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不文学”?
近日,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吴国盛参加访谈节目《十三邀》。在节目中聊到科幻和《三体》时,他说,科幻是文学作品中“贫乏”的一类作品,并表示他对《三体》受到追捧“不可理解”,让他“大跌眼镜”。
事实上,科幻的文学性本是一个老话题,这次吴国盛的个人化表达碰上科幻迷心中早已封神的《三体》,又一次搅动了读者敏感的神经。
文学性是科幻的软肋吗?拥有科学内核是其文学性的阻碍还是助力?有了独特的思想性、瑰丽的想象力,科幻的文学性还有那么重要吗?本报连线文学界、科幻界的专家,希望对此话题进行理性的探讨。
施战军(《人民文学》主编)
恰恰是传统“文学性”创作的缺位,助推了科幻的异军突起
笼统地对某种写作进行评判是不“科学”的。无论哪种创作,都有顶尖品质的,也有平庸充数的。
其实,科幻正是基于现实中的人类危机和指向未来的人性忧患,才会引起这么高的关注度。在我看来,恰恰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的那种“文学性”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漠视上述诉求,才会使得科幻小说显出了创作异军突起、阅读补位得偿的效应。
《三体》本身就包含着复杂要素,刘慈欣的其他作品也有不同的侧重点,对宇宙和人性的变异形态的质疑和对基本价值的肯定,构成了内在的驳诘效应和赋能结构,驱动着故事向深广推演,这方面和正典文学并无二致。王晋康的《天父地母》《宇宙晶卵》、陈楸帆的《人生算法》,等等,尽管也有“硬核”科技作为构件,但在人文思虑和艺术手法上,完全脱出了通俗文学路数上的类型小说。
况且,带有领潮性质的文学创作往往都依托某种“硬核”要素而生成“文学性”的探索,比如中国最早的先锋小说作家马原和洪峰,都带有“边地”色彩,《零公里处》《极地之侧》都是那时的名篇。科幻小说的“硬核”依托当然是科技,这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还成了毛病呢?
在“严肃文学”对“技艺”似乎丧失兴味之时,有些作品比如刘慈欣的短篇《赡养上帝》《诗云》、陈楸帆的中篇小说《巴鳞》《人生模拟》等,在文本的智性成分(包含叙述)上的待解难度,完全不亚于先锋文学。
所谓文学价值,就是经得起文本分析,包括精神价值、人物与情境、语言与韵味、故事与叙事节奏、构架与叙述,等等。建议仔细读一下发表在《人民文学》2015年第7期的陈楸帆的《巴鳞》,应该能品得出来其中文学性的妙处。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科幻读者最想要的不是文学性,也不是思想性,而是想象力
吴国盛教授这么讲,说明他对文学特别有信仰,但对于科幻小说的评价标准则有些误解。
科幻小说是类型小说,最重要的硬核是指科幻方面的创新内容,对于阅读科幻小说这一类型小说的读者来讲,他们最想要的不是文学性,也不是思想性,而是小说硬科幻的推进能力,就是想象力,这才是干货。
刘慈欣最厉害的地方是,他在《三体》中想象的破壁人、三体人、降维打击,以及建构的黑暗森林法则等,这些是他小说真正重要的内容。
我跟刘慈欣聊过,他自己也特别强调说“我是个类型小说作者”。因此在可读性方面,他作出了主动的努力。他要把《三体》写成大众喜欢看的作品,这其实也是他在文学方向的努力。至于其小说中体现的思想价值观,有人认同,有人不认同。独独科幻的内容是刘慈欣自己独创的,他最看重的,是在小说中一定要表达出来的。
总之,科幻小说最核心的、最重要的标准是科幻想象力。当然不是说它排斥文学性,好的科幻文学作品文学性也很高的,但不是它最核心的价值,所以不能以文学性作为评价科幻小说的核心标准。
默音(作家)
一个好作家是不排斥写科幻的
读中专时,我写了第一篇小说,6000多字的科幻小说,投到《科幻世界》的“校园科幻”栏目,还获得了当年的 “少年凡尔纳奖”。因受到鼓励,又写了几篇发在《科幻世界》上。
中间有七八年没写小说,当我重新开始写时,写了三篇,其中只有一篇是科幻小说。我并不在意用什么体裁写,今年出版的《星在深渊中》是现实题材小说,最近在写的这篇是科幻小说。我在写作中不会特意区分写的是科幻小说还是主流小说,对我来说,小说家是对现实和人的处境的反映。
我个人观点是,出现科幻小说这一类型的原因之一是它很关注人类本身以及人类未来。
许多非科幻作家也关注这些,所以他们写了不少科幻作品。
像现在大家都熟知的加拿大作家、《使女的故事》的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的“三部曲”即《羚羊与秧鸡》《洪水之年》《疯癫亚当》都属于科幻小说,写的是未来人类经历一次大“灭绝”之后的故事。
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和《别让我走》也是科幻类,他是在写人类本身。还有像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五号屠场》也是科幻类,我更喜欢他的《时震》,并不是那么“硬科幻”,但十分深刻。还有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他的《云图》,从过去一直写到未来,是非常科幻的。
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科幻作家,但不影响他们使用科幻这一形式,对他们来说,当科幻是一个合适的载体、他的小说需要用这样一个载体的时候,就会使用。一个好的作家不排斥写科幻,也不排斥用科幻作为创作的形式。
我想说的是,很多作家不认为自己是科幻作家,也不把自己的作品归在科幻小说中,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作家,他们用各种形式写作,写的题材类别很多,不仅仅是科幻小说,也并不认为科幻降低了他们小说的水准。
刘慈欣的《三体》最早出书的时候我就读了,读后感觉非常震撼,我向每个认识的朋友推荐这部小说。坦率地说,他的文笔不是那种“很文学的”,但是在读《三体》时可以忽略这个方面。
我不认为科幻小说就等于文学性差,不能将两者画等号,也不能说科幻作家的文字功底不如主流文学作家。
我特别喜欢美国幻想文学大师、文学家厄休拉·勒古恩,她的《黑暗的左手》等科幻小说以及“地海系列”都很经典,她不仅获得过6次雨果奖、6次星云奖、21次轨迹奖,还得过美国国家图书奖、卡夫卡奖等奖项。
勒古恩是科幻和奇幻作家,同时她的文字也非常好,放在整个美国的文学界里也是能列入一流作家中的,她的作品有哲学的深度,她与人合作翻译了老子的《道德经》。因此西方文学评论家也将她列为“美国经典作家”。不可否认,她的小说是被主流文学界认可的。
还有一位我很喜欢的日本科幻作家宫内悠介,国内没出版他的书,他的文笔非常好。他的短篇小说集《盘上之夜》把人类古老的6种棋类竞技都写成科幻,非常有想象力。
这类作家还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了。而且我认为,文学性和文笔并不是衡量科幻文学及其他文学作品的唯一标准,吸引我们读一部小说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
思想性很强的科幻,不必对其文学性提更高要求
对于吴国盛教授在《十三邀》里发表的对科幻和《三体》的看法,我想借用王毅外长的一句外交辞令,他的观点“没有建设性,也是轻率的”。
以我平时跟他的交往得到的印象来看,我认为他没看过太多的科幻作品,也没有真正看过《三体》。我觉得我的推测是合理的。既然他说科幻是文学中“贫乏”的一种作品,那他一个哲学家,怎么有闲工夫去看那种他明知是贫乏的东西呢?
吴国盛曾对我说:“作为一个哲学家,不怕荒谬,只怕不自洽。”我认为吴国盛对于科幻和《三体》的评价还是自洽的,他正因为认为科幻“贫乏”,所以不会去看科幻。从主观上说,对于一个不熟悉的领域轻易发表言论,就是轻率。
他说《三体》的火让他“大跌眼镜”,那他应该指出《三体》有多烂。他也没有。
《三体》到底有多火?我说一个细节。《出版人》杂志每期都会有开卷的畅销书排行榜,每个月的前十名都会被《三体》《三体②》《三体③》占据三席,这种现象持续了十年以上。与国内其他任何科幻作品相比,《三体》的销量绝对是一骑绝尘。我敢肯定改革开放以来,全国所有其他科幻作家作品销售之和也远远比不了《三体》。
所以对于中国科幻来说,《三体》就是一个标杆型的存在,且不说要爱护它,如果要挑战它,你就要给出一个学术判断。这就要求你对文学的各个门类非常熟悉,同时对科幻作品也很熟悉。你要证明什么是贫乏、什么是丰满。所以从客观上来说,他的这一观点也不太具有建设性。
在上个世纪科幻的黄金时代,美国有很多通俗杂志专门刊登科幻。在学者心目中科幻是一种通俗的大众文学,这种情况是有的。
但在我的评价体系里,我最看重的是科幻的思想性。我觉得一个思想性很强的作品门类,就没必要对它的文学性提更高的要求。何况有不少好的科幻作品其文学性也不差,比方很多被奉为科幻经典的作品: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步》、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
科幻作品的思想性是很多其他类型文学所不具备的,比如科幻作品中的反思科学。在科幻这个平台上,人们可以想象一些通常被认为是荒谬的事情,从而进行更加清晰的思考,好的科幻作品就在于能引发人的思考。
叶盛(科幻作家、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特聘研究员)
文学最重要的内核是讨论人,科幻即是如此
大刘的《三体》在文学性上有欠缺,科幻圈里从来都不否认。比如他笔下的人物,向来都是比较符号化的。毕竟大部分作者都不是专业作家,也不是学文学的,像陈楸帆、夏笳有文学专业背景,文学功底是比较好的。而《三体》是以出奇想法制胜的作品。
我也认同,看小说,文学性是很重要的。这也是为什么主流文学圈不太把科幻当成严肃文学看待,有的甚至认为是儿童文学,给孩子看的。也许大部分科幻作品确实如此,从纯文学角度看,价值性略低。但我认为,文学作品最重要的内核还是在讨论人、讨论社会,而科幻作品就是这么做的。
科幻的主要议题就是探讨科技与人类的关系,还有人与自然的关系等等,这些不是一般文学作品会涉猎的主题,这是科幻作品拥有的独特视角,是人文性的一个重大体现。
另外,很多文学作品都会讨论人性,但那是日常的人性。科幻在探讨人性时,会把人物推到一种特别极端的环境中,比如末日场景、丧尸文化,这时候我们才能看到人性的终极表现。这同样是多数文学作品无法触及的。
但正是因为这个优势,反而在文学性上,给科幻作品造成了一些天然的限制。当作者在搭建一个完全依靠想象的、出奇的环境时,势必需要花费很多笔墨去描述、解释、说明这个新的场景,好让大家熟悉、理解、接受。在这个过程中,很容易就写成新世界的说明文,冲淡了故事的推进,让人觉得索然无味,这是很要命的一个问题,很难避免。怎样很好地平衡对于未来或者某个罕见场景的描述和这个过程中的文学表达,是对科幻作者巨大的考验。
我认为,一部好的作品,文学性、思想性是需要兼得的。《三体》在异星文明和地球文明的关系探讨中做到了极致的思考,文字上虽有欠缺,跟纯粹的文学作品比有差距,但可读性、耐看性还是比较强的。
姬少亭(“未来事务管理局”创始人)
科幻告诉我们世界多样,科幻读者也更容易理解不同
一部作品问世后,读者都会见仁见智,这是写作者一定会面对的。作为一名科幻深度读者,我同时也阅读很多主流文学作品,我认为科幻作品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以《三体》为例,刘慈欣站在人类的立场,通过文字给读者呈现出视觉上难以还原的奇观。这样的描写是否属于文学性的范畴?不同学者也许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在许多学者看来,科幻的确是属于文学范畴的,《科幻之路》作者詹姆斯·冈恩认为科幻是关于变化的、关于人类看待世界的观念的文学。刘慈欣认为,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是科幻文学所独有的功能,在人类的文化世界绝对找不出第二种东西能实现这个目标。
作为科幻读者,我们更容易关注到的是科幻要带给读者什么?是让读者增加对世界的认知、拓展知识的边界,是带领读者前往作者描绘的新世界、抵达现实生活中身体无法抵达的地方。这就是科幻的魅力。
相信很多读过《三体》或者其他科幻作品的读者,都会在阅读过后感受到作品让你有所得,那么得到的是什么?对我来说,科幻可以让我产生新的想法,甚至撼动我的世界观,去认识新的世界。
科幻告诉我们世界是多样的,那么科幻读者也更容易理解不同意见的存在,即便是最资深的科幻读者,也会对同一个经典作品持不同态度,而创作者本身更是差异巨大。如学者戴锦华所言,刘慈欣和韩松是中国科幻的两极。也有人说,他们二人之间的巨大的差异有可能远大于主流文学和类型文学之间的差异。而这正是科幻本身多样性的表现。
科幻领域普遍接受的一种定义是,科幻是一场思想实验。那么,做实验的手段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电影,还可以是绘画、雕塑、行为艺术,或者是虚拟现实或增强现实技术,甚至是目前还不曾被想象过的手段。在这场实验中,人类可以感知他者的存在,或者在极端环境中重新考察人性。
这样的思想实验大量存在,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作品。至于作品的历史地位,唯一的评判者就只有时间了。
(本组文章由本报记者张文静、温新红、李芸、胡珉琦、袁一雪采访整理)
《中国科学报》 (2021-06-03 第5版 文化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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