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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君珊日记里的石评梅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郭晓斌  2022年07月21日08:41

1929年第137期的《蔷薇周刊》(11月26日)上,刊载有一篇文章《日记上的一页》,作者署名“斐文”。这是她几年前写的一篇日记,为了纪念那个特殊的日子,而将其公开发表。原文略长,篇幅所限,仅摘引部分文字如下:

日记上的一页

这是四年前日记的一页。那时,我纯然是不知世事,纯然天真的孩子;然而也是从那时起,我才认识了欢乐和悲愁。我想,至少从这篇日记里可以看出来。日子是飞也似的逝去,依稀这四年后的旧京,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当我再翻开这篇日记时,上面斑斑的不知是泪痕,是墨痕! 然而我决意公开它了,为了要纪念这一个日子!

今天是星期,又是我二十岁的生日 ! 我八时起床。看看报,写了 四封信,有封信是给父亲的。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才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母亲也笑了,妹妹们也笑了,因为她们都是晓得的。其实,我的生日,向例我都不记得,都是平淡地过去;今年因为瑾和黛说要纪念各人的生日,所以我才特别地记得,虽然我并未告诉她们是那一天。

午饭后,往瑾处,黛已来,她们告诉我她们的学校今日失火,有二人受伤死,殊为叹息。今天,瑾本来极不高兴,但因为我曾告诉她们说,今天有点特别意味,她似觉察出我的秘密。才支撑着笑靥。四时后预备出门了,瑾始将她那蓬着辫发梳顺了些,路上仍然是哭似的,到了市场,进饭馆吃羊肉锅子的时候,我正式的宣布今天是我的生辰,她于是很高兴,和黛举杯庆贺我。吃涮羊肉是特别有风味的,黛吃得真多,似乎比我还要多。

吃了,我们乘月色往中央公园。……在桥南尽头,立着几叠的石山,月色照在石上分外的白皑皑[,]使人觉有森意。瑾忽然跪在石阶上,背着月影颤声地吟歌。……黛悄然倚在石侧,我孤立在柳树下,牵着柳条望着她们,心中也似乎有说不出的哀意。

瑾真是沉醉在苦忆之中,歌声哀凄极了,于是我和黛拉她起来,另外找着池岸上的长椅向北坐下。……我似乎又幻觉着,我们是,极清贵而神秘的三个神仙式的超人,是为了恶恨那块不洁的,恶污的,妒恨的世界,来在此地涤除潜坐倦息,而默思那人世扰攘和虚伪的一切……这种的幻觉是被黛打断了,为了她闭眼咽泪,将头倚在我肩旁的沉思,使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低低的唤她,然而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瑾突然地对我说:“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尽的!”……

在椅上一个长时间沉默之后,黛另外又发现了一个地方,那是在靠近池水的石阶上,水在我们的足下。三个人并排坐着,东向明月。……有时水里鱼的跳跃声,震破了这静谧的空气。然而空气的静默,终不会压制了她们那兴奋的悲情。瑾猛力地奋起右手在石上一拍,似表示她的情思最后的决心。黛呢,她仍旧是闭眼苦思着,最后她用手将足下的枯叶,一片片洒在水上,对我说:“我的心,是和这片片枯叶一样。”呵,我只有紧握着她的手,求她不再说这样的话,然而万种毒蛇般的 悲凉,是毒蛇般地刺着我的心。……

远远听到街心电车的铃声,我们惊觉时刻已是不早,有九点钟了。她们两人立刻站起来,黛先跳着跑了,我扶着可怜的瑾慢慢走在台级的上层,黛站在一颗伞盖形的松树下,似一个尊严的女神,瑾前往牵着她的双手,这太有神意了。她们走下去了,我悄然地亦孤立此松树下,望东方明月,觉自己也是伟大的,是一个英雄,这种幼稚的思想,竟令我不愿离开。为了她们几次的催促,才又凄凉地走到那孤另的桥上。……

过了西边的三座门,瑾上洋车回去,我怅惘地告诉她,明天我们仍然到她那里。只剩我和黛了。我们并肩齐履,踽踽向树林中西去。月色如洗,凄迷冷艳极了 ! 我依稀是在一个极野的,无人的银色的沙漠里,不知前途的命运是如何? 是否有美丽的甜源绿草,是否有凶狠的豺狼在道?而我们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往前迈。迈过了新华门,来在十字街头。黛喟然地说:“我悔……”我问她悔什么,她默然。很久之后,她才指着道傍的枯树说:“朋友! 我和这颗[棵]树一样,一样的枯槁……”这万绪的哀愁,我除了求她不再说这样的话之外,自己亦十分的黯然。行中谈到了瑾的可怜,彼此是叹息着无力挽回她那蹇愁的命运。离黛家的门几步远了,我不愿进去,怅然地和她道别。

归途里,惘然思量着这偶然的一日,可纪念的一日,是凄迷,是欣喜地过去了。然而当我踏上去时的足印时,才知道过去的一刹那,永远是梦,永远是陈迹! 呵!

十五年生辰之夜

经笔者考证,“斐文”即是石评梅的挚友袁君珊,而这篇日记,记载的正是1926年11月21日袁君珊与石评梅、陆晶清的一次聚会。

首先,石评梅有一个笔名即是“梦黛”,她还曾被庐隐称为“颦”,其性格、言行,与文中的“黛”绝类。其次,文末注明写作日期是民国“十五年”,即1926年,更准确地说,应当是11月前后。1926年11月,石评梅给袁君珊写过两封信,恰与日记中所述形成对照与补充。石评梅遗稿《低头怅望水中月》是写给袁君珊的一封信,其中明确提到前一天是袁君珊的生日,而且夜晚她们及陆晶清三人有过聚会和出游。信中还写道:“我最忘记不了昨夜月下的诸景。尤其是我们三人坐在椅上看水中的月亮,你低头微笑听我振动的心音……”“我如今,还羡慕你的生日是这样美丽,神秘,幽雅,甜蜜。假使明年那天我已不能共你度此一日,愿你,愿你,记得依你肩头怅望水中月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影双履齐,归途上默咽酸泪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松林下并立远望午门黑影的姊姊。”这都与日记中的记述有着明显的呼应。石评梅当晚写给袁君珊的第二封信也提到:“我心像湖中落叶一样,你是已经知道、看见了。”这与日记中“黛”所说的话意思完全一致。

另外,日记开头提及,作者生日是“星期”,即星期日;据石评梅书信写作日期可推知,袁君珊生日那天是1926年11月21日,查日历,当天也是星期日。更富有意味的是,这期的《蔷薇周刊》共三篇诗文,第二篇是斐文《日记上的一页》,第一篇正是袁君珊的《往日》,开头写的也是几个朋友为她庆祝24岁生辰,与《日记上的一页》记录的“四年前”20岁生辰有所呼应。

这篇日记,为我们呈现了石评梅致袁君珊书信的具体写作背景及细节。由此可知,当天袁君珊生日,午后石评梅和袁君珊先去陆晶清处小聚,后在市场的饭馆吃涮羊肉,晚上三人又赴中央公园小游。在当年一起纪念每个人的生日,也是石评梅和陆晶清的提议。

更重要的是,这篇日记,以好友的身份真实记录了当日石评梅的言行、细节,对于我们认识石评梅很有意义。目前所能读到的写石评梅的文章,大都是她去世后,师友们出于纪念而写就,追忆多有模糊和不确之处。石评梅生前,她的相关言行、事迹,仅有庐隐和陆晶清等在一些公开发表的文章或书信中有所涉及,无人写过专门的印象记;袁君珊日记则写于她与石评梅聚会的当晚,以更纪实、更细致、更私人化的笔触,即时性地勾勒了她眼中的石评梅,丰富了好友们对石评梅的叙述,是十分珍贵的文学史料。

自毕业以后,石评梅一直把女师大当作娘家,对其保持密切的关注,这在日记中也有所体现:“她们告诉我她们的学校今日失火,有二人受伤死,殊为叹息。”这一事件,在史料中可找到更详细的记载。1926年第3号《蔷薇周刊》刊有一篇文章《“趁火打劫”》,里面即写道:“这次女师大因为‘伙食太坏’小姐们自己弄菜吃而失慎,结果虽然仅仅是烧死两个肇事人而没有损及‘红楼’,但据说当日跟着救火队到该校门前的人也颇不少。”同期另一篇文章《杨廖惨死事件》则说得更清楚:“杨立侃廖敏二女士惨死事件发生之后,风雨满了全社会,社会是给予她们以人类的同情。……惨死事件发生的日期,是在十一月二十日。其发生的原因很显然地是为了自煮食物,失慎于火。”由此可知,事件发生的次日,石评梅和陆晶清即已闻讯。两位风华正茂、本来大有可为的女大学生因偶然的意外丧命,自然引起她们的叹惜。作为始终关注女性和女权问题的先行者,她们并没有止于叹息,《蔷薇周刊》上述两篇长文,讨论这一事件及暴露的问题,即是她们策划和编辑的成果。

日记写到石评梅吃涮羊肉,且吃得很多,这一细节难得地表现了石评梅生活化、烟火气的一面——她并非是仅仅吃菊花面、饮葡萄酒的高雅知识女性,亦可以如史湘云一样“割腥啖膻”。对于游园时石评梅动作、神态的细致描写,如“黛悄然倚在石侧”“闭眼咽泪,将头倚在我肩旁”“仍旧是闭眼苦思”,将石评梅的忧郁、哀伤表现得淋漓尽致。石评梅曾写有《哭落花》一诗,散文中也多有惜花的记录。石评梅将枯叶撒入水中,不能不让人想起她的惜花,以及她对红叶的钟情。袁君珊笔下的石评梅形象,生动传神,极具画面感。尤其是“黛站在一颗伞盖形的松树下,似一个尊严的女神,瑾前往牵着她的双手”,绝美如画,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站在花阴下或竹林旁的黛玉。这既反映了她们生活的诗意浪漫,也很能表现袁君珊作为小妹妹对石评梅的喜爱和崇拜之情。日记中还记下了石评梅的一些话语,也可谓非常珍贵的记录。

这篇日记,对于我们了解袁君珊其人也有一定价值。学界谈及袁君珊时,多言生平不详,而从日记可知,她家在北京,父亲在外地工作,还有至少两个妹妹。1926年是袁君珊20岁生日,那么她应生于1906年左右。据《往日》文末落款,袁君珊1929年的生日是11月17日,而据石评梅书信推知,她1926年的生日是11月21日。查日历,这两日皆逢农历十月十七,可见这正是袁君珊的农历生日(石评梅11月21日写给袁君珊的第二封信落款是“十一月二十一号——十月十七日夜中写”,《石评梅作品集》编者注释:“‘十月十七日’为原刊如此,疑有刊误。”《石评梅集》编者则认为无误:“前边是阳历,后边是阴历。”后者理解正确。实际上,石评梅之所以注明十月十七,正因为这是袁君珊的生日。当天为她庆贺生日的石评梅,有意对这一时间做了强调和突出)。袁君珊这篇文字,虽然名曰日记,但文笔优美,想象丰赡,足可以当作散文读之。与石评梅散文一样,日记典雅抒情,无限伤感,字里行间弥散着浓重的古典韵味。三人水榭池旁吟歌望月的情景,也让人想起中秋夜“联诗悲寂寞”的黛玉、湘云和妙玉。袁君珊在《蔷薇周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既有显露才情的散文佳构,也有议论时政与女性问题的慷慨之作,后者尤擅。她似乎未曾在女师大就读过(日记中提及女师大时,说是“她们的学校”),但与石评梅、陆晶清一样,是那个时代涌现的一位既古典又现代的才女。我们不清楚她后来有着怎样的际遇,但她在写作和编辑方面所做出的文化贡献,是不应被今人遗忘的。

袁君珊为日记所写的前言,颇为凄悲,因为此时又逢自己的生日,而石评梅却已病逝一年。袁君珊感慨:“依稀这四年后的旧京,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但她仍在勉力操持,继续苦心经营着《蔷薇周刊》——这是对于她们的友情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