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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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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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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河情》 连载

第九十三章

由西向东的那条全村最大的路,也没有那么宽,没有那么直;路北面的大马圈的墙根儿边儿上,大柳树上也没有乌鸦,光秃秃的;树下有一些人,站着的,蹲着的,还有直接坐在地上的。有人端着碗走来,边走边喝着碗里的糊糊,“吸溜——吸溜——”地响。

“吃晌午饭了,回去了。”

“看,那是表演什么节目?”

“好像是游街,游老成家的成钢,说快板儿的那个。”

“这是胡闹,咋没人管呢?”

有人就大笑起来,对眼雪亮说:“搞得和真的一样,你看那不是你儿子吗?可以接你的班了。”

眼雪亮说:“可能是学校搞的活动,就是表演节目。”

有人说:“就是,你看,那不是后面还有老师呢。”

只见张淑娴从后面追过来,她拦住了游街的队伍,厉声说:“阎志强,你干什么?谁允许你这样对待同学的?”

“我们要革命,不需要谁允许。”

淑娴上前一把拉住成钢,拉到路边儿,解绑着他的绳子,打的是死结,一下子解不开。阎志强冲上来把淑娴推了个趔趄,挥拳向淑娴打去,姬顺飞快赶到,从阎志强的面前斜插过去,一抬手,伸开双臂护住成钢,阎志强摔了个狗吃屎,脸正磕在一大泼牛稀屎上。在场的人几乎都看见姬顺挡开了阎志强打向淑娴的一拳,但谁也没有看见她脚下同时使了个绊子。

见到儿子倒在地上,眼雪亮这才从大马圈旁边的柳树底下跑过来。

姬顺已经给成钢解开绳子,张淑娴扶着成钢的肩膀,给他擦去眼泪。

“这是干啥呢,劫法场啊?”眼雪亮瞪着黄眼珠子问张淑娴。

淑娴问眼雪亮:“是你指使的吗,阎治安?”

阎志强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糊的牛屎,指着姬顺,对眼雪亮说:“爸,她打我,上次就是她打我,老师还关我禁闭。”

姬顺向那群孩子大声问:“我刚才打他了吗?谁看到我打他了?”

大家相互看看,没有谁说话,一会儿有个高个子的说:“没有,朴姬顺没有打阎志强,是阎志强去打张老师,自己摔倒了,可能是被牛屎滑倒的吧,你看他脸上还有牛屎呢。”被牛屎滑倒,怎么会粘在脸上,难道阎志强是用脸在走路?但是,没有人质疑,都说阎志强是被牛屎滑倒的,因为他脸上有牛屎。

张淑娴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不能玩侮辱人游戏,绑人是犯法的,大家都回学校去吧。还没吃饭的赶紧回家吃饭去。”

同学们散开了,阎志强捏着鼻子使劲一擤,擤出两坨牛屎来,他大声嚷嚷着:“一定是出了叛徒,走漏了风声,一定要彻查,查出真相来。”

真相就是阎志强把教室里人全都赶出去,跟着他们去游“小持务成钢”的街,牛作强和牛勉强藏在桌子底下,等人走了很久才露出头来,看没有人,就蹑手蹑脚去找张老师,张老师正在洗碗,手也没擦就往外跑。姬顺中午是和张老师在一起的,她上厕所了。姬顺从茅房回来,听作强和勉强结结巴巴地说完,就飞跑着追过去,刚到就替淑娴挡了一拳。

在没有权威的地方,只有“拳威”。

姬顺牵着成钢的手朝学校那边走,姬顺说:“以后姐不离开你。”

人都走散了,眼雪亮爷儿俩站在路上,面面相觑,大黄眼珠子瞪着眼皮上糊了牛屎的小黑眼睛。大马圈旁边的大树下面有人向这边吆喝:“喂,眼雪亮,你爷俩真行,老的斗大人,小的斗小孩子,真是斗争传家。”

有人纠正道:“你说的不对,人家那叫斗争世家,祖传老字号——眼睛雪亮。”

眼雪亮拉着阎志强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好好读书,整天不学个好。还不快回家去把脸洗了,你看,这衣服上也都是屎。”

阎志强使劲一扭身子说:“我这是革命行动,谁说只许你们大人干革命,不许我们小孩子干革命?你连个丫头子都斗不过,让人家当学生面数落,我都不好意思。”阎志强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小孩子,他都十七了,按照眼雪亮的说法,要是在从前,早就当爸爸了。只是阎志强比较晚熟罢了,心智晚熟的人,性成熟得都比较早,阎志强已经长出黑胡子,脸上也疙疙瘩瘩的。他用手挤一个痘,腮帮子黄绿一片,是牛稀屎染的。“这事儿没完,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眼雪亮愤愤地说,拉着阎志强回家去。李春花在家早就做好了午饭,她家的两个男人都迟迟不归,一个性早衰,一个性早熟,都够让人烦心的。眼看着玉米面都凉了。

成钢放学回到沙包子村,直接去了玉莺家,玉莺家已经是“人去窝空”了,地窝子里只剩下一些柴草垃圾。玉莺儿已乘汽车去,此地空余地窝子。门边的沙柳丛已经落尽了叶子,赤条条地在秋风中瑟瑟。屋后常常和玉莺比肩而坐的那片洁白的细沙,写过很多的字,画过很多的画;沙包子下面的这条小路,走这不知多少遍,是他和玉莺的脚踩出来的,可能不用多久,就会长满荒草,不再有路。

“石头哥,我要跟你好好学习,以后我们一起到县城去念书,上高中,上大学。”曾经的理想,已经成了梦,从前的梦,现在已经不会有这样的梦。

“玉莺儿,我们要敢吃苦,下苦功,就是不能上大学,也要练出一身革命的本领,为人民服务,让自己百炼成钢,做雷锋那样的人,做保尔·柯察金那样的人。”曾经的誓言还清晰在耳,可是那分明就是一种妄想,胳膊还疼,中午被绑着游街,那不是演戏,那是侮辱。士可杀而不可辱?错了,士可杀更可辱,自古以来,有不可辱的士吗?杀就是最大的辱,更何况还有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还有鞭尸,还有挫骨扬灰。你可以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那就不辱了吗?据说人是猴子变的,但不是每一只猴子都能变成人,而似乎就一夜间,很多人就变成了猴子。也可能是有很多猴子一直假装是人,忽然间不用装了,猴子一下子就变多了,有一些我们平常看着是个人的东西,就成了猴子了。

玉莺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成钢用衣袖抹了眼泪,红着眼圈回家去。柳云见成钢刚哭过的样子,让他快放下书包,洗脸吃饭。柳云对成钢说:“玉莺家搬走了,田青当了公社宣传队的队长,玉莺儿是宣传队员,都吃公社口粮了,就算是很有前途了。眼镜来咱家,说以后让咱们不要和她家有来往,这是组织纪律,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组织,有这种纪律。让我们不要打扰玉莺,说会影响她演出,影响她的前途,反正都是影响。我就想啊,玉莺儿就是咱们旅途中的一个过客,给咱们带来不少的快乐,寒冷的时候,我们温暖她,她也温暖了我们。现在她走了,成了我们的陌路人,但我们一起走过不错的一段路啊。以后不要给她写信,她来信你也不要回,我们现在成了这社会的另一类人,也说不清是别人把我们推进来的,还是我们自己跳进来的,这叫入了“另册”了。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活下去,一切都不要强求。活着的权利绝不是哪个阶级所独有,活着的意义绝对不在于活着的人属于哪个阶级,更不在于被人判成什么阶级,活着就是为了改变,改变自己或者改变环境,让自己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就是发现美好,创造美好,记住美好。玉莺是个美好的小女孩,如果有缘,将来也可能,将来谁说得准呢?”

成钢说:“我不想上学了,我就是一块炼不成钢的石头。”

柳云说:“咋能不上学呢,现在孩子挺幸福的,吃穿靠着集体,上学是国家供的,一分钱都不用花,不好好上学才是对不起国家。不管到啥时候,没有文化不行,没文化自己都过不好,怎么能给国家做贡献。你说你是块石头,也不是非得能炼出钢的石头才算好石头,马路是石头铺的,高楼是石头盖的,万里长城也是石头修的,石头挺好,不一定非要炼钢。这个世界上石头永远比钢多,也比钢的用处多。”柳云说着笑起来,“你看妈妈像不像诗人?”

成钢没有说被游街的事,柳云知道成钢被游街,还是第二天开社员大会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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