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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远:追忆李泽厚先生两三事
来源:澎湃新闻 | 陈远  2021年11月04日08:40
关键词:李泽厚

李泽厚。 澎湃新闻记者 赵昀 图

在网上看到赵士林老师发布的李泽厚先生去世的消息,感觉很突然。

想想先生也是91岁的高寿,不应该是让人觉得突然的事情,只是一直觉得先生精神矍铄,他那从来没有停止思考的大脑,是不应该突然停摆的。

这几年,和李先生的联系很少,但不断地能够从网上看到他的消息:金庸去世,他写了一篇充满争议的悼文;何兆武先生去世,他写了挽联;余英时先生去世,他也写了挽辞。其实,这不大像他的性格。

据李先生自己讲,他不太喜欢交往,也不太喜欢联系人,这也许和幼年时的家道中落有关,过早地看透了人情冷暖,但在我看来,还是因为李先生那颗有着超人智慧的大脑,智者很难热情,于世于人,都保持一种淡淡的距离。此时我来评价先生,可能也是强作解人。

大概是在2005年,我正在所供职的媒体做当代学人口述的项目,李先生当然是不可绕过的对象。我托赵汀阳老师向李先生转达我想给他做口述的想法,那时候的李先生想来是有些寂寞,他答复我说:聊什么呢?聊了也发不出来。我那时初生牛犊,回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发不出来呢?李先生说:那就聊聊。

那年,李先生回国,我到他府上拜访,他似乎不大爱说话,也许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和他对话,几乎是惜字如金。我为了打开局面,不得不和他聊起他感兴趣的思想史,忘记了当时我说了一个什么观点,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问我:“我发的一篇文章,你看到过没有?你这个观点跟我文章的观点很相近。”我如实回答:“没有。”他说:“你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转身回到房间,拿了一本《告别革命》,这本书送给你。我当然不肯错过让他签名的机会,他笑着说,“我基本不给人签名,但就给你签一个吧。”

后来,和李先生的对谈发表在我所供职的媒体上,这是李先生出国15年之后,首次见诸于国内的报刊。

李先生看到文章发表出来,应该还是很高兴的。自那以后,和李先生就时有往来,每次他回国,总是要通通电话,或者是见见面,在他狭小的客厅里,他穿着睡袍,我亦不修边幅,我和李先生应该算是隔代人,但却没有什么隔阂。

后来我那本《李宗吾新传》出版时,本来想请他作序,他很痛快地回绝了:“我眼睛不好,也不愿给人做序。”

书出版后,我寄了一本给他,没有指望他会看,只是尽一个晚辈的礼数而已,不料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去他那里聊一聊。他看完了我的书,有些想法想和我探讨。我当然是喜出望外:这可是李先生啊!从来不主动联系人的,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叫我去找他聊聊。

可惜的是,那时疲于为生活而奔波,竟最终错过了这次机会。想起来真是让人遗憾的一件事情。

刘再复先生说:“李泽厚是一个性格特异的人。”这真是老友之间的知人之论,不了解李先生的人,多半会觉得李先生很难相处,他讲话非常直接,又非常犀利,常常会让人觉得难堪,但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向来如此,也就不会因此而挂怀。

其实李先生也有很随和的一面。有一年,李先生回国,赵汀阳老师召集一帮朋友搞了一次雅集。李先生是主角,当时还有几位年轻的学生,那些学生大多做了准备,带了笔记本,让李先生签名。但当时有一个女生没有带,急得几乎要落泪,座中有人开玩笑:“你可以把外套脱下来,让李先生把名字签到外套上。”

其实这个玩笑是很不得体的,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但李先生很随和地说:“这样的事情对于我这个老头子来说没有什么,但不能糟蹋了人家女孩子的衣服。”这是注解过《论语》的李先生“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还有一次,有一个朋友想采访他,请我帮忙和李先生联系,李先生拒绝了,我再请求,李先生说:“你这是‘为人谋而不忠乎’?”这是他很风趣的一面。

关于李先生的学术和思想,我没有能力进行评判,之前曾经写过几篇小文章,其中有这样一个断论:李泽厚在思想上超越了黑格尔,在学术上则超越了其师任继愈。李先生看到了以后,说:“别人看到文章会以为是因为咱们关系好,你才这样说的。”果不其然,有其他的朋友看了文章后说了和李先生同样的话。

其实,李先生的学术地位哪里需要我来抬高?他在学术上极为自信,自其学术思想形成之后,就再也没有变过。

我曾经和李先生戏言,这一点上他酷似康有为,他虽未肯首,但亦未反驳。上个世纪90年代,李先生出国之后,学界“超越李先生的声音”一度甚嚣尘上,但,李先生,是那么好超越的吗?如今李先生已作古人,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李先生的著作,那真的是不刊之论。

最近,我也在重新梳理我对《论语》的认识,李先生签名的《论语今读》,是我最近的案头书,每次读,李先生的音容都宛在面前。愿李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