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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乐与千里马——读丁玲、叶圣陶手稿所得
来源:《散文百家(理论)》 | 邱俊平  2022年08月23日08:50

1984年4月,丁玲写下一篇《附记》,原稿现珍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家手稿库,丁玲家属捐赠。蓝水圆珠笔书写在A4大小的白报纸上,字迹较为潦草,用蓝黑墨笔增添删改的内容较多。经仔细辨识,内容如下:

一九七九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次全国委员会举行的前夕,叶老在《人民日报》发表了“六幺令”词一首,顷刻传诵海内外。叶老关怀我的感情厚谊,更使我永志不忘。现在政治协商会议第六次全国委员会举行的前夕,叶老又赐赠七律一首,读后令人感奋、欣喜,不能自已。……三月十五日,叶老参加老舍同志八十五岁诞辰纪念会后,回来即感不适,……住北京医院,检查为胆结石。一九七八年叶老就曾以胆结石住院剖腹。医生说这次仍须手术。因叶老已年逾九十,家人对此犹疑难定。叶老却十分乐观,断然同意。……此诗作于四月廿三日病榻上,即手术后第六天;四月二十四日手抄写下……丁玲1984.4

《附记》中提到的“叶老”,即叶圣陶先生。叶老所赠的两首诗词的原稿也恰恰珍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在手稿类藏品中,叶圣陶先生的诗词作品甚少,其中就有上文提到的这两首。我们先来看《六幺令》:

启关狂喜,难记何年别。相看旧时容态,执手无言说。塞北山西久旅,所患惟消渴。不须愁绝。兔毫在握,赓续前书尚心热。

回思时越半纪,一语弥深切。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更忆钱塘午夜,共赏潮头雪。景云投辖,当时儿女,今亦盈颠见华发。

这首《六幺令》,叶老用墨笔竖行写于宣纸之上,共94字,字迹端秀清新,遒劲有力。词尾记有“丁玲同志惠顾倾谈喜极作此奉赠”字样。并在款识“叶圣陶”下钤有白文闲章“圣陶手稿”一方。丁玲将这幅诗书真迹奉为至宝,装裱后挂于家中。直到她去世后,陈明(丁玲的爱人)才将这幅诗书作品和丁玲的其他文物文献资料,一同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

1979年5月26日下午,丁玲、陈明夫妇叩响了北京东四八条71号叶宅的大门。在阔别二十多年后,丁玲夫妇的突然到访,叶圣陶先生怎能不“启观狂喜”,时间太久以至于“难记何年别”。

1955年,丁玲被错划为“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1],这是建国后继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之后文艺界的第二大冤案。1957年,丁玲又被错误地划为“丁玲、冯雪峰右派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1958年6月,丁玲戴着强加在头上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反党分子等大帽子,含冤负屈离开北京,去北大荒农场参加劳动改造。1970年4月,“四人帮”派人到北大荒宝泉岭农场,将她带回北京,秘密关押在北京近郊的秦城监狱,一关就是5年。1975年又被遣送到山西长治。“塞北山西久旅”就是对这一段苦难经历的追忆和欲说还休的悲愤之情的委婉表达。直到1978年,丁玲才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得以昭雪。

1979年春,丁玲劫后回京,立即去拜访叶圣陶先生。久别重逢,大家谈今叙旧,非常愉快。丁玲夫妇走后,叶圣陶先生思绪万千,往事历历,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当天夜里便填写小令一首,记述丁玲夫妇拜访倾谈的情景。后来,他又将此“喜极之作”,工整地抄录在宣纸上赠与丁玲。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叶圣陶先生有文坛“伯乐”之美誉。作为一个编辑家,他最为人称道的是在文坛上奖掖后进,提携新人。丁玲当年走上文坛就是叶圣陶先生慧眼识才的结果。“那日文字因缘,注定今生辙”。《丁玲自述》中写道:“叶老是老前辈呵,我是他从来稿中发现的……还不只是看到我的稿子就给予发表,而是第一篇《梦珂》就发了头条”。

“景云投辖,当时儿女,今亦盈颠见华发”正是回首景云里的往事。当时,叶圣陶先生正代郑振铎在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小说月报》,“自己从来稿中选用《梦珂》的时候,真不知道丁玲是女的还是男的”,叶圣陶先生对前来景云里看望他的丁玲和胡也频说。尽管叶老当时还不知道署名为丁玲的是何许人,但小说独特清新的艺术个性和作者出众的才华深深地打动了他。1927年12月10日,《梦珂》刊载在《小说月报》第18卷第12号的“头条”位置上。对于刚刚涉足文坛的丁玲来说,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样的支持和鼓励呢?

叶圣陶先生在决定刊发《梦珂》之际,便给丁玲写信,督促她认真写,写得更好一些,写好了就给他寄去。丁玲读信后,立即投入《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创作中,不再像写梦珂时那样,写写停停,而是大有一挥而就之势,很快便把稿子寄给了叶圣陶先生。这样在《梦珂》面世刚满两个月的时候——1928年2月,《小说月报》又以头条位置刊发了丁玲的第二篇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丁玲立即声名鹊起,成了名作家。当时上海文坛有人惊呼这部作品“好似在这死寂的文坛上,抛下一颗炸弹一样,大家都不免为她的天才所震惊了”。

接下来《暑假中》《阿毛姑娘》分别刊发在《小说月报》1928年的5月号和7月号上,而且都刊发在头条位置上。叶圣陶先生收到《阿毛姑娘》的稿子,便给丁玲写信:把这篇小说加在一起,四篇作品可以出一本短篇小说集子了。并愿就此事向开明书店交涉和推荐。在叶圣陶先生的努力下,丁玲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在黑暗中》于1928年10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初版印行。

丁玲想不到自己投稿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便四发四中,并且有了自己的小说集。一意发现并提携文学新人的叶圣陶先生,让丁玲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热切呵护和拳拳关爱之心。正是在叶圣陶先生的无私扶助和支持下,丁玲才迅速成长为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颇有建树的作家。“要不是您发表我的小说,我也许就不走这条路”,丁玲曾深情地对叶圣陶先生说。

丁玲晚年曾多次去看望叶圣陶先生,无论是先生寿辰还是生病住院,她总要送上诚挚的祝福与问候。1984年3月,年逾九旬的叶圣陶老人因胆结石住院。家人非常担心,犹豫不决,叶老却十分乐观,断然同意做了胆囊切除手术。丁玲、陈明夫妇得知消息,带着花篮前往医院看望。叶老十分感怀,手术后第六天,他便在病榻上写下《丁玲陈明馈花篮问病作此奉酬》一诗。丁玲在《附记》中说:“此诗作于四月廿三日病榻上,即手术后第六天;四月二十四日手抄写下。”叶老将这首七言律诗用墨笔抄在16开的竖格纸上,因大病未愈,字迹有些歪歪扭扭,但仍旧清晰整洁。并在款识“叶圣陶”下方钤“叶圣陶”(朱文)姓名章一方。

三色苍兰一篮盛,红黄粉艳露犹莹。

对花历历念旧情,深感丁玲与陈明。

敢告手术经过好,已能扶起纵远眺。

昔年剖胆今割了,自谓胆量尚不小。

丁玲收到这首七律后,觉得“令人感奋、欣喜,不能自已”。叶老在病魔面前显示出顽强的意志,旺盛的生命力,浓郁的诗兴,更策励着她不敢妄自言老,不敢稍懈自己的斗志。这种鼓舞与激励一直伴随着她。丁玲从1957年到1979年,被剥夺了创作权力,也失去了创作机会。而在1979年初步得到解放,20多年的阴霾终于驱散,已经75岁高龄的丁玲仍旧“兔毫在握,赓续前书尚心热”。她辛勤地耕耘,不断为人民贡献佳作,她既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在严寒的日子里》,也写回忆我党老一辈革命家的文章:《杜晚香》《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等等。在夕阳的余辉里,她留下了“残阳如血”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