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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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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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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莱英雄传》 连载

第二十章 烽火硝烟

民国二十六年初夏,也就是西历1937年7月7日,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突然爆发,日本人的全面侵华战争正式拉开帷幕,中华民族的一场历史浩劫已无可避免。

没有多少人会完全解读明白那场浩劫的由来。大多数中国人都知道,位于东方岛国上的那个民族本性无比贪婪。他们自甲午海战之前,就一直试图通过侵略战争获得他们所需要的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他们时时把这种需要,归结为他们民族生存的危机。不错,他们本国矿产资源匮乏,且身在大洋,已经经历过数次大地震,他们中的很多人认为岛国的消亡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所以,他们需要占领一个新的地方以维持生存。或者,他们以战争的方式擭取可能的经济利益,然后继续大力发展武备,以维系自己的存在和扩大生存空间。

东莱县位于胶东腹地,地处战略要冲,自然难免战火。

“七七”事变爆发之前,裘中华已经被关进省城监狱足足三年。或许是“西安事变”或者国共的第二次合作,才使得他终于得到释放,并独自一人返回大水泊东村。等到他返乡之后,日本鬼子想要占领胶东的消息已经在东莱大地上蔓延开来。

裘中华的被捕,与他在登州从事的工作有着很大关系。

那年秋末冬初,他听众罗书峰的安排奔赴登州之后,费了好几天功夫才找到组织。然而他通过在当地了解到的情况却是,早在几天前,登州特委地下工作出现了重大纰漏,已经遭到当地军阀张祥武和政府的联合破坏。仅剩的几名党员也已经停止工作。他想方设法终于联络到几名地下党员,并按胶东特委指示成立了临时工作委员会,由他担任“登州临时特委”书记。他本来担心自己难以胜任如此重要的职务,于是主动向胶东特委请示。没想到,一见到胶东特委负责人,他却傻了眼,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高均成!

“怎么会是你?”裘中华一见到高均成,简直是目瞪口呆。

“怎么?看到我很奇怪吗?中华同志,咱俩可真算是有缘分哪,想不到现在站到一条战壕里了。”

“不是,我是真想不到,原来您是特委的领导……”裘中华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均成点点头,道:“什么领导?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好不容易还让你给救出来,我这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呢。对了,听说你对组织上交给你工作不满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我担不起这副担子。”裘中华现在有点后悔到特委辞职了。

“怎会担不起来呢?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至少凭你个人处理问题的能力,也算得上是大智大勇了。目前对敌工作形势十分严峻,我们需要的就是像你这样智勇双全的干部,决不能让敌人把刀往我们脖子上一架就举手投降,你说对不对?”

“对,非常正确。”有高均成刚才一番话,裘中华感觉精神陡然一振。不错,尽管他还没有深入参加组织的工作,但是他通过劫狱之事,已经体会到秘密工作的不易。现在,他面对着高均成包含信任的目光,他对自己工作的信心更加十足。

于是,他立刻返回登州,并以家庭教师为掩护着手开展当地工作。

他万万想不到,在仅剩的几名党员中,竟有一名已经被张祥武的队伍俘虏并变节,这个人叫徐国海。其时,张祥武的手下以重金买通他,并派他继续隐藏,等待共产党新的领导到位之后,立即实施一网打尽。

一天,裘中华按照上级部署,秘密通知了数十个村子的党员准备共同发动各村抗粮工作。抗粮会议是在一个叫商王埠的村子召开的,那家村民本身就是党员,并且他家的院子背靠大山,一旦有事可以迅速撤离。

怕有事,真就有事情发生了。裘中华在向党员们发出开会的通知不久,张祥武突然派人带了一连人马,趁了大亮月明地悄悄将商王埠包围。等到枪打响之后,大家想要撤退已经来不及。裘中华意识到事情危急,只得让大家分散潜入群众家躲藏,他自己则手持盒子枪越过后院墙,一边朝黑夜中的队伍猛烈射击,一边独自向村后的小树林里跑去,想要独自将偷袭的队伍引走。遗憾的是,他身上带的子弹并不多,只是打了十来枪就打完了。

就在他将要一步冲入村外的树林之际,一匹快马突然出现,马上之人瞬间用一支乌黑的枪口指向他。借着淡淡的月光,裘中华一眼认出来,竟然是周步云!

“是你?”“是你?”两个人对面相向,同时吃了一惊。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许多奇迹都是如此奇妙。本来是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两个同村青年,小时候还是要好的玩伴,后来还上过同一所中学,现在居然完全站在不同信仰的两条阵线上。那么,谁的信仰才是正确的呢?其实他们俩都没有答案。他们其时所拥有的,都只是一腔理想的热血而已。

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区别吧?他们中的一个人,心里似乎是以“国”为重,而另外一个人,除了为理想的“国”,还希望为千千万万吃不饱穿不暖的劳苦大众。

月光下,坐在马上的周步云一身戎装,手里举着手枪,腰里还挂着一把指挥刀。在他马后,瞬间又涌上来数十名士兵,一齐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裘中华。裘中华在心中深叹一口气,心说,恐怕今天在劫难逃了。

意想不到,周步云竟然向着数十名士兵下达命令:“你们赶快去前面追共匪,这个人我来处理。”数十名士兵齐声答应,立即向着村内冲去。

见众士兵已经跑远,周步云纵身跳下马,来到裘中华面前,微叹一口气道:“没想到咱俩会在这个地方见面,我很遗憾!”

裘中华冷笑道:“是吗?你是否认为自己已经是胜利者?”

周步云道:“不,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在想,我们俩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不对吗?他的革命主张不好吗?他的思想其实也是为着民族、民权和民生,所以我们才能够推翻数千年的封建统治建立中华民国。可是现在你们却要自立主张……”

“事情似乎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吧?你所说的主义我其实有所研究。我认为,你们的主张虽然具有一定的革命性,但你们无法解决天下穷苦人共性的问题。可能现在我们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请你相信,时间最终会证明这一切。”

“这个我倒愿意试试。不过我今天还是想劝你一句,悬崖勒马吧!就目前形势来说,你们的势力太弱了。所以你们的主义根本永远也无法实现,你若是一意孤行,必将走向危险的深渊。”

“抱歉,可能我们谁都不可能说服谁,你要抓我回去我毫无怨言,你完全可以领到一大笔赏金,对不对?”

周步云分明冷笑一声,道:“中华,你是太小瞧我了吧?毕竟咱俩是同乡同学,今天我先放你一马,从今往后,希望你好自为之,再要在这种场合遇见,我不会再轻易手下留情。”说完,他却顺手举起手枪,朝天空中“砰砰”两枪。然后一跃上马,打马扬鞭,瞬时冲进村子不见了。

裘中华微微摇头,立即调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深山跑去。

数日之后,裘中华试图再次联络新近建立起来的组织,却发现多数党员都已经被秘密抓走,登州特委再次遭到毁灭性打击。鉴于形势危急,胶东特委只能调已经暴露的裘中华离开登州去岛城工作,并任岛城组织的青年委员兼左翼党代表。在岛城内,他结识了居于此地的进步作家沈从文先生,并在工作上得到他的支持。不过,当时的敌人真是无比猖狂,他只在岛城呆了一年多,才刚刚熟悉并开展工作,已经编印一本进步杂志宣传革命,而岛城所在的党组织因遭叛徒出卖,又被疯狂的敌人破坏。

为保存革命力量,上级又迅速将他调往胶西县任县委书记。

现在的裘中华,本来内心里充满着火热的工作热情,意想不到,他已经更换了两个工作岗位,却又屡屡遭受敌人的打击。在从岛城被调到胶西县工作后,他一度对自己丧失了信心,想要跟组织提出回老家一溜二十四水泊一带发展组织。但是罗书峰给他写来一封信,让他重新燃起革命的激情。

罗书峰在信中说,今年一年,全国革命总的形势都很紧张,在全国各地,南京政府一直在加紧搜捕并清除异己,到处大肆捕杀革命党人,各地许多组织均不同程度地受到破坏。而这所有的破坏,与党内许多叛徒自首变节后出卖组织有着莫大的关系。是故,越是在对敌紧张的局势下,越是要依靠工农群众并坚定信仰,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争取看到光明的前景。

有了罗书峰的鼓励,裘中华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于是,他借着胶西县广文中学教师身份的掩护迅速投入到当地的组织工作中。历经将近一年的努力,他已经恢复完善了当地的革命组织,胶西县的工作眼看着成为全省的先锋。

偏偏在此时,又是因为叛徒的出卖,他被胶西县党部特务给秘密逮捕,后来又被押送至省捕共队,捕共队那帮人真正算得上是土匪,极尽他们之所能,将他狠狠折磨了七天七夜,但始终未得到一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不过,他们却从他身边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兵行志要》。这本书,裘中华一直视作珍宝,带在身边已经一年多,经常温习研读,早已熟读背记。当那本书被作为证据呈交韩主席定夺时,捕共队那帮家伙以为他们手里的这个犯人必判死刑,因为韩主席对共党分子一向不抱好感,已经指令手下捕共杀共无数。不想韩主席翻看一番之后,却笑道:“这本书纯粹是他妈的刺儿彭行军打仗所作笔记,算不上什么共党证据。你们还有其它证据没有?要是没有,就把他给放了吧!”

韩主席虽如此说,捕共队那帮家伙仍不死心,再三道:“万一是共党分子,事情就麻烦了。”韩主席一听到“共党”二字,沉吟半晌,道:“那你们看着办,真要是共党,可以就地正法,否则把他关几年也是可以的。”

捕共队再三审问,始终毫无结果,最后不得不以他所秘密印刷的革命小报为证据送他上省高等法院,最终判了他五年有期徒刑。

没想到,“七七”事变爆发之后,国共两党开始第二次合作。是年十月,鉴于国共两党的公开表态,省城监狱提前释放了一大批政治犯,其中就有裘中华。

十月底,秋风又起。强劲的秋风瞬间横扫东莱大地,万物顿时萧条,昭示着一个年景轮回逐渐走向结束,但是秋风扬起之时,却又成为中国民众抗日的起点。

疾风中,悄然走回来一个身着浅灰色长袍的裘中华。数年的牢狱之灾,并未使他对理想信念失去信心。相反,他的目光里分明多了些对于未来的坚毅。

他跋涉数日回到故乡大水泊东村,终于见到阔别多年的父母亲妻儿,泪盈满眶之际,不由得感慨万千。自从上一次离家之后,他已经有四年多没回家了吧?如今,他的爹娘本来不到五十岁年纪,因为常年的劳作,竟已头发灰白皱纹满面。他心爱的妻子钱月娥,原先是一副城里大家闺秀打扮,现在竟完全变成一个村妇,头戴一顶青花棉布头巾,两只手也因常年的劳作而粗糙不堪。不过儿子旺国四年功夫却长了不少,他现在已经是六岁的大孩子了。只是,小家伙突然见到他却显得陌生,大概小孩子的记忆毕竟有限。幸好一家人的亲热情绪能够感染到他,令他很快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应该是自己家的至亲之人,因此很快也熟悉了。

吃过晌午饭后,裘中华提出要到村里走走,说是先要去看看蔡先生。钱月娥却道,蔡先生自前年春天已经到县城居住,听说是被李明复请去撰写县志。裘中华愣了一下,心说,有时间还是要去县城看看。

其时,钱月娥不停地打量着他,又解释道:“你被关了之后,罗先生每年都过来看一次,说你早晚有一天会出来。我就想,他是怕我等不及吗?中华,不管你啥时候回来,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个家,你不回来,还有儿子陪我呢!”

她的一番话又令裘中华一阵感动。不过,虽然蔡先生不在,他觉得还是要在村里走一走看一看。许多年不在村里住,他对于这村庄已经有点陌生了。

对了,他的这次回归并非只是回来看看,因为形势的需要,上级已经发出抗日的号召,要求一部分骨干首先回到家乡尽可能地发展抗日武装,以做好抗击日寇侵略的准备。而要投入抗日,就必须发动更多层面的人们,并最大限度地组织起人枪队伍,这才是目前最需要做的工作。

出门之后,他习惯性地朝着周世福家的场院走去。

足足四年过去,裘中华发现周家的场院面貌未有任何变化,连那栋私塾的模样也未有任何变化。现在场院里倒也空旷冷清,几棵地瓜杨和大小不一的槐树,已经落尽叶子。现在,周世福还保留着那支队伍吗?那个叫周三太的自卫团长还在吗?那可是一股可以迅速利用的力量呢!

未等到私塾,似听到朗朗读书声。再靠近些,只见私塾大门紧闭,哪里见得到一个人影?他一时醒悟,刚才的幻觉,该是回到了数十年之前吧?那时的蔡先生精神矍铄,讲义风趣,数十儿郎日日伴读左右,朗朗读书声在村子中央都能听得到,倒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他正胡乱想着,眼见钱管家从场院大门缓缓进来,他却是来找周旺的。远远看见裘中华,他愣了一愣,正犹豫着要不要搭话,裘中华已经快步走到眼前。

“二叔好!”裘中华主动跟他打招呼。钱月娥是他亲侄女,不管他给谁当管家,还是得叫他二叔。

“是中华回来了?我倒说呢,不知打哪来个文质彬彬的秀才。对了,这几年在外面好吗?咋一连好几年没见你回来?”

其实钱管家从钱月娥那儿已知道一些他这几年的状况,却还是装糊涂。

“二叔,我这几年在外面有点麻烦,现在没事了。你这是要干吗?东家要出门啊?”裘中华机敏地避开了他的话题。

“不是,他让我送两车粮食到莱水镇上,说是汤成河家酒坊急用。”

“噢,现在私塾已经停了?莫非蔡先生辞馆了?”裘中华明知故问。

“你没听说吗?县里要修县志,特意请蔡先生出面。另外莱水镇上已经成立了县立第七小学,村里够年龄的都到那儿上学了。”

“原来如此。”

却在此时,周旺已经从长工屋出来,一眼看见裘中华,先跑过来冲他傻笑着道:“回来了兄弟?”裘中华也笑着冲他点头示意。钱管家又道:“中华,你没别的事吧?没事我和周旺先忙去了。”裘中华道:“二叔,倒是有一件小事,我想见见东家可以吗?”

“你要见东家?这个……”他看一眼周旺,似乎有些紧张,只一把将裘中华拉到旁边,小声道:“你还敢见东家?你在外面到底咋回事?我可是冲着你是我侄女女婿才提醒你,别以为东家不知道你在外面干啥,步云可是早把你的事情嚷嚷开了,说你现在是共产党,是国民政府的死对头。你还要找他说话?恐怕他现在会躲着你。”

“二叔我知道,不过现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我不跟他谈别的,就想聊聊一起抗日的事情。”

“行,我可提前提醒你了,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毕竟在大水泊东村,没有谁势力比东家更大。还有,他儿子周步云现在已经当了胶东保安旅三团团长,手下有一千多号人,要是把东家给得罪了可不是小事情。”

钱管家说完,和周旺一起扬长而去。

怎么?周步云现在当保安团长了?才不过五年多功夫,他倒混得挺滋润。裘中华又想想自己,现在只是孱然一身。他自嘲地笑笑,出了场院大门,一直朝周世福家而去。

一进周世福家大门,意外又碰到一个人,竟是秋菊。她现在也在周世福家当工夫?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灰色带着补丁的衣服,头上扎两根大辫子,竟比以前又成熟许多。她手里现在端着一大盆衣裳,上面平放块搓衣板,正低了头往外走,一抬头看到裘中华,神情带些惊喜,然后只是抿了抿嘴唇,默不作声地从他身边绕过去。

裘中华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心中波澜微起。在村里,她也算是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吧?从她身上的打扮来看,她似乎至今未婚,当地有风俗,凡结过婚的女人,从此就要在脑后束一个抓髻,并用一个丝网的纱套套起来,然后用一根发簪簪住。她现在居然还扎着两条辫子?

再往里走,迎面却不是周世福是谁?

“哟!是中华世侄,多少年不见,终于回来了。可是有点想你了,快快,快请屋里坐。”

周世福乍一见到他,倒也挺热情,完全不是裘中华所担心的态度。他现在引着裘中华一直向屋里走去。等进了屋内,只见室内宽大明亮,正北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些苹果长果小饽饽等祭品,另外还有一个青铜的香炉。供桌向东,是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放一张太师椅,桌子上却有文房四宝,以及一块一指半厚两指宽一拃半长的青玉质镇纸,桌上另有一把九龙包锡的紫砂壶,壶里似乎已经下了新茶,壶嘴正微微冒着热气,壶旁边,放着四只描金缀兰的紫砂茶杯。

看着如此考究的用具摆设,裘中华暗暗感叹,什么叫做富人?眼前的周世福应该就是标准的“富人”。前些年他在识务中学上学时,曾跟同学议论起富人之所以富的原因。有同学说,富人之所以富,完全是勤俭持家,并非是巧取豪夺。而穷人之所以穷,皆因懒惰所致,四体不勤,五谷便不生,焉能累积巨万生活豪奢?

然而以裘中华现在的认识,富人之所以富,虽非巧取豪夺,却也有着相当的贪婪在里面,累积无数,从无满足,凡天下之土地万物,都能竭进其库才好。而穷人固穷的根本原因,在于即使有一定的头脑,但由于生产资料分布的不平衡,加上文化教育和社会阅历的局限,有些农民目光狭隘,得一小利而满足,得过且过,不思进取,从而导致贫富分化严重。这些道理,当然无法跟周世福交流。他今天来的目的,主要是跟周世福协商抗日之事。

裘中华坐下之后,周世福早提起紫砂壶为他添上茶水。随着热气溢出,一股茉莉花香欣然沁入裘中华心脾。

“这茶真香!”裘中华嗅着空气中的茶香,微笑着赞叹一句。

“这可是步云从登州捎回来的,说是上等的茉莉花茶。”周世福端起茶碗,一边请着裘中华,颇为自得。不过,一瞬间他的心里又充满疑惑,裘中华既然是共产党,他今天过来到底有啥目的?

“我说中华,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事呢?”他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开口。

“是这样,伯父,我这次回来想要跟您讨教几件事情。”

“所为何事?请直言。”

“主要还是想跟您谈一下目前的形势。您的两个儿子步青、步云都在外面工作,消息自然灵通。所以当前形势您一定也很清楚。‘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已经全面侵华,而咱胶东之地历来为日本军队重视。目前国共两党均已发出抗日号令,要求尽一切可能精诚合作,组建各种抗日组织。我这次回村,也正是怀了这一目的。但截至目前,我看村里尚未有一兵一卒,倘日本人真的过来,当地乡民肯定会损失巨大,尤其像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必定也是首当其冲。这些问题,不知您考虑过没有?”

“日本人的厉害我倒是听说过,民国十七年省城曾经进过日本人,仅以区区五千之众,竟然把数万中国政府军逼出城外,全城的老百姓被屠杀过万,小日本的确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周世福知道的倒不少。

“现在他们再次侵犯我齐鲁大地,听说北路已经打到黄河以北地区,马上就要过黄河,难保他们不会来咱们这儿。”裘中华见他有所感触,索性再提醒一句。

“这个肯定不可预料。民国三年时他们进攻岛城里的德国人,不也经过咱东莱县,在莱水镇扎过据点?那时还想,咱们的军队都上哪儿了?咋就由着人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行,中华,你的话我算是听明白了,要枪要钱,你直接开口吧!”

“枪也要,人我们也要,而且钱粮肯定是必须的。只要您觉得这小日本该打。不过,我们的政策也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您放心好了。”

“那行,我一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一听到要钱要粮,周世福早在心里敲小鼓,并且额头上似乎有汗渗出来。可是,他分明又知道,日本人如果到达这儿,恐怕也是一场灾难,所以就尽尽心无妨。

裘中华见此次谈话的目的达,便起身告辞离去。

他一路回家,又经过村西大水泡子,眼见秋菊还坐在水泡子边上洗衣裳。裘中华看到她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缓缓来到她后站住。

“菊,洗衣裳呢?”裘中华有意同她打招呼。不想秋菊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吭。裘中华对于她还是有些愧疚。不,他根本不是故意的吧?秋菊也太傻了,为啥就把他当成天下唯一的?

“菊,当年那些事情,真,真是不怨我。我不早跟你说了?我已经有了,我不能耽误你,不过我想……”

“想什么?想我死了啊?我死了你就没心事了,对不?”秋菊说话倒挺决烈。

“你看你,你这啥意思呢?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天底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你先不用着急,这几天我就要进城,我一定帮你再留意一个好的,保证你会满意……”

没想到,秋菊突然拧干手里的衣裳,端起盆子起身就走。

“哎,菊,菊你别生气好不好?”裘中华还想再解释点什么,可是秋菊越走越快且头也不回。

眼望着她的背影,裘中华无奈地直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裘中华吃过早饭后就要往县里赶。在回县城之前,他又问钱月娥要不要一起回娘家看看。钱月娥想了想,道:“你有事先忙你的,我要回娘家啥时候都行。”未等他出门,只见钱月娥一阵从炕上木头箱柜里翻出一个布包,里面还放着四块大洋,说是当年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花,原曾想依靠它去省城探望他,现在用不上了。听他说要进县城,执意把四块钱全塞到他手里,他却只拿了两块,另外两块仍然让她包起来放好。

由大水泊东村到县城,即使脚下加快,依旧需要大半天时间。晌午过后,裘中华已经来到南关城门外。其时,县城内钟楼上的大钟恰好响了两下。

秋日的南关城门,依然如前几年之雄伟,然而原先把守城门的是警察,现在城门前却空无一人。这是咋回事?难道警察局现在都不上班了?

裘中华进城之后,直奔蔡府想要先拜访两位蔡老先生。在蔡老先生家中,他终于见到了蔡铭九先生。这老哥俩现在居然在一起修县志,那些旧版的《东莱州志》,以及《重修东莱州志》等等,整整二十几卷,两个人审校得一丝不苟。不过,蔡铭铨老先生明显见老,已经戴上了老花镜,看一页得好长时间,还不时地咳嗽。

裘中华的突然到来,让老哥俩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活,一齐拉着裘中华的手吁寒问暖。跟他们交谈的过程中,裘中华竟然得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当年费尽心思当了县长的李明复,听说日本人已经向黄河以南发起进攻,居然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跑回沂蒙老家了。

这家伙,当年还是县党部重点培养的人物呢!居然是这种胆识?

裘中华知道,李明复要是真跑了,自己以前做下的那桩事情应该再无人追究。即使李明复还在县长任上,裘中华也不必担心,毕竟现在进入国共合作时期,李明复要是敢动他,就是破坏国共合作。

不过,当年的保安队长崔久之居然还在,并且依旧当着警察局长,他现在却也是深居简出,似乎不太理会局里的事情。

“李明复走了,你们还要继续修这这些东西?”裘中华颇有些不解。

“当然得修,虽说当初是他找的我们,他走了,县志却不是他个人之事,这是咱东莱全县的历史,是一个地方的人文见证,由它可以知一州一县乃至一省一国之存亡兴衰,可不能小看它啊!”蔡铭铨感慨地道。

“李明复跑了,等你们修完之后,又该如何处置呢?”裘中华提出自己的疑问。

“这个先不去考虑。等修完之后,倘有新的政府,就交付政府处置。若无人过问,我倒愿以我个人微薄之力,将其付诸莱东县印书局印版。老弟,你觉得呢?”蔡铭九半是说给裘中华听,半是对蔡铭九道。

看着年暮沧桑的两位老人,裘中华不由肃然起敬。不过,他先来蔡府拜访却还挂着别的心事,不知蔡小梅现在咋样了,找到她,或许就可以找到罗教员。现在县里已经没有了政府,抗日工作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找到罗教员商讨对策。

“爷爷,小梅在不在家?咋没看见她?”

“她啊?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嫁出去了。”

“嫁出去了?是跟罗老师成的亲?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当然是他,他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说是怕影响到我和铭九修志,另外在城隍庙东槐树胡同租了一栋房子,书峰现在中学里挂着职,小梅在小学里教学,二人上学时孩子就会送回来。今天是礼拜天,他们一大早就把孩子接走了。”

“噢!那我一定去看看他们。”

知道罗书峰现在住在城里,他心里真是无比惊喜。不过,在找罗书峰之前,他突然又想去看看彭先生,彭先生不是说过,他们俩可以算是忘年之交?另外彭先生还救过他的命。再有,他在省城坐监之时,听说是因为彭先生送给他的那本书才使得韩主席从轻发落他,这又是一件救命之恩。连忙向两位老先生说明并告辞离去。

由蔡府到彭先生的宅院,几乎要穿过半个东莱县城。裘中华沿县城西街一直往南走,眼看街西新开有一家汤记酒铺。进门一问,原来是莱水汤成河家在城里新开的酒铺。

裘中华摸摸口袋,里面倒有钱月娥给的两块大洋。便问酒铺掌柜,莱水老烧多少钱一坛。掌柜的也姓汤,是汤成河一个远房弟兄,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说最好的大曲大概四斤一坛,要三角大洋。便买了一坛,汤掌柜替他拿网绳套了提在手里。

出了门,又见到一家卖当地土炉烤鸡的,一只要两角大洋,也买了一只,用一张草纸包了,然后用细麻绳扎好提在手里。拿了这些,便觉得去彭先生家舒坦些。一直走到彭宅门外,敲开门,却是彭先生自己开的门,一见门外站着裘中华,当场喜形于色,又看他手里提的东西,只把脸一沉道:“你要过来看我,人到了就行,咋还拿东西呢?”

裘中华淡淡一笑,道:“您老人家对我有大恩大德,能不好好孝敬您吗?”

彭先生一边请他进门,一边反手关上门,道:“其实你真不用客气。前些日子我才听说你的事,你这几年遭了不少罪吧?姓韩的那混蛋拿你们党人真是挺狠。”裘中华诧异地道:“我的事您都听说了?”彭先生道:“我一直跟两个老蔡有来往,前几天去他家聊天,是听他家小梅说的。你可不知道,我一听是落到姓韩的手里,心说坏了,那个人对你们的党有偏见,当时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急得我差点没上省城去找那混蛋。后来传回来信,说你只是判了几年,我心说正好不想见姓韩的,就没再管你。幸亏你自己回来了。”裘中华笑道:“其实您还是你救了我一命。听管监狱的说,法院本来是要判我死刑的,可韩主席看了你给我的那本书后,说要没啥别的证据就放了吧!不过省党部捕共队那帮家伙高低不同意,硬拿了几张报纸当证据判了我五年。要不是国共合作,恐怕我到现在还出不来呢!”

“原来是这样?想不到我又帮了你一次?那你拿来这酒和烧鸡我吃着喝着也痛快了。”彭先生当场哈哈大笑,等笑完了,又道:“可惜了我那本书,就落到他韩复榘手里也起不了啥作用。对了,他现在该是在黄河一带布防抗日,他这个人靠不住。中华,目前形势真是十分危机,我觉得日本人早晚会打过来。”

“那,彭先生,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您能不能带我们一起抗日?放心,拉队伍的事儿我来负责,您只管指挥我们冲锋陷阵就行。”

彭先生闻听,稍稍愣了一下,不由仰望天空,深深叹一口气,缓缓道:“中华,我不知道你此次来只是为了看我,还是有别的意图。我只能告诉你,要是上去十年八年,我彭子耕带队伍打小日本肯定没问题。但现在我年纪真是不行了。对了,时间不早了,晚上陪我一起吃饭吧!”

“谢谢先生,但我还有些想要处理,就不给您添麻烦了。对了彭先生,日本人要真打过来,您咋办呢?不如先到乡下避一避?我老家大水泊东村地处偏远,应该比较安全,就请您上我们村如何?”

“我不去,他们要来就来他们的,大不了我这把老骨头交给他们,看他们能把我咋样。你真是有事啊?那行,东西我留下,你先稍等一下。”

彭先生一手接了裘中华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立刻进屋,不一时,他却提了一个包裹出来,一手交到裘中华手里,裘中华掂一掂,分量挺重,而且“叮当”作响,他立时猜到是什么。

“不不,彭先生,您这是……”

“中华,打鬼子我是真不行了。不如这样,我家里还有一些积蓄,不多,只有两百多大洋。你把它全带上,买枪买子弹,还有部队吃喝啥的,这些花费是必须的。”

“不不,这哪行呢?这我真不敢接受。”裘中华知道他当年归隐时,曾用自己的积蓄买了百十亩地放了租子,想来这些钱是他辛苦积攒下来的。

“说啥呢?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瞧不起我。从今往后,你也不用再上门看我了……”

彭先生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裘中华只好接过来。

离开彭宅后,天色已经微暗。大街上,裘中华背了包裹正朝城隍庙走着,身后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一巴掌,他吃了一惊,顾忌到包裹里的钱,以为遇到抢劫之徒,猛然回身,却是罗书峰左手挟一本书,正微微笑着看着他。

“罗老师?是你啊!你咋会在这儿?”裘中华十分震惊意外。

“哈哈,你小子终于回来了。咋的了?最近发财了?敢背着那么多钱招摇过市?”罗书峰两眼紧盯着他背后的包裹。

“有那么容易发财吗?这是一位朋友送我办事用的。你现在住在哪里,还不快带我去见见小梅?”裘中华立即把话题转移到蔡小梅身上。

“你是想见她啊?你个没良心的。行,咱也甭废话了,小梅现在正在家看孩子呢!”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前行。沿途罗书峰却也买了些鸡鱼菜蔬,裘中华手里还有一块钱,顺便买了两包点心和一坛米酒,罗书峰不让他买,他却不听。

等来到罗书峰的家,小院房子的结构又跟裘中华当年所租的很相像。不由得想起,当年为了革命,竟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现在还需要把钱月娥给接回来吗?似乎有些不妥,万一日本人打过来,县城一定会被敌人占领。

他正揣想着,罗书峰却冲屋里直嚷:“小梅你出来一下,看看谁来了?”

屋里人影一闪,便出来一个一身素服、打扮清新的蔡小梅,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分明是个小女孩。裘中华一见蔡小梅齐眉短发,额头欲加光亮,模样儿比以前更加俊俏,不由笑道:“哟,你可是比以前更加漂亮了。还有你们的孩子,都这么大啦?”

“中华,是你啊?”蔡小梅看到他,却也一脸惊喜:“快进屋坐吧!你从省城回来了?”

裘中华看见孩子,本来伸手欲接。小女孩才一岁多,肯定认生,“哇”地一声哭起来。裘中华一时尴尬道:“这小家伙咋还认生呢?以后还要给俺儿子当媳妇呢。”

蔡小梅听了,微微摇头道:“你说啥呢?你们家旺国可是比俺小云要大不少。哎!都这么多年没消息,我还跟书峰提过找组织想办法救你出来。可书峰说,组织上倒是有安排,还做过一些工作,但省政府有规定,只要牵涉政治犯,一律不得假释,只好让你吃那么多委屈。要不是有孩子不方便,差点就跟书峰一块儿去省城看你呢!”

听了她的话,裘中华自然感觉心里温暖。蔡小梅似乎心里还装着他的一点影子。但是,从她对罗书峰的眼神上,他又分明感觉到她和罗书峰的感情稳笃至深。

于是大家先进屋,一齐动手忙活。蔡小梅放下孩子想要洗鱼做菜,罗书峰高低不用她。裘中华主动把鱼抢过去,说你们俩都不用,这点家务活还是我来干吧!

两个人一阵忙活出四个小菜,罗书峰又开了裘中华带来的那坛米酒,两个人心里都高兴,不一时喝了有七八分醉,罗书峰又看到裘中华放在炕上的包裹,却问:“你给我说实话,这些钱是哪来的?”

裘中华满脸通红地回答:“老师……”

罗书峰一脸不满地制止他:“不许再叫我老师,咱俩早就是同志,以后方便时候叫同志,不方便时直呼名字就行。”

裘中华:“是,老师……”

罗书峰又瞪他一眼:“又来了不是?改就改了,我们做地下工作的绝对不准犯第二次错误。”

裘中华连忙打自己一下嘴巴,笑道:“行,就听你的,老罗,罗书峰同志。”又指着那一包裹钱道:“你是怕它们来路不正?小瞧我了不是?告诉你,那是彭子耕先生送我买枪拉队伍的。小日本快打过来了,县城里连个政府都没有,鬼子要是来了咋办呢?所以,咱得赶快拉起队伍做好准备。这样,我正愁独木难支呢!想不到会遇见你,咱俩正好一块儿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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