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与林庚白的一段情缘
林庚白(1897—1941)是民国时期的政治人物和诗坛怪杰。他早年即奔走国事,有澄清天下之志,17岁担任众议院议员,兼任宪法起草委员会秘书长;21岁任众议院秘书长;后又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顾问、立法院委员等。林庚白还是南社健将,诗才尤负时名,他自己也自诩“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丽白楼诗话》)。另外他的性格真率多情,自号摩登和尚。1929年12月21日,他认识了铁道部女职员张璧,对之一见钟情并展开狂热追求,不仅写下大量诗歌和书信,而且魂牵梦绕。他的日记现存1930.9.18-11.19(63天);1931.2.5-4.2(57天);1932.8.1-12.11(133天);1933.4.1-6.21(82天),共计四年间335天,经周永珍整理收入《丽白楼遗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7月版),但删去了一些内容。本文写作则使用其稿本日记。据统计,其中确指张璧的“璧”字就出现了405次,可见相思之深,怪不得这段风流韵事当时腾播人口。
但奇怪的是,在1932年10月31日至12月11日期间,林氏日记中“璧”字仅出现了22次,取而代之的是代号B的女士,竟出现了109次之多。暂举重要的数日如下:
11月1日:“又和B谈了一会,我真是得着无上的安慰。
11月2日:“起来后看B,又病了,她的身体这样的弱,应当好好的营养才是,但谁又能给予她以像我一样的细腻慰贴呢? ……到楼下来看B的病,一迳谈到天黑。”
11月4日:“午后和B、F谈了半晌,后来B走上楼来,很甜蜜地吻了我,这真使我感着说不出的愉快啊!”
11月8日:“五点到巴黎大戏院,等到五点三十五分,B还不曾来,我忽然联想到璧,也许B因受的欺骗太深了,故意也来玩一次手腕,哪知是误会,她雇了汽车赶来了,B真是可爱,真和我一样地真挚,于是一起上楼去,整整的两个钟头,她所给予我的安慰,使我太是愉快了,天啊! 只不要再有变化,我曾经受着创伤的一颗心,还不曾补好呢!”
11月18日:“B是不会再骗我的了,我的整个的新的生命,都交给了她啊!”
11月21日:“和B一起走出去,送了她上电车才分手,她真是了解‘爱情’,怎样会铸成那么一个大错而嫁了F呢? 情感冲动的爱,太危险了。”
11月28日:“中午和B一起出来,谈话中很使我愉快,可爱的B,简直抓住了我的整个灵魂啊!”
两人约会、接吻、知心交谈,相互关爱,完全像热恋中的人。看得出此时的B女士还处在婚姻状态,但与丈夫F先生的结合属于情感冲动下铸成的大错。而林庚白10月30日面见张璧时两人发生了严重争执,张璧不承认与林庚白的恋爱关系,林觉得自己“遭遇了空前的创伤和痛苦”,以至于连跌两跤,“几乎全失了知觉”(见该日日记),算是处于失恋状态。这时的B女士,给予了林庚白“无上的安慰”,甚至成了林庚白新的生命的希望。
那么,B女士究竟是谁呢? 考核相关史料,并不难查找。林庚白1932年10月25日给柳亚子的信中云:“昨晚在拣信中,因她俩喊下去吃蟹,后来冰莹又到楼上来,和我闲谈。”(《丽白楼遗集》下《书信集》)检1932年10月24日林氏日记:
晚上回来,替亚子拣信中,B喊我下去吃蟹,饭后她又上楼来,谈到十点去睡。
两相对照,B无疑就是著有《从军日记 》 的 现代著名女作家谢冰莹(1906—2000)。据谢冰莹后来撰写的《林庚白》一文回忆:
在上海“一二八”抗战爆发不久,我们就搬到了他住的地方——法租界霞飞坊三十三号的楼下。他做了我的二房东,我们每天至少要见一次面,谈起话来,上自世界国家大事,下至贩夫走卒,无所不谈。
当时谢冰莹与上海左联作家顾凤城结婚同居。但顾事事计较,尤其看重金钱,谢则自由浪漫,两人脾气颇不相合。当他们搬到霞飞坊林庚白的租处借租时,林庚白成了二房东,林住楼上,谢、顾住楼下,楼上楼下时常相见,林、谢二人兴趣又颇多投合,彼此产生好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1932年10月24日林氏日记稿本的天头还有一行字:“今晚B第一次和我接吻,很甜蜜地给了我一个吻。”日记后面还涂去了几句话,依稀可以辨识出“她说了好些甜蜜的话”一句。10月27日又记:
我忽地想起,她那天晚上问我:“假使我写这样甜蜜的信给你怎么样?”我说:“你是老顾的人啊!”她又说:“人又不是一件物品。”
“那天晚上”指的当是10月24日晚上,谢冰莹的语言和行动都表现出她敢爱敢恨的个性。不过,两人情事的起因还由于林庚白,在该年9月21日林氏稿本日记中,有这样的记录:“回来和冰莹闲谈。啊! 今儿真对不住璧。我居然抚摩了很久冰莹□□□□□□,她一丝儿也不动,尽着我抚摩,天啊,我真有点心里痒痒的,自然也同时会冲动,但我终是对得住璧,不曾再进一步,捱住吧。晚上喝了些葡萄酒。”林氏日记大胆坦白,他并不把自己的非礼行为移到喝酒之后,他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表达了自己的欲望。
看待私密性较强的个人日记,不能戴着道德的或猎奇的眼镜。林庚白能够坦诚记录并认识到自己在追求张璧期间犯下的错误,包括他对柳亚子女儿柳无垢的思念:“格外想着可恨的璧,而同时无垢的美丽活泼的影子,也仿佛在眼前似的,太矛盾了吧?”(1932.8.25)“风雨依然,不知无垢走了没有。同时又是想念着璧。啊!太矛盾了吧?”(1932.8.31)这本身就是勇者的行为。更重要的是,他还能恪守自己设立的底线,没有去欺骗张璧和她发生性关系,这诚然谈不上他自夸的“人格的崇高与伟大、圣洁之流露于无形”(《丽白楼集·与张璧书》),却也能看出他是一个有自己原则的人。
那么,谢、林这一段情缘的结局如何呢? 我们再看几段林氏日记:
11月5日:“饭后走下楼,又遇着B、F的冲突。淑荣在慰贴着B,但B真是太苦了,这样一个的局势,还等待什么? 小资产阶级的女性,本来是动摇的,尤其偏于情感的B。后来她俩去学校,晚半天我就去看她,谈到八点回来。”
11月9日:“早上B给我以F的信看,F太阴狠了,手腕太辣,但怎能瞒我呢? 就把他的用心告诉了B,也十分相信。……B真太苦了,恰如封建社会的农民,受地主的剥削一样。”
11月10日:“问了B的昨夜情形后,很是替她担心。中午独清来,又公开的谈判一个多小时,后来独清上楼来,我把他俩决不应当再拖延下去的理由,很客观的告了他。”
11月16日:“今儿瞧B,似乎有决心,很替她安慰。”
11月18日:“替B找房子。”
11月30日:“五点多到B的校中,才知F又和她捣乱。B固然是太弱了,但也怪我不上紧,真对不住她。”
12月2日:“B来了,谈了一会,很使我感到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终于没落的危险,也不再说什么。”
12月9日:“回来已中午。B已搬了。”
因为明确了B的所指,也就明确了F是顾凤城的代称。通过以上记录,我们大致可以推测出当时的情形:应该是林苦恼与张璧的恋爱,谢痛苦与顾凤城的结合,两位失意人相互倾诉、慰藉,在“理解的同情”基础上萌生了爱情;但两人皆非世俗男女,而是革命志士,他们也许不简单的是想追求个性解放,而是想克服自己小资产阶级式的个人情感痛苦,去追求更崇高的国家民族利益,最终走到一起。对此,林庚白1932年的日记中曾有表示:
10月11日:“……谈中国的政治、外交,回来又和凤城、勉之、冰莹谈。这一席的谈话,使我由烦闷而兴奋起来。我终是富于革命的热情,而对于政治和外交以及一切的社会问题,都感着很浓厚的趣味的。”
11月2日:“独自在楼上,太伤感而苦痛了,到楼下来看B的病,一迳谈到天黑。啊! 为革命的利益,为解除我和她的痛苦,为找寻革命前程的一块基石,和我和她的幸福的光明,我决定这样做了。”
不过,据林氏日记和其《芙先生的一封情书》显示,林庚白与张璧的关系在12月16日至28日之后一度有所缓和,这使林又重回旧梦,直至1933年6月,林庚白还在不断“梦璧”和给张璧写信。而谢冰莹在林庚白、柳亚子等朋友的鼓励帮助下,1932年12月9日搬离了霞飞坊,与顾凤城彻底分手,之后也很快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林、谢之间,终属有情无缘。
于是,谢冰莹和林庚白这一段不曾公开燃亮遂即熄灭的恋情,也就掩盖于历史的尘埃之中,即使两人后来的文章,对此也没有丝毫提及。
最后要说的是,今天我们揭出这段往事,是为了更好地进行学术研究,在历史情境中把握作家的行迹及生活状态,体会作家的复杂心理和情感变化。比如知道了B就是谢冰莹,那么学术界关于谢冰莹1932年去向的各种错误猜测(如在闽西、在厦门)就不攻自破,林庚白的日记及其与柳亚子的通信、柳亚子与谢冰莹之间的通信等材料可以证实,1932年的谢冰莹除了四五月间曾回湖南老家为父亲庆祝七十寿辰外,其余时间仍呆在上海,并在上海圣达里的妇女职业学校任教。因此我们必须再次严肃指出,纯粹出于猎奇目的去窥探名人隐私是不道德的,即使在学术研究中,我们也应坚持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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