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无字的纪念
张洁老师的散文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刚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了,她的小说代表作《无字》不久前也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出版。翻读张洁老师的这些作品,心中不禁想起与张洁老师交往的一些往事。我认识张洁老师较晚,应当是在2005年或者2006年。张洁老师是作家徐小斌的朋友,我也是徐小斌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就成了朋友。
初次见面,是在张洁老师的家里,小斌姐说张洁老师看了我的文章,想认识我,我们就约好,一起去了张洁老师家做客。张洁老师不让我叫她张洁老师,这倒难住了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她说,就叫张洁吧。
开始时很不习惯,因为她是长我近30岁的长者,是中国唯一两次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尊者,直呼其名,实在开不了口。但她立场坚定,不容置辩,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反正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如今张洁老师已去了天堂,我还是遵从她的意愿,直呼其名。
一
名如其人,张洁给我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洁。那时候她已近70岁,打扮却仍是那么素洁优雅,不像有的女士,一入老年就自暴自弃,首发飞蓬,面如灰土,张牙舞爪。每次见到张洁,她都是那么干净爽利,衣着得体,有时还配上小碎花围巾,简洁中透着精心,不失知识女性的品质感,让我相信有些女性是越老越美的,就像我读大学时见过的“九叶诗派”的重要诗人陈敬容。那一年她也是70多岁,人很清瘦,我记得她穿着一件米色小西装,风度翩翩,格外精神,是我想象中的“五四”后期知识女性的秀雅形象。
张洁的家也非常干净,一尘不染。我想她是有洁癖的,也目睹过她反反复复擦地板的模样,真是害怕有一粒灰尘落下。她的女儿在美国工作生活,她一人独居,红帽子楼是作协分配的房子,面积不大,家里的东西不多,反而显得眉目清晰。我记得房间里有一架钢琴,那一代作家中家里有钢琴的并不多见,即使有,也多为孙子、孙女学琴而买,张洁家的钢琴,我想是她自己弹的。我没有听到过她弹钢琴,但我见过她画的画,有一幅就挂在墙上,她还给我看其他的作品,叫我评鉴,可惜对于油画我并不内行,只是觉得她找到了自己的绘画语言。
她性格直率,眼里不揉沙子,说话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想必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我读《王蒙自传》,说有一次周扬和作家们开会,周扬说:“你们也要体谅各个地方的领导干部,你们去试试,不一定比他们干得好嘛”,张洁当场驳斥:“那让他们来写写小说嘛。”读到这里,我不禁莞尔,是张洁的性格。
张洁给我讲过一件事:20世纪80年代,也是作家的一次什么会,一位报告文学作家见到张洁,说:“张洁,我能拥抱你吗?”张洁干脆利索地回答:“不能。”
我也经历过类似的尴尬,有一次张洁跟我聊到了她的长篇小说《无字》,因为不久之前《无字》刚刚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张洁就问我怎么看待这部小说,我说这部小说以一个家族几代女性的婚姻遭际为主线,描绘20世纪中国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以女性视角、恢弘的笔法对时代大背景下的人性进行了深度挖掘,既厚重,又独特。张洁听了半天,问道:“你看过这部小说吗?”我一下就露了馅儿,因为这部三卷本、80多万字的小说,我哪能一朝一夕看完,当时只是看到《书摘》杂志上的小说缩写,以及一部分篇章而已。我所说的,是从我能够阅读的部分里得出的结论,也不能算错吧。但张洁这么一问,还是让我冒了一头冷汗,觉得这位张洁阿姨真是太直率了,说话一点不留情面,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太浮夸,不实事求是。张洁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善意地转移了话题,我却深感警醒,告诫自己:以后要有一分根据说一分话,要心怀敬畏,不可胡言。
张洁的这种性格很多人不喜欢,我倒觉得挺可爱。或许因为我是她晚辈,所以不觉得她批评我有什么错,假若是她同代人,可能会受不了。我觉得她有一个非常好的品质,值得我学习,就是她的心里虽然装了太多的恩恩怨怨,但她从来不讲,对我这个后生讲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无关痛痒,算是文坛花絮吧,无碍大局。即使2006年,我们在西班牙见面,有大把的时间聊天,她也只讲往昔的趣闻,不涉及文坛八卦、个人隐私。我听到过其他前辈作家用最刻薄的话痛骂张洁,但张洁从不在背后说别人坏话,泄一己私愤,也从不在别人面前给自己贴金。
二
2022年,我从《光明日报》上读到韩小蕙老师怀念张洁的文章《怀念,也是不能忘记的》,说“早在1989年,她就获得了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这个奖一年只授予一位作家,博尔赫斯、索尔·贝娄都是其得主”,“后来张洁又获得了意大利骑士勋章,以及德国、奥地利、荷兰等多国文学奖”,“1992年张洁当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这院士全世界只有75人,不增加名额,去世一人才增补一人,获此殊荣的中国作家只有她和巴金”,这些都是我看韩小蕙文章知道的,从来没有从张洁嘴里听到过一个字。在我眼里,她是一个热爱写作的作家、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需要伪饰,在多事的文坛上,这是多么珍稀的品格。在我看来,这是张洁最大的洁癖——精神上的洁癖。这样的洁癖让我尊敬,这样的品格也影响到我的处世为人。
2006年,张洁说她要去西班牙,我从美国回来,正好要绕道西班牙,和我的老朋友、画家冷冰川见面后再回国,我们就约好在马德里见面,接头地点,是马德里市中心塞万提斯雕像。那时还没有手机,尤其在国外,联络十分不便,只能按照之前邮件上的约定行动,不能更改。我先到马德里,一切安排停当,就按预定时间去了塞万提斯雕像,等了许久,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有误,直到在一片白种人中看见张洁身影,才踏实下来。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佩服她,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人独行,到遥远的异国。
那时张洁脚力尚好,在马德里,从普拉多美术馆到马约尔广场,每天走很多路,看画展,吃美食,兴味无穷。我心想我应该多照顾这位老人,后来发现她一点不需要照顾,比我还精神头十足。她带我去马德里的菜市场,整洁干净,各种瓜果蔬菜红红绿绿,犹如一个大花园,每去菜市场,张洁都面带喜色,会买一些当地的水果,有的我连见都没见过。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当然,这是一句废话,一个作家假如连生活都不热爱了,怎么还会热爱写作呢?
每天回到酒店,我们都会在公共区域小坐。张洁不喜欢那种星级酒店,而是选择老式公寓改造的酒店,有欧洲电影里那种老式电梯,只能站一个人、最多站两个人的。这种酒店没有大堂,有一个公共区域,摆三两只沙发就不错了。我们晚餐后会坐在那里聊天,听她讲她的创作经历,讲零零碎碎的文坛往事。她说出的名字,都是我读中学、大学时从文学期刊上见到的文学大家。她讲得投入,我听得入神,这不就是只有我一个听众的文学讲座吗?只可惜当时不便记录,事后也没有追记,时日一久,几乎都忘光了。我不做记录不仅仅是因为手懒,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不便将这些个人谈资记录下来,事后发表,这对谈话者很不尊重,显得过于功利。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想张洁正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才讲这些人、这些事,假若我将她所说的内容写下来发表了,就有违她的信任,尽管它们可能成为宝贵的“新文学史料”。
我不仅没有把张洁与我的谈话记下一个字,而且从没有请张洁在书上签过名,甚至没有一张与张洁的合影。
我与张洁的交往,几乎没有留下一字一物的纪念,是彻彻底底的“无字”。
那次去西班牙,有一事让我感到愧疚,就是在行将离开马德里的时候,张洁要去一个海边小村(名字我已忘记),我则要去巴塞罗那见我的朋友冷冰川。其实我感觉到张洁是希望我陪她去小村子的,但我和冷冰川已经约好,不能爽约,于是想拉她同去巴塞罗那,她坚决不去,我们就只好在马德里分别了。尽管张洁独来独往惯了,但看到一个老太太形单影只地离开马德里,心中还是感到不忍。后来我一想到那次西班牙之行,心里就会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三
独来独往、孑然独行,这是张洁给我留下的另一个鲜明的印象。王安忆形容张洁是“冰雪聪明”,认为“人有的时候不该这么聪明,真是这么聪明的话会给自己造成伤害,太灵敏了,就变得脆弱。还是稍微笨一点好。”王安忆是善意的,也说中了张洁的个性。人需要圆融,甚至需要烟火气,但张洁像个仙,太清洁,所以她会感到孤独,不合群,容易和周围的环境形成一种紧张关系。张洁喜欢和我们这些小朋友(还有宁肯、兴安等)相处,是因为我们是晚辈,不会和她形成这样的紧张关系,我们彼此都会感到安全。当然,这样的个性成就了她的文字,她作品里的爱与恨都是尖锐的、决绝的。她是中国文坛上的一个孤旅者,也成就了中国文学的一段神话。百年孤独,这四个字,几乎可以用来概括她的一生。
还有一事不只让我感到愧疚,甚至感到永远的自责——虽然回北京以后,我曾去红帽子楼看望她,然而自从张洁被女儿接到美国之后,我终日陷入自己的事务堆中,一直没有与张洁联系,等我“百忙之中”想起与张洁联系,就得到了张洁去世的消息。我想借这段文字,向张洁道歉,希望她在天堂里能够听到。
她在最后日子里给兴安发来一信,信中说:
“因为距离哈德逊河只有一百多米,河堤上是林荫大道,虽然烈日炙热,但树荫浓密,树下是一个接一个的长椅,我很多时间都消磨在河堤的林荫大道上了,什么也不想,就是坐看河上的风景。
“过去的一切都远离了我,就像没有发生过,也毫无遗憾之感,人到了这个地步,也真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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