤,只是说冷,迷糊娘子把火炉生得旺旺的,大锅里煮着羊肉汤。

迷糊回来了,迷糊娘子喊叫:“快去叫队长,碧野冻成冰块了!”

大家都从工地上回来了,我喝肉汤,捂了被子,仍然冷。“看他烧得,都昏过去几次了,弄到我屋里去吧,我那暖和,也不耽误大家休息。”迷糊娘子说。

二裘说:“好吧,你们两口子守着他,我去找医生。”

快半夜的时候,工地的医生找来了,打了针,吃了几片药,大概是阿司匹林,那年头小孩子都知道,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包,吃了药我睡着了。

天没亮我又发起高烧来。

迷糊娘子坐在他身边,又给他喂了药,迷糊正香甜地打着鼾,她推醒迷糊,说:“快去叫队长,得赶紧想办法。我看他是严重了。”

二裘来了,摸摸我的头,对迷糊娘子说:“别急,吃了药再看看,这天气往县上送非得死在路上。”

“可他的腿好像不会动了。”迷糊娘子说,“是晚上他要小便,我发现他腿不能动了。”她说着红了脸。

我试着提提腿,一点也没有挪动。

二裘挠挠我的脚心,他说有点感觉。一时人们都呆滞了。

“这可怎么好?好年轻哟!”迷糊娘子在擦泪。

二裘去了总指挥部,雷震主任不在,说是回县上了,要去自治区开会。雷震不在,他的车也不在,二裘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我此时的恐惧要比掉进冰窟窿大得多了,满脑子想着各种可能,想将来怎样活,还是怎样死……

忽然他就像是看到黑旋风嘶鸣而起一样,希望一闪,他想起了哈丽娜的草垛。“快去找三裘,他能救我,他的哈丽娜能救我。”

二裘天还没亮就骑马回队上了,夜里,三裘就带着哈丽娜父亲,草原之鹰也山拜老人来了,带来了那个大羊皮口袋和那些药石,我也享受了三裘享受过的蒸气浴,只是那淋药水的是迷糊娘子,迷糊很不高兴。老人说:“年轻女子来淋药水效果好,男人就差得远了,这是救命。”

迷糊只好满脸不高兴地站在旁边,眼睛盯着他新娘的脸。

也山拜老人说:“这是救命,真主会赞扬的,前些时候,裘队长的弟弟裘福,冻得很严重,也是昏迷,还有冻伤,就是我的女儿哈丽娜在身边帮助治好的,这不是迷信,医院里那么多的护士都是女的,有很多姑娘。汉族人也讲究阴阳调和的,你们都出去吧,这个姑娘留下来,她和我的女儿一样。”

每天两次这奇特的蒸气药浴,不久后我又站起来了,只是不停地拉稀,人也有些虚弱。也山拜老人又亲自杀了羊,取出羊肚儿,用洁白的雪搓了;从林中找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削成片跟羊肚儿一起慢慢地煮了,那煮熟的羊肚儿黑黑的,我趁热喝那汤,还不错,看着不好看,味道还挺鲜的。喝了几次羊肚儿汤,他不拉稀了,又胃口大开,总是吃不饱的感觉,大会战的供应渐渐没有那么好了,好几天才可以领到一只羊。

也山拜老人要走了,他拍拍我的头:“勇敢的年轻人,真主会保佑你。”

迷糊娘子把我的棉衣棉裤都洗净烘干,被割破的地方都密密地缝起来,可是棉花一湿过水,不重新弹了就不保暖了。迷糊娘子对二裘说:“碧野这腿,还没有好利索,干活可能不碍事,可是不能再冻着了,他这棉裤不得行,要是落下毛病可咋好?”

二裘说:“还是你心细,我这铺上铺着好几张上好的羊皮,拿来你给缝条皮裤又挡风又保暖。”

迷糊娘子说:“我也不会剪啊。”

二裘说:“你就比量着他的棉裤朝大了剪,能穿上就行,别管什么好看不好看,合身不合身,穿上能挪动步子就行,我就叫他在工地上装装筐,你就放心地往大了剪。”

迷糊娘子白天晚上有空就给我缝皮裤,迷糊老大的不高兴,他说迷糊娘子:“你少管点闲事不好吗?”

迷糊娘子说:“治病救命,哪个是闲事嘛,你的眼睛挺大,心眼咋就那么小嘞?”

我觉得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是大家的,也是黑旋风的,一个经历过死亡和残废的人,还会计较什么坎坷和得失吗?我好像真正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之处,人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好好待人,也好好待自己,特别是迷糊娘子,我想:“如果她需要,我应该豁出命去。”

苦难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可以种下仇恨,也可以种下慈悲,更可以种下爱情,都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

两个地窝子烧火,一天要烧掉一爬犁柴火。

我冻得半死的时候,没人能套上黑旋风,也没人敢套,三裘来的时候,骑来一匹骡子。为了节省草料,送粮食来的人,把黑旋风带回了托合塔尔。

拉柴的事就交给了野狗。

野狗属狗,二十六七岁,姓叶名建国,祖籍河南,是个老盲流了。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腿快嘴勤,一顿饭的工夫他能把全村各家转悠个遍,特别是夏天中午,他端着一碗面条或糊糊什么的,挨家门口站站,喝上两口,说上两句就走,当然走时也不忘从人家盆里往自己盆里夹点什么。一小盆饭端出去,回来还是一小盆,甭管是什么,盖好了,晚上热热吃。他吃饭从来不坐着,转到谁家要是多说上两句话,他就会蹲在门口喝一口粥,你给他搬条长凳来,他一准会抬腿又蹲到了长凳上。

当地的哈萨克人不吃狗肉,当然也就不会杀狗了,牧羊犬自然繁殖的结果是,有了很多没有主的狗——野狗。野狗四处游荡,见人既不摇尾,也不龇牙,得到得不到食物都不做过久的停留,那时村庄里常有野狗转悠,也不知是谁就给叶建国起了这个“野狗”的雅号,渐渐地就叫响了,叶建国并不生气,他说自己姓叶属狗,狗也挺好,狗忠诚,知恩必报,比人强。

野狗嘴勤。你要是有件事儿想让大家都知道,只需对野狗说:“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千万别对外人说。”那么,这件事保准到不了天黑,就给全村人都知道了。要是野狗对你说:“跟你讲件事,这事我可是谁都没告诉。”那这件事保准他差不多对各家都说过了或者就要到各家去说。要是野狗在你家看到母鸡下了个双黄蛋,不用一天的工夫,全村人都会知道你们家的母鸡下了两个双黄蛋,或是你们家的母鸡下了两鹅蛋。尽管宣传不那么尽如人意,但你也没花广告费不是,大家也都不怎么介意。野狗知道的事儿很多,但都不是秘密,就算是秘密,野狗都知道了,就肯定不是秘密了。

野狗虽然嘴勤,可也并不招惹什么是非。他知道能传的传,不能传的就不传,因为大家也知道能让野狗知道的让野狗知道,不能让野狗知道的就千万不能让野狗知道。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野狗也确因这张嘴吃过亏。

有一年大年三十,兴过革命化春节,干了一天活,光棍们在队里食堂吃的年夜饭是咸菜稀粥窝窝头。二裘骑马跑了三十多公里,到兵团弄来了两大塑料桶玉米烧,光棍们难得一醉。野狗酒量本来就小,喝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回到宿舍,端一大碗玉米面糊糊用小勺愣往墙上挂的领袖像的嘴里喂糊糊,一边喂,一边流着泪:“过年了,您老人家喝口粥吧,要不是您老人家,俺野狗怎能天天喝上粥呢,您老人家多喝几口吧……”

醉汉野狗是诚心的,他是个孤儿,他娘死在逃荒的路上,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从他娘的尸首旁把他抱给了妇救会主任,后来就由大队养着他,供他上学,也是因为遇上了挨饿,他当了盲流,不然他可能还在老家当小干部呢。他把领袖像上抹了不少玉米面糊糊,然后挂着泪睡着了。

大家赶紧拿来清水毛巾,准备把领袖像擦干净,乐子进来了,他怒目圆睁:“谁敢动,这是罪证。”

野狗的酒还没醒就被乐子绑走了,也没少挨乐子的鞭子。出来后话还是不少,就是再不敢喝酒,见人喝酒就打哆嗦。

“与众不同”是人生一件极重要的事:压迫一个人,得让他与众不同;而压迫别人的人,又总要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 其实每个人都与众不同,又没什么不同的,一样都要生老病死。

这两天乐子愈发的不乐,他发现自己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野狗却很快乐,他也因能去拉柴而感到与众不同,他整日里小曲不断。而我能跟大伙一块干同样的活,心里多了些愉快。

这不,野狗又唱上了——

“刘大哥讲(哪)话,理儿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你若是不相信(哪)……就往咱身上看……”

乐子的眼正直勾勾地盯在迷糊娘子高耸的胸脯上。

“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馋了就找头驴去,哈哈哈……”

“这里连他妈的驴都没有,自己砍椽子去吧。”

一阵阴阳怪气、稀里哈拉、夹杂着嘘嘘啧啧的笑声,把迷糊娘子笑得粉面绯红,把乐子笑得紫脸变青,青脸变紫。

“啪”,吃饭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盆跳起来,打了几个滚,滚到门背后去了,乐子呼地站起来,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野狗脸上,他暴怒地喊:“野狗!我把你个狗日的……”

野狗毫不示弱:“野狗也是你敢骂的?你看看你哪点比得上狗?”

“我砸烂你的狗头!”乐子向野狗冲过来。

我从地铺边挺起身,站在乐子的面前:“别,这狗头你砸不得,你把这屋子砸个乱七八糟,谁来收拾,还要让我来收拾啊?要打出去,我也陪着你。”

乐子说:“他唱的是反动的歌,得把他抓起来!”

“这儿是抗旱突击队,队长是大名鼎鼎的裘家宝大队长。野狗唱的那是戏,不是歌,更不是反动的,一个敏感词都没有,那叫《木兰从军》,是常香玉唱的,唱这个戏还为志愿军募捐了一架飞机呢,说你也不知道。你爹就没用人食儿喂过你,他真不愧是个喂大牲口的?”

“就四塞,蜡蝈莫作亏心四,怕撒子鬼叫门噻,莫动手,莫动手噻。”迷糊娘子用极悦耳的四川话劝着。

“要打都出去打,别再把炉子打翻了。”二裘发话了,那话音里有某种暗示和挑动,“都”和“再”两个字说得挺重。

几个光棍连拉带推,把野狗和乐子弄出了地窝子,其他人也呼啦啦地跑出去了,黑乎乎的外面一阵子看不清什么,只听见噼里啪啦的拳脚声、哎呦哎呦的叫唤声,二裘抽着莫合烟,深深地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

一会儿人们唱着“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吗出星星……”把鼻青脸肿的乐子抬进来,扔到地铺上。

“这是怎么了?”二裘假装紧张一下,继续抽莫合烟,深深地吸进去,再长长地吐出来。

“没事儿,我们逗乐子。”

“哦,吃饱了逗乐子,没事儿。”二裘说着躺下睡了。我转身回到自己的地铺边坐下了,我没有打乐子,一下也没打。

野狗问我:“你去揍他啊,你咋不揍他?”

我摇摇头说:“别揍他了,他挺可怜。”

野狗也摇摇头:“真不明白,他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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