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老哥”任溶溶
我和著名翻译家、作家、出版家任溶溶先生是名副其实的忘年交。任溶溶大我35岁,属于我的父辈,但他一直管我叫“小弟”,而在我心里他就是我最爱戴的“老哥”。
在“老哥”任溶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俩的情谊越加深厚了。由于戴上了须臾不能离开的氧气面罩,他基本谢绝了别人的探视,对我这个小弟却“网开一面”。我可以不用通报,随时去看望他,和他海阔天空地聊天。这位视快乐为儿童文学主旋律的长者,即使戴着氧气面罩,即使肌体开始退化,仍始终乐观而幽默,所以,我们每次相见都很快乐。
我和“老哥”任溶溶聊得多,有一点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动画电影。说起动画电影,任溶溶觉得这对他走上儿童文学翻译道路有着重要的影响。他是资深电影迷,三四岁就坐在妈妈膝盖上“孵”电影院了,尤其喜欢看动画片。他还开了家一个人的“电影院”——自己编写电影说明书,自己写故事,自己定演员……他说起自己看过的影片总是滔滔不绝,连小时候看的影片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曾回忆道,早年间看好莱坞电影,正片前都会加放一些短片,“加映的动画片是我们孩子的至爱。在迪士尼改拍长动画片后,加映的动画短片就只能看到《猫和老鼠》以及《大力水手》了。”当然,有了长动画片后,他就更加痴迷了。而他最早翻译的外国儿童文学作品,恰好有许多改编成了动画片,因此大受欢迎,也鼓起了他翻译的劲头。比如,他翻译的《小鹿斑比》《小飞象》等,都是迪士尼动画片英文原著。
让任溶溶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自己创作的童话也会被拍成动画片。1962年,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拍摄的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上映后轰动全国,家喻户晓。任溶溶成了香饽饽,被动画片创作者拉进了“圈子”里,经常去参加相关的讨论和策划。1979年,他的《天才杂技演员》又被拍成动画片,又是好评如潮。2008年夏,我所在的上海广播电视台(SMG)想加大动画片的创作力度,让我把任溶溶请来开会做参谋,他非但认真准备,亲自到会发言,还陆续写了好几封信来,提出许多宝贵的建议。
有一次,他给我寄来两本他翻译的书,一本是《地板下的小人》,一本是《吹小号的天鹅》。他告诉我说,这两部儿童文学作品都被搬上了电影银幕,前一部他多年前看过,后一部则是新近在电影频道里看的。动画片片名改成了《真爱伴鹅行》,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看了一会才惊喜地发现,这不就是根据《吹小号的天鹅》改编的吗?因此,他认为抓好原创儿童文学可以为动画片的创作提供丰沛的源泉。他在随书致我的信中深情地写道:“我是衷心祝愿我国美术电影事业更上一层楼的。”
任溶溶是从2016年开始戴上氧气面罩的。那年8月,他因呼吸障碍住进了华山医院。我去看望他时,问他想吃点什么。任溶溶是个美食家,可那时他说只能吃粥了,我听了很是难过。他虽然出生于上海,可祖籍是广东,小时候还在广州生活过,因此,对粤菜情有独钟。于是,我去久光百货八楼的金桂皇朝粤菜馆排了很长的队,为他买了三种粥——顺德拆鱼粥、皮蛋猪展粥、冬菇滑鸡粥。
戴着氧气面罩的任溶溶瘦了不少,说话因戴着面罩而有些吃力,但思路清晰,精神也不错。即使生病住院,他还是停不下笔来,在用过的废纸上写东西,其中记录了他的邻床中午吃了多少饭、多少菜:“这位98岁的老人,虽然比我大5岁,可是身体比我好得多。有许多生活细节,他都能自理,特别是他的吃功令我十分佩服。他从不挑食,来什么吃什么,吃得精光。”我看后不禁莞尔。他悄悄地用手指给我看,确认他写的是那位邻床。我也悄悄地附在他的耳边说:“你把他的姓名和身份搞清楚,以后写篇文章。”他听后点了点头。
后来,他真的去问了,原来这位邻床是抗日老战士,曾在新四军的兴化独立团任职。在医院日夜陪护的任溶溶的小儿子任荣炼告诉我,父亲每天都这样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我临走时,问任溶溶要了那张纸,并突发奇想,我要把他写的这些东西统统收集起来,然后出一本书。我的这个愿望后来真的实现了,2018年6月,收有任溶溶写于2016年6月至2017年5月间文字的书《这一年,这一生》由明天出版社出版,作为我献给“老哥”的生日礼物。这本书里,我还请荣炼画了插图,这些插图同样非常幽默,有一种动画片的感觉。
渐渐地,任溶溶连粥也吃不了了,我非常担心,跟他说,总是要吃一点东西的,不然,身体怎么会好呢。他想了想说,那就喝点葡萄汁吧。我追问:你想喝哪种牌子的?他又想了想,然后告诉了我。我当即买了两箱送了过去。去年3月,我去看望他时,跟他说了一件事:我读中学的时候,没有什么书可看,学校图书馆的一位老师见我喜欢看书,便偷偷地塞了两本书借给我,其中一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意大利作家柯罗狄的《碧诺基欧奇遇记》(即《木偶奇遇记》)英语简写本。我说,我在写自己的影像自传时,又看了一遍这本书,还在网上看了一遍根据这部童话改编的动画片。任溶溶听后,马上让荣炼找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他翻译的《木偶奇遇记》。说起这本译著也是传奇。我当年无书可看的时候,任溶溶在干校里也无事可做,于是,他偷偷自学起了意大利语,甚至不声不响地从意大利语直接翻译出了《木偶奇遇记》。他说,我们俩还真是“有缘”啊。他很开心地用有力的笔触在书上为我题签:“最最最最亲爱的好朋友简平小弟留念”。
2022年5月19日是任溶溶的100岁生日,没有想到,一场疫情竟让我们难以相聚。
在这之前,荣炼几次发来微信,说他父亲很想念我、问候我。我想来想去,决定拍一条视频给任溶溶,祝他生日快乐。荣炼说,他父亲看了好几遍,并谢谢我对他的祝福。今年夏天,上海特别炎热,我放心不下任溶溶,跟荣炼商量,我拿到核酸检测报告后,即让女儿开车送我去他家探视。可荣炼说,疫情还没有缓解,天气又过热,还是再耐心等等。9月中旬,我和荣炼终于约好,23日那天去见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的任溶溶。
不料,22日早上,我却得到了任溶溶在当日凌晨于睡梦中离世的噩耗。
那天晚上,我和荣炼在电话里一起失声痛哭。
虽然“老哥”不在了,但23日我还是如约前往。看着空落落的床铺,想到以往我们坐在床边聊天的时光,不禁泪水汹涌。我脱下帽子,向任溶溶的遗像鞠躬,我在心里说,我的生命里能遇到这样一位诚挚的老哥,这是何等的幸运!
我才离开,收到荣炼发来的微信:“帽子忘了!没头脑!”
我回复道:“先搁着吧。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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