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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视野”下中国风泛幻想小说的意义与可能 ——访《春天来临的方式》策划、科幻作家王侃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康春华  2023年04月18日15:54

康春华:侃瑜你好,《春天来临的方式》是我较早就关注到的集子。这本书的选题策划是如何诞生的?

王侃瑜:2019年春天,我与本书的联合策划、翻译统筹金雪妮一起去纽约参加活动,并与Tor/Tor.com的两位编辑Lindsey Hall和Ruoxi Chen约了一顿饭。彼时,我工作的公司微像文化已经和美国科幻奇幻杂志Clarkesworld合作多年,持续将中国科幻小说译介到英语国家,也做了很多中国科幻的翻译输出工作。席间,我们聊到合作可能,并一致认为可以做一本全女性阵容的中国幻想小说英译选集,包含作者、译者、编辑、画家等等。大家都很想促成这个项目,所以各自回头同自己的公司汇报并获得了很大支持。我也邀请了当时还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的于晨老师一起加入编辑团队,共同挑选合适篇目,达成意向由上海文艺在英文版成书之前出版该书的中文版。从最初有这个想法到中英两本成品书面世,花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其中包括了策划、选篇、翻译、文章约稿、设计排版等各项工作。

康春华:策划与主创团队是中西合璧,在选编作品时,是否涉及到对当前女性创作、科幻和幻想创作发展态势的不同认知?

王侃瑜:我们最初就确定这是一本全女性和非二元性别创作者参与的小说集,因此一开始在国内约稿时就想是不是应该寻找一些强调性别议题的小说,但在与美方编辑的沟通过程中,发现她们更想看到的是具有中国特色、东方元素的幻想故事。Tor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三体》《荒潮》等中国科幻长篇小说,以及刘宇昆编辑翻译的两本中国科幻选集,因此他们对于中国科幻整体是有所了解的。在与Lindsey和Ruoxi的讨论过程中,我们发现她们对于“幻想文学”的界定非常宽,这与当下英语市场中没那么强烈区分科幻/奇幻/魔幻/玄幻等风格有关。因此,我们最终的选篇所呈现出来的风格是中国风的泛幻想小说,而不是女性主义的科幻小说。但有一点是我们自始至终都保持共识的,那就是选好故事,无论长短和风格,小说本身的质量都是我们最看重的。

康春华:最终有15个作家的17篇作品入选,其中有专职小说家,但也有部分非职业写作者,名字对读者而言可能比较陌生。在作家选取部分有何考量?

王侃瑜:这本集子选篇的时候一直坚持的标准是好故事,并非以人为纲,所以有的作家就被选入了不止一篇作品。在英语市场上幻想文学彼此之间的区分没有那么大,因此在前期约稿时,我们把范围拓得比较宽,不仅仅有我们较为熟悉的科幻作家,也有一些平时主要以纯文学创作为主的作家,还有如今写得很少、但我很多年前就喜欢的奇幻作家,以及跨越各种类型创作的作家。她们中有一些人已有很多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有一些在国内有很大的读者群却从未被翻译到英语过,还有一些是近年来获得很多关注的年轻作家。我们所选取的作品也不一定是这些作家平时的代表风格,可能是她们罕为人知的闪亮篇章。在编选过程中,我们想尽量丰富选集的内容,所以将多元的声音集合到一起,就好像交响乐的各个声部一样,各自有各自的音色和节奏,却能在一起演奏出精彩和谐的乐章。

康春华:我个人感觉,这本书不是对于过去的总结,而是对于未来的探索,在性别的视阈中,展开了一些中国当代奇幻小说的可能性。

王侃瑜:我们的工作是想在最大程度上、在一本书的范围内向先前对于中国女性作家幻想小说创作整体情况没那么多了解的读者们介绍其大概风貌,所以才会在风格类型上不做太大限定。中文版的代后记《性别构建与中国科幻的未来》中,石静远对于性别与中国科幻的历史勾连做了一个整体性的论述,是英文版中收录的五篇文章之一(另外四篇分别是中国女性作家的网文写作综述、从认知语言学角度讨论翻译中的性别维度、具体篇目或译者的翻译技巧讨论,很遗憾因为在中文出版界不太容易将非虚构和虚构放在同一本书里,最终没有在中文版中收录它们。)实际的编选过程中,我们虽然一直坚持挑选多元的好故事,但也因为种种限制不得已放弃一些我们喜爱的作家作品,比如我们想要收录从未被翻译到英语的作品,因此一大批已经有英译的作品就无法被纳入其中,还有一些作家的作品更长,因篇幅限制我们也不得不忍痛割爱。这些都是遗憾,希望能用后续其他项目和方式来介绍她们。

康春华:小说集呈现了“她”笔下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的幻想小说风貌。主创团队认为“幻想小说”对中国科幻、尤其是东方科幻有着怎样的影响和作用?

王侃瑜:其实许多作家本来就既写科幻也写奇幻,也有一直都在奇幻领域内耕耘的作家和在纯文学创作中融入幻想元素的作家。在中国,曾经有一段时间科幻是小众爱好,奇幻的读者更多,那时候有一大批奇幻杂志,《飞·奇幻世界》《今古传奇·奇幻版》《九州幻想》《九州志》《幻王》《幻想1+1》等等,有九州、云荒等等架空世界,本土的奇幻创作十分繁荣。二十一世纪最初十来年可能是中国奇幻的一个黄金时代,但随着各大网文平台的兴起,网络取代纸刊成为更多奇幻小说的主要发表阵地,原先为杂志供稿的一部分奇幻作家渐渐不再创作,一部分转换平台,一部分则将创作重心集中到科幻上来。那之后差不多也正好是《三体》出圈,刘慈欣、郝景芳拿雨果奖的几年,于是中国科幻自然而然受到了更多关注,但整个大的幻想脉络其实一直都在,我本人也在那十来年里是忠实的奇幻读者。所以在选集确定了以“泛幻想中国风”为基调后,我们也就不再执着于科幻作者和科幻小说,而是去联系了一些以奇幻著称的创作者、选入被普遍认为是“科幻作家”的作者的奇幻作品。

我想再次援引石静远教授的话,“女性与当代科幻小说的关系可能原本就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一个社会学和人类学范畴的问题。通过审视谁拥有对知识、科学与技术的接触权,也可以了解到边缘化并不简单指向主流的对立面,而是由社会上其他种种边界的设定共同决定的。”通过“女性作家”和“幻想文学”的交叉,我们试图打破中心/边缘,进步/落后,传统/未来,软/硬之间的二元对立,以一种更加积极的方式想象不一样的可能,我们希望这能为中国科幻、东方科幻摆脱过往局限和刻板印象能有所帮助。

康春华:我们注意到,之前很多科幻选集的篇目以男性作家为主,性别呈现上比较失衡,为何会这样?“让女性创作者和作品被看到”,应该是这本书及许多女性作品精选存在的意义。

王侃瑜:近年来,性别讨论存在于中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当中,“看见”各个领域的女性是大势所趋。伟大的作品是可以超越文化的,但作家本人的生命体验也是构成其创作的重要部分。他们的创作、他们的成功可以激励更多与他们共享身份标签和生命体验的人群,打破某个群体对于某些话语权的垄断。这里的关键在于不因作者的身份标签而过度解读作品,而是抱有广阔的胸怀、以开放的心态去欣赏作品,考察作品与作家所处的时代、文化、社会处境的关联,同时亦保持谨慎。

你说的问题确实存在,但不认为这是因为缺乏足够多的优秀女性作家作品导致的,而是市场的性别意识不足。在这样的时间点上,编选女性作家的选集就成为了一种必要,让她们的创作被更多人看到、关注到是根本。同时,也让更多人认识到女性作家的创作不等同于女性主义的写作,她们可以书写性别,也可以书写星空,可以重述神话,也可以想象未来,不必将她们的创作限制在单一维度。

康春华:在这种语境下,《春天来临的方式》体现了怎样鲜明的性别观与创作观?

王侃瑜:我想如果一定要概括的话,或许是“百花齐放”,既符合春天的氛围,也是对于多元声音的隐喻。书中的创作者有的认为作家身份先于女性身份,不愿因性别而被限制;有的则积极拥抱女性身份,将女性独有的体验融入创作当中。这样丰富而不同的性别观与创作观正是我们所珍视的,每位创作者都有充分的自由,以各自的方式书写幻想世界。

康春华:本书同时推出了中英文双语版本,在国内外读者群体里有怎样的反馈?

王侃瑜:对于国外读者来说,这是他们很多人第一次集中读到中国女性幻想文学创作者的作品。每位读者最喜欢的作品都不一样,这说明我们在选篇上还是比较均衡的,为每一篇作品寻找的译者也都很合适,能让不同读者找到自己所好。有很多人给我们写了很长的评论,有一位亚裔读者的总结让我深受感动:“我在四个大洲长大,常常是人群中唯一的韩国人。我无意中成为了一个不合群者,在书中找到了家的定义。在文学的英语世界中,我从西方科幻和奇幻传统中汲取营养……这些作品让我从小就知道了事实和真相之间的区别。对我来说,热爱科幻和奇幻是--而且将永远是--一种希望的练习。如果说传统文学小说是对我们生活现实的反映,那么科幻和幻想就是我们所希望的,或者说是我们希望保持的东西。……《春天来临的方式》是对我多年来在这一类型中所建立的家园的一个可喜扩展。”(Ah-reum Han)。

对于国内读者来说,这可能是比较少有的将各种风格的幻想文学放在一起的选集,有一些奔着“科幻”来的读者可能会感到困惑,但这本书确实就是“泛幻想”,也有一些奔着“女性主义”来的读者没有获得满足,但就如之前所说,“女性”创作者的作品不等同于“女性主义”的写作,而对于女性创作者的支持也不应该是仅仅是关注她们的创作中的性别维度。能有更多读者从中获得阅读的愉悦,感受到春天的气息,我们就很开心了。

受访者简介:

王侃瑜,作家、学者和编辑,奥斯陆大学CoFUTURES项目博士研究员。她用中英双语写作,创作科幻小说、非虚构和学术论文。她曾获彗星科幻国际短篇竞赛优胜、上海作协年度奖励作品,并多次荣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已出版个人小说集《云雾2.2》和《海鲜饭店》,合编有英国科幻协会评论期刊《矢量》的中国科幻专号,以及中国科幻奇幻小说集《春天来临的方式》,并担任《流浪地球电影制作手记》英文版的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