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的四首《四时田园杂兴》
姜夔和范成大交好,趣味又相投,讲起他们那拨诗人来就不免溢美了。《白石道人诗集》的自序里,借用尤袤的话大夸:“先生因为余言:近世人士喜宗江西,温润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杨廷秀者乎?高古如萧东夫,俊逸如陆务观,是皆自出机轴,亶有可观者。又奚以江西为?”这里用“温润”讲范成大很恰当,其余如“痛快”讲杨万里、“高古”讲萧德藻、“俊逸”讲陆游也都合适,只是一句“又奚以江西为”,未免过夸他们“自出机轴”了。南宋诗人不受江西派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姜夔应和尤袤,讲“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但确实也曾“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再看他《诗说》里说:“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足见对于黄庭坚的诗,并未像他讲的那样“偃然高阁”,只是溢美起来,就像害了健忘症。
江西派中自有很多风貌,不过最主要的是两种:一是黄庭坚式的,表现在娴熟地驱遣故实;一是陈师道式的,表现在通过句法追摹盛唐的格调。但从表面看来,范成大之驱遣故实,既没有陆游那样圆熟,也没有杨万里那样生动,好像并不擅长,而他温润的风格也跟盛唐的格调颇有差异。比较说来,范成大离江西派似乎较远,因此多注意他和中晚唐诗人的渊源——毕竟风格也还接近。但至少在古雅上,范成大仍和江西派潜通声气,细心体会并不难查见其间的瓜葛。《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范成大的论述,典型地表现了这些想法:“成大在南宋中叶,与尤袤、杨万里、陆游齐名。袤集久佚,今所传者仅尤侗所辑之一卷,篇什寥寥,未足定其优劣。今以杨、陆二集相较,其才调之健不及万里,而亦无万里之粗豪;气象之阔不及游,而亦无游之窠臼。初年吟咏,实沿溯中唐以下。观第三卷《夜宴曲》下注曰:‘以下二首效李贺。’《乐神曲》下注曰:‘以下四首效王建。’已明明言之。其他如《西江有单鹄行》、《河豚叹》,则杂长庆之体。《嘲里人新婚诗》、《春晚》三首、《隆师四图》诸作,则全为晚唐五代之音,其门径皆可覆案。自官新安掾以后,骨力乃以渐而遒,盖追溯苏、黄遗法,而约以婉峭,自为一家。伯仲于杨、陆之间,固亦宜也。”这段论述确实有所见,却没有说明苏、黄遗法如何使范成大“骨力乃以渐而遒”,以及如何“约以婉峭”。在我看来,这正是关键所在。
范成大的诗作总是呈现出某种平和的雅致,和黄庭坚的奇崛、陈师道的健劲是天性上的不同,因此,他并不追求黄庭坚那样从故实的驱遣中表现思力,也不注重陈师道那样摹拟盛唐的格调。他早年喜欢学习更为平易的张、王乐府,不知道和他的天性有没有关系。但是张、王乐府的感情比较外露,和宋人的审美品位还是颇有距离的。我们看到,范成大早年的一组诗——《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在第一首下有自注:“以下共四首,效王建。”其实和王建只是写作题材的相近,并不是写作风格的相近。范成大这四首诗表现出他一生不曾改变的审美品格,凝练工稳,匀称妥帖。这当然不是江西派的风格,也不是张、王乐府的风格。
也许范成大有意识地想从自己的天性中成就一种独特的美感,经历了一段学习中晚唐的过程,却最终在江西派那里找到归宿。如此完成了从天性到方法的转向。江西派驱遣故实的思力,往往压制感情占据了主要位置,不仅能够控制对感情的沉溺,还能够制约感情的混乱无秩序,一如知性之于感性的作用。范成大通过这种方法,从对感情沉溺的超拔中产生一种气度的优雅,从制约感情的秩序感中产生一种心境的和谐,由此成就的美感,比从天性上接近中晚唐的平易,更符合宋人的审美情趣,又有明显的法则可循。我们再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骨力乃以渐而遒”,并且指出根源所在——“盖追溯苏、黄遗法”,的确很有眼光。经过这一曲折,黄庭坚的奇崛、陈师道的健劲就被温润取代了。姜夔很明白这里的原因,就是他《诗说》所言:“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言有尽而意无穷”有不同的表现,在苏轼那里和黄庭坚那里是不同的。苏轼其实缺乏这一特点,所以很夸奖司空图那一类的中晚唐风格,这是批评史上因缺失而赞赏的典型案例。这种“言有尽而意无穷”显然非姜夔所指,因为他是把黄庭坚作为最显著的代表。一般读者很难体会到何以“山谷尤谨于此”,姜夔却深知其中三昧。通过思力的突出,造成气度的优雅和心境的谐和,从而使人在对感性的超拔中体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所谓“清庙之瑟,一唱三叹”。“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这是思力的安排;“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是思力外的气度,即从知性对感性的超拔和制约中产生的气度和谐和之境。在这里,思力本身并非目的,所以“非善之善者”;气度和谐和之境才是最终的目的,自然是“善之善者”了。
其实,范成大完成了从天性到方法的转向后的美学风格,就是王国维在其早年论文《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里论述的“古雅”。“古雅”源于通过对审美范型的熟练摹仿,掌握某些较为确定的法则,这些法则一旦成为历史性的审美规范,美感就在族类意识的积淀中具有了特别的品质,即“古雅”。王国维敏锐地发现“古雅”的两种价值。其一,“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一切美术品之公性也,优美与宏壮然,古雅亦然。而以吾人之玩其物也,无关乎利用故,遂使吾人超出乎利害范围外,而倘恍于缥缈宁静之域”。这是说“古雅”的美学价值。范成大通过思力对感性的超拔和制约,恰是造成了“使吾人超出乎利害范围外”的效果。其二,“至论其实践之方面,则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养得之,故可为美育普及之津梁。虽中智以下之人,不能创造优美及宏壮之物者,亦得由修养而有古雅之创造力”。这是说“古雅”的实践价值。江西派之注重“诗法”,原因就在于此。姜夔深知其中三昧,故其清空的词风和范成大温润的诗风,在美感根源上是一致的。周济说姜夔“以诗法入词”(《介存斋论词杂著》),自然也可认作是江西派的影响,而这影响在词学中变得更为显著。
对审美范型的熟练摹仿,也从黄庭坚“点铁成金”的字法、陈师道追摹杜甫而来的句法,走得更为广阔,因此叙写更为自如。这种熟练摹仿,大概是那个时代的特色,只是在范成大那里表现得最为圆熟。不过,范成大自己并未具体说出,倒是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讲得头头是道:“初学诗者,须学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这里应该特别注意,“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已不再如黄庭坚般严格讲求出处,只要能够做到妥帖合式,“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难度大为降低,叙写更加容易,成为人人可以实践的通用法则。不过,随着各人天性的差异,同样的方法也会呈现不同的风格。杨万里的痛快就和范成大的温润大相径庭。杨万里显得才气太盛,倒是范成大的风格更为常见,由姜夔开其风气的词派即与之如出一辙,他们的论述也更贴切于范成大:“盖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煅炼,字字敲打得响,歌诵妥溜,方为本色语。”(张炎《词源》卷下)姜、张词讲究的“本色语”,就是古雅,与范成大诗的用语也无二致。
范成大写田园和农户的题材很受关注,大概从这样近俗的内容中更显出他的雅致。前面举了那“效王建”的一组四首,现在来看他最具声望的《田园四时杂兴》,一组六十首。这组诗原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每组十二首;这里选的是春日的三首和夏日的一首。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春日其二)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
(春日其五)
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
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
(春日其六)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夏日其七)
题下原有作者的小引:“淳熙丙午,沉疴少纾,复至石湖旧隐;野外即事,辄书一绝;终岁得六十篇,号《四时田园杂兴》。”淳熙丙午,是淳熙十三年(1186)。范成大在淳熙九年(1182)因病请求退职,回到故乡的石湖隐居养病,这组诗是他病愈后所作。和前人的田园诗相比,范成大把陶渊明的质朴变成了平和,把王维和储光羲的色泽变成了雅致,这也许出于他一贯的天性。在一种不过不欠的工稳中,显示出气度的优雅和心境的谐和,展示出宋人标准的审美格调。
春日其二写新春的景色。《国语·周语》里说:“阳气俱蒸,土膏其动。”意思是春天阳气回升,解冻之后地脉已经滋润了。范成大用了这个意思,但又增写了春雨的作用,所以说土膏“欲”动雨“频催”。一饷是说一顿饭的工夫,极言时间之快。“万草千花一饷开”,写得既真实又生动。我们都有这样的感受,春天的花草突然之间就全部焕发出了生机。后两句就近写春天的生机勃勃,屋后的荒田才长出绿色的禾苗,屋旁邻家的竹笋已经难抑生机地长到了我家里。荒畦,就是荒田。秀,指禾类植物开花抽穗。《诗·大雅·生民》:“实发实秀,实坚实好。”朱熹注:“秀,始穟也。”绿秀,是说荒田里的禾苗变绿抽穗。鞭笋,竹根叫鞭,笋长在鞭上,由于竹根是横行伸展的,就从邻家那边越墙过来。
春日其五写春社的光景。古时以立春之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荆楚岁时记》:“社日,四邻并结宗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直到元朝以前,春社都是中国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社下烧钱鼓似雷”,写春社的祭祀;“日斜扶得醉翁回”,写祭祀之后宴享结束,老人被扶回了家。用了唐人王驾的《社日》:“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到家看到门前一片花草狼藉,就知道是儿孙玩过斗草的游戏了。
春日其六写官吏行春,《后汉书·郑弘传》李贤注:“太守常以春行所主县,劝人农桑,振救乏绝。”前两句写行春队伍的喧哗热闹,后两句写村民匆忙地避让。写避让选取了一个细节:怕门前系的牛妨碍路上的队伍,换个地方,系在了门西的碌碡边上。“碌碡”,又叫“碌轴”,是一种用以碾压的畜力农具,类似圆柱体,中间略大,两端略小,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用来压轧谷物、碾平场地。这首没有什么讽刺,但把官事民情写得很生动,所以陈衍认为像杨万里,说:“此首置之诚斋集中,无能辨者。”(《宋诗精华录》)当然,两人的写法本无二致。
夏日其七写田园日常的劳作。第一句写白天出去种田,晚上在家纺织,自然是儿耕女织,所以第二句就说“村庄儿女各当家”,分司耕织,各有本职。当家,是说能够顶得起来家务,在现代汉语里也经常这么用。后两句却用闲笔写儿童嬉戏,儿童的种瓜自然玩耍的成分多于劳作,于是在这样互相的映衬中描绘了一幅静谧的田园图景。
这些诗写的内容不算新鲜,需要注意他的用字。虽说并没有“无一字无来历”,但真正做到了“自出肺腑,纵横出没”,于“古人好语”直是“用亦可,不用亦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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