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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封锁》:短暂的两性之梦
来源:《粤海风》 | 万燕  2020年12月16日09:16

张爱玲(中)

《传奇》

《封锁》在1943年11月发表于上海《天地》第二期,和《琉璃瓦》发表于同一个月,但是创作完成的时间比《琉璃瓦》早两个月,是1943年8月完成的。《封锁》虽然不是《琉璃瓦》那样的诙谐闹剧小说,但是,张爱玲冷幽默讽刺的风格,已经在这篇小说里展现出来。

这篇小说的主题看似是“搭讪和艳遇”,其实不是。张爱玲以一个特殊时空下短暂的两性之梦作为故事动力,展开了对文明与人性的冲突、好人与真人对立的挖掘,技巧圆熟老到,显示了现代小说内容的深化,也显示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新收获。

小说写的是旧上海的某一天,一辆电车在封锁后的短暂故事。封锁期间,整个上海都凝固了,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电车上的人更是百无聊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故事的男主人公,一个已婚人士,某银行的会计师吕宗桢开始细心地反读黏在热包子上的报纸内容,女主人公吴翠远是某大学的英文助教,也在批改学生的作业。他们本是陌生人,都坐在电车的头等车厢,却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如果不是三等车厢里出现了吕宗桢讨厌的表侄董培芝,一切都不会发生。为了躲避一心想找个好岳父家的侄子的纠缠,吕宗桢故意坐到吴翠远旁边,用假装调情的方式做挡箭牌,躲开了董培芝的纠缠。两个陌生的男女在交谈中似乎真的相爱了,甚至还谈到了婚姻大事,然而在吴翠远留下电话号码后,封锁解除了,一切又都恢复原样,整个上海似乎打了个盹,做了一个不近情理的梦。

“封锁”本来是一个特定名词,“是指日警为打击抗日活动分子而封锁上海部分区域的措施”[1],后来也被看作一个隐喻,“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得以暂时释放和迸发的时空隐喻”[2]。小说用“封锁”摇铃构成了一个切断时间与空间的封闭状态,人在这种封闭状态下常常会变得不可理喻。

张爱玲写封锁后的世态,起笔很老练:在寂静中突然唱起歌来的乞丐,百无聊赖的电车司机,公事房里一同回来的几个人,一对长得颇像兄妹的夫妇(妻子总担心那条熏鱼会弄脏丈夫的西裤),手里搓核桃的老头子,孜孜修改骨骼图的医科学生……

电车的外部是死寂的,电车内却有些嘈杂,就在这既死寂又嘈杂的背景下,吕宗桢和吴翠远的短暂艳遇发生了。

有些人幻想艳遇,但艳遇的可能性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大。在行进的列车或汽车中,和一个陌生的异性在封闭的空间里,几乎零距离地靠在一起,大多不会有故事发生。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曾这样向大家描述他的“艳遇”:“她坐在我旁边,我们一共待了六个钟头。我一辈子也没有和一个美女挨得这么近,我们距离不超过十厘米地厮守了21600秒。我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以为这种状态将会永远保持下去。所以临下车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实在令我有些伤心欲绝。”这是大多数艳遇的必然结局。

张爱玲为两个不可能的男女设计了大量造成他们艳遇的前提,先是“封锁”,然后是吕宗桢的表侄子,最后是各种心理动力……我们可以把这些因素统统称作偶然,就像“倾城”曾“促成”了一段姻缘,“封锁”又为什么不能“促成”一段艳遇?张爱玲用特殊的封锁背景来检验情感,也呈现特殊的人性。

小说中,吕宗桢是“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3],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太太却规规矩矩的好男人,他并不快乐,连为什么每天上班要离家、下班要回家也不明白,更不敢去想生活的意义,甚至拒绝去想。吴翠远在一堆好人的家里做好女儿,好学生,好得到处受气,是一个严肃过头、平淡无趣的女性,“看上去像一个教会派的少奶奶,但是还没结婚”。

两个完全不可能发生艳遇之爱的人,却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压抑,他们都是不快乐的好人。特殊时空的萍水相逢让封锁之外的生活剥落了,封锁使得日常生活暂停,退让到虚幻的空间,此刻电车的空间变成真实的、第一位的背景,日常生活的退让使得这对男女找到了用“艳遇之爱”作为发泄不满与对抗的方法:“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产生爱情与谈恋爱是有区别的,谈恋爱在产生爱情之后,产生爱情是个瞬间动词,谈恋爱是持续性动词,谈恋爱要考虑很多方面,而产生爱情不需要,产生爱情是自发的,是对部分的不完整的他/她的情迷意乱。在《封锁》中,产生爱情表现为两人同时望向窗外时脸庞的靠近,吴翠远脸红了。

爱情首先是一种感觉,然后是一种责任。从感觉上而言,小说写到“他们恋爱着了”,他们的爱情基于零碎的认识,谁也不能保证彼此可以接受真实而完整的对方。从责任来看,吴翠远对自由走得更远,而吕宗桢埋怨生活,对生活的反抗却仅仅停留在思想和言语上,面对现实,他还是要做一个好人。所以,这段艳遇之爱因封锁而生,也因封锁而死。

《封锁》的另一个主题,或者说更重要的主题,是思想性的,这使得小说别具魅力。它包含三个方面:好人与真人,文明与人性,思想与虚无。

小说多次提到好人与真人,“生命像圣经”,因为翻译来翻译去的缘故,所以使人“隔膜”,这个比喻夸张却又无比贴切。在宗桢和翠远们的生活中,好人与真人是对立的,自我与本我的矛盾成为同一个人的不同人格,好人遵循社会的生存规则,真人是内在的真实呼喊。

在《封锁》中,“好人”比“真人”多。这个“好”是社会塑造出来的形象,对人的行为有着许多约束,在某种程度上扼杀了人的真实和生命力。人类的发展速度在不断加快,但文化似乎跟不上人类发展的速度,“好人”并不完全等于真人,这是一对值得我们去探讨的矛盾。张爱玲的小说表现了这种对立,吴翠远是个好人,她的父母、学生都将她视为好人,她也一直扮演着好人的角色,但她的父母却为好女儿嫁不出而发愁,学生们也不敢在好老师面前说一句真话,她是一个不快乐的好人,她甚至想违背大家对她的看法,成为一个真人,尽管那个真人不好,她也在所不惜地想做一次。

但吕宗桢并不是翠远想要的真人。

吴翠远还对女子教育发表了看法:“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对女子教育的怀疑态度,是对当时好人教育的质疑,女子教育不但没有满足女子的基本需求,也没有帮助女子处理和解决情感问题,更没有改变世人对女子的看法,反而使女子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吴翠远道出了女子教育的悲哀,所谓的女子教育最终也还是为了要替女子找个好归属,翠远接受了好人教育,成为好人,却以自己的经历否定了这种教育。

在好人与真人的对立下,《封锁》中的人面临着第二个难题:主动地活着,还是在重复中等待衰老?生活的重复与打断反映出文明与人性的冲突: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这是小说的第一段,对电车轨道的描写采用了复迭的修辞手法,暗示生活的重复、乏味和枯燥。面对这样的生活状态,人们的态度却是毫无思索地全盘接受,所以“开电车的人开电车”,“然而他不发疯”,幽默的文字游戏背后是对日常生活的嘲讽,好似开电车的人应该不开电车,他应该干点别的,他应该去发疯,他理应对日复一日的生活发疯,但是他没有,他依旧安分地开电车。

在这里,张爱玲其实在质问生活——我们应该做的是什么,现在的生活又是什么?

质问带来思考的可能性。生活内容充满重复性,当这种重复性被生硬地打断,在封锁的电车上,生活呈现出非常态,在非常态中的乘客无所适从,各种戏剧性的动作显得荒诞可笑。陌生场景无法用经验来应付,乘客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填补这突如其来的虚无,所以,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乞丐唱歌,看到闲着没事干的人围拢在一起,观看医学生画骨骼图。

但是,除了用另一种机械性动作替代原来的动作,那个搓核桃的老头子用“有板有眼的小动作代替了思想”,张爱玲几次提到思想,吕宗桢看报,全车的人都学了样,以此“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思想是痛苦的”这观点在全文中本来提到了两次,另一次是在最后一段,但是这一观点在收入《传奇》后删去了——

“饭后,他接过热手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一只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爬了一半,灯一开,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动也不动。在装死么?在思想着么?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4]

乌壳虫是对人类的隐喻,“整天爬来爬去”说的正是整天忙忙碌碌又不知从哪里爬来又将爬往哪去的人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在这个反问句中,张爱玲想表达的是,人类缺少的并不是思想的时间,是害怕思想的痛苦。

再看看封锁时电车内稍纵即逝的思想。生活的脚步随着电车停止,行动被束缚在局限的空间内,思想蠢蠢欲动,时间已不重要了,在封锁的时空里,时间无限,容许乘客去寻探平时不会思量的事物,譬如吴翠远改卷时会想自己为什么会给学生打A,并且主动去关注潜意识。另外,在宗桢和翠远的对话中,宗桢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没有目的,这是浅层思想后的结果,但他的思想如烛火,风一吹又灭了,他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关于他的生活和工作,他知道现状是什么,但他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和该怎么做。

像吕宗桢这样三十多岁的人,人生道路越走越窄,可改变的生活空间愈加狭小——他的人生大局已定,处在一个尴尬的无法逃脱的困境当中,因此,他逃避思想。思想不能为他解决问题,思想会带给他痛苦,这是人类逃避思考的一个原因。

《封锁》中的人在重复地过日子,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衰老。无论是在张爱玲笔下的旧上海,还是在当今工业化加剧的社会,都能在一些人的身上找到重复、虚无、没有思考性这一共同点。

注释:

[1] 史书美:《张爱玲的欲望街车——‍重读〈传奇〉》,《镜像缤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1月初版,第231—232页。

[2] 出处同上。

[3] 张爱玲:《封锁》,以下《封锁》引文均见《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初版。

[4] 张爱玲:《封锁》初载版,上海《天地》,1943年11月,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