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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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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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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河情》 连载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木工房有烟抽,还有茶水喝,地场儿也大,有些下不了田的老人,就喜欢到木工房来闲坐聊天儿,闻着刨花子的味道,打听些国家集体的大事和村里头的东家长西家短,回家教育子孙的时候也好有例可举。

鲁传家是姜老汉徒弟加女婿,女婿虽然不是亲的,可鲁传家逢年过节都要到姜老汉的坟头上去祭拜,这让人们很是敬佩。姜老汉打从来到哈拉库勒,修桥盖房做爬犁子,行善积德,也荫庇着鲁传家,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鲁传家在他的木工房里,笑迎男女老少,落得一世好人缘,长就一身好手艺,从不想荣华富贵,也不愁缺衣少食。

就连叫兽李屁癫这个贫下中农的革命理论家,也分析不出鲁传家的问题来,眼看着鲁传家吃得好,穿得好,连他老婆姜素素也长得好,细皮嫩肉,前挺后撅的,看着都耐人受用。不像自己的老婆王青春,早年的时候,眉清目秀,还不算难看,但也没看出有多少青春,名不副实总让人心里不舒服,就像是盐碱地里的红柳苗子,到老也就长一人来高,也叫“柳”;这两年,越发变得黑不溜秋,黄不拉几,往那儿一站,像个梭梭柴棍子似的,再加上整日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使得叫兽常常不愿意回家。

叫兽李屁癫有一句名言:“日子比日子,没奔头;老婆比老婆,没活头。”说的就是他和鲁传家。

鲁传家在哈拉库勒属于高级专业技术人员,那可是受到干部群众保护的,虽然让叫兽李屁癫感到一些不舒服,倒也没有到忌恨的程度,也并不去找鲁传家的麻烦,在赵狗屎要批斗鲁传家的时候,李屁癫平生第一次“路见不平一声吼”,出声打了个抱不平。

“贫专主任”赵狗屎深知权力的大小体现在你管多少人上,不在于叫个什么官名儿,自己就管那么几个四类分子,就是叫个“委员长”,也还是比一坨狗屎强不了多少。赵狗屎想要扩大自己管制的队伍,就先把四类分子的家属和子女都收编在管制范围之内,工作组的朱耕组长说:“对四类分子的家属和子女可以监督和教育,但一定要与四类分子区别开来,当作人民内部矛盾。”

接着,赵狗屎又要把所有出身不太好的都管制起来,比如像鲁传家。朱耕组长又说:“出身不能选择,但是革命的道路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出身不好的人,只要他们没有反动的言行,就是革命群众,不可以随便就批斗,如果没有什么根据就批斗,那也是批斗革命群众,批斗革命群众问题就大了,是万万不可以的。”

赵狗屎说:“鲁传家他们家是地主,他要的名字叫‘传家’,不就要传地主的家吗,想要世世代代剥削贫下中农,这还不算反动吗?他们家还挂着个牌匾,写着‘耕读传家’四个大字,破四旧的时候也没给他破了,现在得去给他砸了,才对,要批斗,让他好好交代是不是想变天,是不是跟台湾有联系,家里藏没藏变天账。”

那时候,在一边抽了三支莫合烟的叫兽李屁癫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说:“我说赵狗屎,鲁传家的那个‘耕读传家’的牌子你还真不能砸,他那匾额上还有一副对联呢,是‘耕人民公社的田,读伟大领袖的书’,你有种砸一个试试!”赵狗屎闻听此言,吓出了一身冷汗。

叫兽马上到鲁传家的家里去,把这事告诉了鲁传家,找来红纸,写了他说的那副对联贴上。鲁传家当即让媳妇炖了一只老母鸡,到巴依哈孜的门市部买一瓶“水酒”感谢叫兽李屁癫。

很多很多年以后,叫兽李屁癫成了文化名人,喜欢写批判文章,就讲到过这段故事,表现他敢于同造反派做殊死斗争的大无畏精神,好像在他的文章中只有这件事是写得相当真实的。

后话先不说了,此时叫兽李屁癫想到木工房去,那里有大块茯砖茶煮的大壶茶,可以随便倒来喝;有放在木盒子里的金黄夹杂着碧绿的莫合烟,可以随便卷起抽。

李屁癫出了食堂门,朝东走,看到大食堂东山墙那儿几个人正在宰牛,皮都剥下来了,那牛肉还散着热气,鲜红的夹杂着白,白里泛着黄,看一眼,李屁癫的口水就流出来又咽下去。

“喂,宰牛呢?一家能分多少?胡保管,要不先给我割一块,我回去煮肉吃,这大冷天儿的。”李屁癫,跺着脚说。

老胡同拽着牛腿配合马土匪给剥好的牛开膛,抬头对李屁癫说:“怕冷就别站这儿了,这牛肉不分,是宰给公社来的宣传队吃的,这寒流封路,他们恐怕是要住几天了,秦大主任也在呢,一天到晚窝头咸菜哪儿成呢,这肉不分了,肯定不能分。”

一听秦大腌缸,李英俊就又愤愤不平起来,一个腌咸菜疙瘩的人,大字不识一箩筐,也配当主任,那还要文化干啥?还办学校干啥,让孩子都去腌咸菜好了。

李屁癫说:“我就不信了,秦主任是人,我们就不是人,这牛是哈拉库勒人养的,凭啥不给哈拉库勒人吃。我就不信了,秦大腌缸一个人能吃一头牛!你们给你等着,我让群众来评评理。”

马土匪抬头看了李屁癫一眼,说:“群众来也不行,还能在我手里抢刀啊,我不割肉,看谁能把整头牛扛回去。”

李屁癫儿屁颠着朝路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队里宰牛了,分肉,快点儿,晚了可就没有了,带上刀,带刀的先割。”李屁癫儿屁颠着到各家去。

胡同理和贾瞎子把牛下水拿到雪地里,倒了粪翻过来,在雪地里揉搓拍打弄干净了,送到食堂去。马土匪解牛,按骨骼,沿骨缝儿把牛肉分成可以下锅煮的小块儿。

这时候,大食堂山墙那儿就围了不少的妇女孩子,还有老人。李屁癫站在人群前边儿喊:“我们要做主,我们要吃肉。”大家跟着一起喊。

“这是要出事儿啊!你们先稳住大家,我去找老牛。”老胡同放下刀,起身就往大队招待屋那边跑。

大家伙喊着:“分肉——分肉——”人越来越多。

马土匪把手里的宰牛尖刀往牛大腿上一插,直起腰来,环视四周,除了李屁癫,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马土匪说:“大家都别嚷嚷,听我说两句,听我说完,这牛你们想咋样就咋样。这牛也不是我家的,我也不是管事儿的,领导让我来宰牛,我把牛宰好了,完事儿了。没让我给大家分肉,我也不知道该咋样分,谁把你们叫来的,你们就让谁来分。拿肉之前,你们先把刀收起来,千万不要露在外面,更不能拿在手里。以前挨饿的时候,也见过有人抢吃的,拿了就跑,边跑边吃,有的还往吃的上面吐唾沫,擤鼻涕,那都没事儿,抢了就抢了,抓住了最多打一顿,官府也不管,论不了罪。可是一拿刀就不行了,那叫持刀抢劫,一等的罪,你就是抢也个馒头,那也是持刀抢劫,更何况是牛肉呢,光天化日的。叫你们来的人,自己咋就没有拿刀呢?听我说,大家都把刀放回家去吧,空着手来要肉,队上给不给你都没啥大错,就算是抢了,最多赔偿,加倍赔偿,蹲不了大狱。”

大家伙都看李屁癫,李屁癫也看自己,他确实两手空着。就听有人喊:“快回家,把刀放下,咱们上大当了,这是要蹲大狱的。就为了一口肉,被人家给算计了。”

“快跑吧,看那边,菜园子牛来了,别让他把咱们当成是持刀抢劫的,可是跳进额河也洗不清了。”有人跑了,大家都跟着跑了,李屁癫没有跑。

马土匪说:“叫兽,你咋还不跑?当官的来了。对了,你也是当官的。”

李屁癫笑了,他刚这一折腾,还不冷了,戴着皮帽子,脑门那儿都汗湿了。“我跑个㞗啊,我又没有拿刀,只是提意见,要分些肉给社员们分,又不只是我自己要,要知道,我可是贫下中农代表——李贫代。”李屁癫朝着贾瞎子伸出手去,说,“瞎子,把你的莫合烟拿出来卷一支嘛。你可是看到了,我没拿刀,也没抢肉,我只是用和平的方式,要求分肉。你也贫代,要替我说话。”

贾瞎子掏出烟荷包,递给李屁癫说:“啥贫代不贫代的,就是个屁颠,颠来倒去的,屁事儿也管不了。我瞎,我啥也没看见。”

菜园子牛远远地看见人们空着两手散开,并没有抢牛肉,就拉了一把胡同理,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人都走了,两人才过来。李屁癫刚卷了烟,抽了一口,没等菜园子牛开口,就急着解释说:“我看见宰牛,觉得应该是给全队社员分的,就帮忙到各家去叫人,天太冷,早分完早完事。大家听说这肉不分,就都回去了。”

“你咋没走?”牛菜园子笑着问。

“我不走,我是贫代,我得监督你们,看把肉都弄到哪里去。”

“好,你监督着。”牛菜园子对李屁癫说完,转头对马土匪说,“明天你辛苦一下,还有一头空胎奶牛,还有那头豁鼻子断尾巴的青老犍都宰了,天冷了,不宰也只会掉膘减秤。老胡同,你把账对一下,把各家的人口都整对了,按人口给各家各户都分些肉。”

养母牛是为了挤奶和繁殖,养犍牛是为了干活,空胎的奶牛和不干活儿的犍牛就是用来宰杀吃肉的,在哈拉库勒,这事儿没有异议,牛菜园子又对李屁癫说:“麻烦明天李贫代继续来监督。”

于水仙从食堂里出来,跑到这边来,对着几个男人,也不知是冲谁说:“你们把头蹄下水放到食堂里是咋回事儿啊,晚饭就让我做那些个吗?连毛带屎的,我也不会收拾啊。”

菜园子牛说:“头蹄下水是好东西,一会儿送到工地去,老广东做这个是一绝,工地上锅大,牛杂炖萝卜,正好。这牛肉也分一半出来,一起送到东大坝去。瞎子,去把爬犁赶过来。”贾瞎子放下刀,起身说:“我去赶爬犁来,快着点儿,我还得要接我闺女呢。”马土匪对牛百顺说:“人家瞎子的闺女回来一趟不容易,就让他去接闺女吧,一会我收拾利索了就套爬犁跟你去工地送肉。”

牛菜园子说:“好,瞎子你就去接闺女吧,明天也不用上班,在家好好陪闺女。回去告诉我屋里的,我今晚住工地,不回去了。——老胡同,你快去弄酒去,先记我的账上,我得带一壶去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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