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林长民·陆小曼·凌叔华
来源:文汇报 | 陈学勇  2023年06月19日09:21

拙文《林长民的文和字》说及,宋春舫为林长民出版过一册《林长民遗墨》,“现在这本《遗墨》十分稀罕了,各大图书馆难觅一册”。文章在《文汇报》“笔会”版刊出,友人、杭州徐志摩纪念馆馆长罗烈弘先生即告,他藏有此书。上月借了赴杭参加一个读书会,终于得以一睹为快。

一九二五年末林长民毙命于乱军流弹,宋春舫搜集林氏墨宝付梓,称道他“重气节,善文章,有晚近欧美政治家风度。书法秀挺刚劲,蝇头小楷妩媚绝俦”。我于书艺之外,感兴趣的是关涉陆小曼、凌叔华的两件。林长民其女林徽因与陆、凌两位女士都有芥蒂,陆视林徽因为情敌,凌叔华说,陆小曼日记里有不宜林徽因看的话,凌以此为由不肯交出她替徐志摩收存的遗物“八宝箱”,引发一场震动那年北平文坛的公案,日后林徽因与凌叔华便如商与参,断绝了往来。林长民罹难前,正是徐志摩热恋陆小曼之际,且有望成为眷属,他随徐、陆一同游湖中南海,当晚陆小曼求他墨宝,林便以录苏东坡二律的旧纸相赠:

我生孤癖本无邻,老病年来益自珍。

肯对红裙辞白酒,但愁新进笑陈人。

北山怨鹤休惊夜,南亩巾车欲及春。

多谢清诗屡推毂,豨膏那解转方轮。

白发长嫌岁月侵,病眸兼怕酒杯深。

南屏老宿闲相过,东阁郎君懒重寻。

试碾露芽烹白雪,休拈霜蕊嚼黄金。

扁舟又截平湖去,欲访孤山支道林。

林长民相识陆小曼大概在一九二四年春天泰戈尔访华前后,为欢迎诗翁演出他的剧作《齐特拉》,林长民粉墨登台,陆小曼台下吆喝散卖海报。由于徐志摩的性情,这一老一少,由生而熟。林是徐的知音,陆是他的恋人。二十二岁的陆小曼已经喜好书画,虽然还没像后来蜚声画坛。“二律”条幅书于一九二五年八月(农历六月),未录题目,旨意却显豁,推想书录苏诗的时日距赠陆时间不远。林长民曾经踌躇满志,力倡宪政。然而此时正政坛失意,困居陋巷。梁启超给长女令娴的信里说,林长民“成了老鼠入牛角,转不过身来,一年来已很痛苦,现在更甚”。他正是借古贤泛舟五湖、寻访山林的逸趣,代言自己向往归隐,透露出他一度无奈而略显颓唐的情绪。

但林长民毕竟是献身社会的志士,颓唐情绪稍泄即逝,引领中国步入现代的壮志不减。数月后林长民便潜出皇都,辅助郭松龄反叛张作霖,决心再有一番作为。不意郭部溃败,他殁于四十九岁英年。世人不解他为何投奔郭松龄,林白水更叹息“卿本佳人,何为作贼?”林长民也曾于荒村小楼自叹“无端与人共患难”,懊悔投郭之举莽撞。又有人说,出关原非林长民本意,他另存雄心远虑,欲借道关外,绕回南方以图东山再起。至今学者们对此仍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林长民作有旧体诗若干,而披露寥寥,名句“万种风情无地着”传诵一时,却始终不见全诗完整的文本。从徐寄尘所和林长民的词里,可知林有“观菊”和“忆旧感事”两首词作,但也无以见到林作。他早年刊布于《星报》的诗作更不少,但徐氏《忏慧词》集和《星报》,今日均极难寓目。不必说一般读者,连学者都无从求索,那些作品已近乎湮没。今存留于世的林长民所书扇面、条幅,多录古贤作品,鲜见自撰文词。有的并不明示出处,书赠陆小曼的这一幅便是。笔者初以为此二律为林长民自撰,称陆小曼为今存作品极少的林氏多存了两首诗作,算得一个小小功德。然而承一位友人指出,“苏冠林戴”了。长了知识,也伴来一丝失落,原想拙编《林长民集》能够稍稍丰富的欣喜落空了。

另一件致胡适信函:

适之足下:得来书,为儿辈延师事费神可感。星期六日弟已亲访叔华女士,已蒙其慨诺,至足慰幸。女士允于本星期三日,九月十六日,午后二时来试诸男女生徒学力再定功课。敝处本有一二助教,并可与女士商分任教科也。应送束脩及远道来去车马之备,礼不敢怠。而女士意度穆然,我又未敢径陈。在吾东方,节文需烦介者,望足下彼此达恉。明日,即星期三,午饭君能来舍,(不是请客,寻常家庭午饭耳。)先时检阅童子军并面谈一切否?饭后刚好共候叔华来临。此意本欲进述,适电询,君已出门,故函布之,不一一。

长民 顿首 九月十五日

《胡适来往书信选》附录林致胡信函,两人过从似乎只是名流之间的通常社交,而未见录的这一封表明,两人私交并不浅。凌叔华与胡适更是亲近,苏雪林、袁昌英、林徽因,包括陆小曼,致信胡适,台头无不冠以尊称“先生”或“适之先生”,唯凌叔华和陈衡哲直呼“适之”。陈与胡适关系非同寻常,年龄又比凌大上十岁,乃胡适同辈人,直呼其字倒也自然,至于凌叔华,属学生辈,也来直呼,旁人看来就不大自然了。

“西席”之请眼见就要落实,不意凌叔华犹豫起来。在林致胡信后一天,她写信给胡适,瞻前顾后:“我听人说,教家塾的女先生等,与外国的管家妇差不多,社会上并不看重此地位的人,以为我初次出来作事,出处不可不慎。所以,我对教书事有些灰心了。”

她最终食言,劳胡适代为辞谢:“现在似乎不好反口便自馁。左右思量都不对,所以想请你率直指教。如若林宅待先生如管家妇或师爷差不多,我只可托辞不去了。”胡适明白底细,林长民怎会拿凌府千金当管家妇使呢,胡大哥领会凌叔华另有不愿道破的原因,不便勉强她,林长民白忙活了一场。

凌叔华与任性的陆小曼不同,她略具心机。就是这封信,凌叔华还说了句:“一个人作事差不多离不开三者:名、利,或自己的兴趣。”此言不妨视为理解凌叔华人生和创作的一把小钥匙,重名重利左右了她人生路口多次抉择,也成就了她的文学事业。翌年她应聘燕京大学义务美术教员,宁愿不领薪金——此刻还是闺秀,还不在乎钱财。

林长民故去,他景山脚下的“雪池”寓所过户胡适,再易手凌叔华家。林徽因留学美国,颇为思念老宅,托胡适转告凌叔华:“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交,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林徽因信写在凌、林发生纠葛的五六年之前。两位著名女作家,可谓性相近,本可进展为闺中知音,像凌叔华和陆小曼相处那样。可是习相远,终而分道扬镳到离开世界。

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