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沈念:用在场文学捕捉洞庭湖深处的呼吸
洞庭湖北通长江,南接湘、资、沅、澧四条大河,面积2000多平方千米,是我国第二大淡水湖,曾经有“八百里洞庭”之盛誉。据《水经注》记载,洞庭湖早在魏晋南北朝已具规模,成为了历代文人墨客吟咏书写的对象。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为中华大地无数青少年脱口成诵:“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给范仲淹灵感的洞庭湖,穿越千年时光,依然滋润当代人的精神家园,孕育出绚丽的文学之花。1955年10月,周立波从北京主动举家搬迁回到家乡湖南益阳,在属于洞庭湖水系的湖南资江下游的“清溪村”,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其所积累的素材和灵感,最终融汇成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经典之作《山乡巨变》(1957年完成)。2022年3月,中国作协发布“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征稿启事,邀请全国广大作家和所有文学写作者共同拥抱新时代、书写新山乡。7月31日,中国作协在周立波的家乡,也是《山乡巨变》的创作背景地湖南益阳,正式启动“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吹响了新时代文学的号角。
作为一个有着漫长农耕文明的国家,从古至今,乡土大地一直是学者、作家倾注巨大热情的对象。以乡土为地理背景的经典人文作品也滋养无数人的心灵。仅现当代来说,从鲁迅的经典小说《祝福》《社戏》,到费孝通的学术与文学集合的《乡土中国》,从周立波《山乡巨变》、柳青《创业史》、孙犁《白洋淀纪事》、路遥《平凡的世界》,再到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等。近十年,随着脱贫攻坚的成功实践,中国的乡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的乡村,呼唤新的书写——写出时代的质感和气息,写出历史进程中人的精神世界发生的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60多年前,周立波曾写诗赞美资江支流志溪河:“志水长流滋万物,谢林港畔耐人看。”60多年后,在离益阳清溪车程大约2个小时的岳阳,有一位年轻的作家,在洞庭湖畔长大的他,也开始了书写洞庭湖。他就是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的作家沈念。
1979年出生于湖南岳阳华容县的沈念,当过教师、记者,为了能更专心文学创作,听从内心的召唤,于2014年选择到湖南省作协工作,当上了一名专业作家。之后,沈念又去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深造。北京三年学习之后,沈念的创作理念与年轻时发生了位移,目光更多专注到现实和大地,有了更多开阔与厚重的东西。当他深情注视自己生活多年的洞庭湖区的人和物的命运时,他的写作生发出一种新的面貌,对生命有了一种新的理解。秋冬季节,湖水退去,草洲浮浅,世间寂然,多次回到湖区、回到乡村的沈念,仿佛走进一座埋藏着秘密的宝殿,“殿堂阔大深闳,偶有人声,如鼓槌有力地撞击。我在响彻中变得充满激情,热血沸腾,有了叙说的欲望。”
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从与水相争,到为水让路,人水和谐的故事,也在洞庭湖上演。湖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自然也凝结着人的目光和情感。在书写家乡洞庭湖的散文作品《大湖消息》中,沈念叙说了麋鹿、候鸟、江豚的跃动与飞翔,也写了欧美黑杨及各类植物的丰茂与衰微,特别是记录了人和这片土地的命运交集,各种不同的命运故事,折射出活着之上的喜怒哀悲,像一面面镜子,映照出生物多样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曲折与前行,展示出时代变迁中生态、人世间的渐变和嬗变。2022年8月25日,《大湖消息》被公布获得第八届鲁奖“散文杂文奖”。11月20日晚,北京中央歌剧院举行“中国文学盛典·鲁迅文学奖之夜”,沈念领取了属于他的文学收获——一尊刻有鲁迅先生头像的奖杯。
2022年,有艰难,也有荣耀。希望在于,总有人在前行。有的前行是在贴身肉搏的冲锋式,有的前行则是发生在更细微的灵魂深处。大地上的奔跑与书斋里的沉思,并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因为行为的深处是观念,那些细嗅灵魂细微者,也是我们所处时代的持微火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学是它的晴雨表,是社会心跳和呼吸最生动的体现。文学中的非虚构作品,对时代变革和社会发展的感应与表现,更是非常敏锐、直接和迅速。
2022年岁末,封面新闻推出年终盘点系列报道“2022·拼过”,致敬那些和我们“一起拼过的人”。封面新闻记者采访到沈念,关于洞庭湖,关于自然写作,以及作家与时代的关系等话题,他坦率地分享了自己的感受和见解。
“生态的危机和剧变,提醒我们警醒与探察”
封面新闻:写洞庭湖的契机、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写作的过程中,是怎样的情形?有没有终于找到写作方向的喜悦?当时想到之后这本书会受到如此好的反馈吗?
沈念:我出生在洞庭湖畔,学习、成长、工作也都围绕着这里,直到35岁才离开。即使离开,依旧每年在重返。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写作其实一直就在处理洞庭湖这片河汊众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地方性格、地方经验和地方故事,但因为各种耽搁,迟迟未能集中精力进行系统的书写。2020年下半年,疫情稍有缓解,湖南省启动“青山碧水新湖南”的创作活动。我把写作提上日程,集中时间回访洞庭湖和长江,写了一年左右,写了我很多年的湖区生活经历,是一次“放血式”的写作。写完后,我并没想马上出版,经朋友杨晓澜鼓动,更没想到后续的热烈反响,五个月内三次再版,入选多个图书榜单,多家选刊转载,并获得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完全是意外与惊喜。于我而言,获奖是极大的鼓励,也让我坚定了未来的一个写作方向,深挖洞庭湖的人文历史地理和自然生态的变迁。
2016年1月走访东洞庭湖湿地,湖滩上准备出发
封面新闻:今年夏天,由于罕见的干旱,像鄱阳湖等不少湖泊都干旱见底了。洞庭湖应该情况也不容乐观。你是什么心情,有这样的感想?
沈念:十月初去过一趟,我非常惊诧,非常难过。干涸得太厉害了。湖床上的坼缝,没有规则的龟裂。手可以伸进地下。那个属于洞庭湖的“浩大”,在古怪极端的气候之下失语了。那座我往返过无数次的洞庭湖大桥,干涸之上的桥梁,钢筋水泥的几何图形,“浮”在刺眼的烈日下,大煞风景,庞大臃肿得甚是多余。临近河堤的桥墩完全露出水面,湖中央的桥墩露出了基座,水退到了离岸一百多米的地方。岸滩上生长些寂寞的青草,在风中和干裂的大地之上更加孤独。生态的危机和剧变,提醒我们警醒与探察,提醒我们反思和行动。
封面新闻:你曾说“不管走多远,我永远都是洞庭湖的一滴水”,还会继续写洞庭湖吗?
沈念:当然,那是我身为一个写作者的原乡和福地。
“通过这次创作提升了对自然生态书写的领悟”
封面新闻:在国外,自然文学是一个比较大的文学门类。出现了很多经典作品。在我们国内文坛,目前还存在很大的进步空间。您对此有怎样的想法?写了洞庭湖,好评很多,还得了重要的文学奖。对于你之后的写作方向,有怎样的影响?自然题材、生态题材,会是您今后写作的重要领域吗?
沈念:是的,因为写大湖,这些年我不断返回。从起初的懵懂无知,从直觉的对错判断,到一种浓郁的生态忧患意识弥漫心中,以致用生态整体观来观照笔下的万物生命,如同一场心灵之旅,终在荒漠中找到甘泉。我突然抬头发现,当下写作者聚焦自然生态的目光和笔墨越来越多。多了是好事,但滥了就很糟糕。一个难题横亘眼前,面对兴衰变化、原始状态与人工修复,站在审美与人性的双重角度,孰重孰轻,又如何做到不偏不倚,就会成为写作的难度。遇到且挑战难度的写作者,其实是幸福的。我的疑虑被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创始人利奥波德解答,他在《沙乡年鉴》中谈到人与大地和谐相处时说:“你不能只珍爱他的右手而砍掉他的左手。”于是,面对湖洲之上的生命,鸟不只是属于天空,鱼不只是属于流水,植物不只是属于洲滩,人不只是属于大地,它们所组成的生命有机系统,任何一个环节的塌陷和破坏,都可能导致系统的紊乱。我的书写视角是多维的,我的悲悯也是属于大地上所有事物的。我没有想过要专注自然生态的书写,但我通过这次创作提升了对自然生态书写的领悟。写作中永远要处理好一生“所见”的问题。怎么看,是方法与路径的必经之路,也是问题与意识所在。比如说,我在湖洲上行走,我睁眼闭眼就能看到水的波澜四起,听到水的涛声起伏,水的呼吸所发出的声音,是液态的、颤栗的、尖锐的,也是庞大的、粗粝的、莽撞的。我原来以为岸是水的疆界,但在行走中我懂得了水又是没有边界的,飞鸟、游鱼、奔豖、茂盛的植物、穿越湖区的人,都会把水带走,带到一个我未曾想到达的地方。我在湖区看到成千上万、种类繁多的鸟,鸟儿不为天空歌唱,但会为身旁的水流唱鸣。我仍然存有诸多疑难,直到梭罗告诉我:“问题不在于你看见什么,而在于你怎么看和你是否真的看了。”
“文学和大自然一样,也有山水、风景,也有遮风挡雨的天幕帐篷”
封面新闻:近几年,人们开始在大自然里寻找精神疗愈,缓解焦虑情绪。比如出现的户外露营热。在当下,您觉得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何在?
沈念:文学和大自然一样,也有山水、风景,也有遮风挡雨的天幕帐篷。每个人心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文学是帮助我们把最微妙且最接近生活的事物和情感传递出来。人要活出真实的自己,就要通达所面对的世界,也是通达文学所呈现的生命世界。在这个欲望充沛、四处传诵成功故事的时代,一个人如何调节心态,如何成为身心健康的个体,那就是不要与艺术远离,要在自己的精神空间开辟、保留一个避难所的地方,安放我们的身体与灵魂。文学就是这个“地方”所在,这个“地方”也是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封面新闻:你做过8年的记者。现在专注文学创作。你觉得八年的记者经验,对您现在的写作和观念,是怎样的影响?
沈念:从事过记者工作的人,我有一个认知,他们的视野和胸襟会更开阔。我不后悔记者生涯中的忙碌和写作上的停滞,也没想过主动逃离,但是当可以回归文学的机会降临眼前时,我毫不犹豫放弃了记者这份有光环的工作。一个人有自己的宿命,无论我身处何种环境,我的理念是坚持做好自己,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封面新闻:2022年3月,中国作家协会发布“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征稿启事。7月,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在湖南益阳启动。您是湖南作家,您的作品也与湖南在地性密切相关。从这个计划可以看到,时代呼唤好的作品出现,文学得到大力度支持。您是怎样的感想?
沈念: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是反映时代反映生活,这是文学的创作规律,也是它的永恒魅力。中国作协在湘启动“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目的就是推动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写出时代新变、生活新变。我参与了启动仪式的全过程,感受到来自国内知名作家和文学界的热烈响应,这对广大作家是一种深切的鼓舞。尤其是湖南的作家,应该主动成为创作行动中的在场者、参与者,去接近一切的人,因为在场的写作会收获生活更多的花和蜜。
封面新闻:您如何看待主题、题材与形式、艺术性之间的关系?
沈念:无论是主题、题材的选择还是文体形式、艺术手法的运用,都是创作的重要元素,和谐统一,相得益彰,相辅相成,才是作品的最好呈现。这首先要求作家要熟悉生活,熟悉所写的对象,只有十分熟悉了,才能挖掘得深刻,表现得有力量,才能创造出有艺术魅力的新人物和文学样本。比如书写乡村,熟悉了乡村现实和变化,笔下的人物和生活才会栩栩如生;不回避活着之上的乡土现实,发出对乡村未来命运的思考声音,这样的作品才具有接地气、有温度、见深度的文学特征。现场有神明,总而言之,今天的写作者,深入到火热的社会实践现场,在人群中找心灵感应,在现实中找鲜活的生活,加上富有艺术性的写作手法,作品也就有了筋骨,有了属于人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和情感情怀,也才具备了好作品的基本品质。
封面新闻: 马上要到2022年底了,回望这一年,在写作上对自己满意吗?
沈念:我的写作与生活总体处于平和安静的状态。我不急功近利,做事的出发点不会问收获的多少。我不断告诫自己先写、多写、写自己能写好的,但也会有一种写作上的不满意感,总希望下一部作品写得更好。写作不是以发表、获奖来评价的,而是写作者内心的认知,给自己设定的文学标准的高低。从这方面来说,2022年,我在努力写作,但还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
封面新闻:过去一两年,您读过哪些书让您印象深刻,对您的启发较大?
沈念:我的时间基本上是在阅读与写作中度过的。这两年读了二十来部长篇小说,但印象更深的是文学之外的论著,比如被誉为“人文地理学之父”的段义孚先生的《恋地情结》《浪漫地理学》,这两部作品是对不同地域的人地关系的剖析,对人性与大地之间诗意互动的探寻,对在地之上人类的渴望与恐惧、伟岸与卑微有入木三分、入骨三分的书写。比如洞庭湖的近现代变迁的史料,让我对它的历史以及当下状貌有了深刻的理解,很多地方令人心生唏嘘,它们未来都会进入到我的写作之中。我还想与大家分享一部刚开始读的王跃文新长篇小说《家山》。小说以史家笔法写芸芸众生,开篇就是人物纷纭登场,凝练生动,让人联想起那个百感交集的年代里的驳杂命运,这是我特别充满期待的一次阅读。
封面新闻:2023年,在写作上有怎样的想法和计划?
沈念:我正在写一个长篇,有意放缓了节奏,有时间就在走访,想让自己的视阈变得更辽阔些,认知变得更深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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