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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菜园子和贾瞎子放下酒杯，赶了爬犁直奔大队部去给秦大腌制宰牛的时候，大胡子带领的爬犁队，迎着刀子般的西北风，已经越过北戈壁，接近布尔津河谷，风也弱了许多，但天却更冷了。
大胡子下了爬犁，转身向身后的爬犁队大声说：“向后面传话过去，全都下爬犁，跟着马跑步，跑热了再坐，感觉冷了就跑。不远了，快到恰里巴克了，进村就去找鲍老大，让他给咱们找个暖和地方生火烧茶吃饭，我这儿可是有鸡鸭鱼肉，给大家打打牙祭。”
墩子牵着马缰绳，吆喝着，跟马并排跑起来，大胡子跟在墩子的爬犁后面，后面赶爬犁的后生们都下了爬犁，跟着马跑起来。跑一阵子，坐一会儿爬犁，觉着歇过劲儿来了，就再下爬犁跑路，没有多久就进了河谷的树林。
林中的雪比戈壁上要厚得多，并没有路，大胡子走在最前面，他要踏出一条路来，踏出一条从公社通往牧业冬牧场的雪路来，把救灾的粮草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长征公社从前叫超英公社，再从前叫窝依莫克乡，窝依莫克乡只有哈拉库勒村和恰里巴克村在河谷，其他的村子都在戈壁滩上。窝依莫克乡原先只有牧业，没有农业村，所有的农业村，都是人民公社成立后建立起来的，叫生产大队。哈拉库勒叫第十生产大队，恰里巴克叫第九生产大队，都是以粮为纲，向着草原要粮食的口号下建立的，自然环境在全布尔津县的农业队里算得上是最好的，一个在额尔齐斯河边，一个在布津河边。
大胡子拄着桦树棍子，在河谷的林中蹚雪，爬犁队跟在他的身后迤逦前行，队伍后面压出了一条路。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林中桦树夹杂着白杨，还有一些茅柳丛，出了林子是稀疏低矮的一大片小沙包覆盖在皑皑白雪中，沙柳、红柳、芨芨草给这一片雪野点缀些斑驳的影子，像是画上去的。雪野的那一边是一片白桦林，在蓝天白雪中，洁白树干上有紫红的枝条，远远望去，密不透风的样子，恰里巴克就在那片桦树林下面，低矮的土屋里夹杂些木屋，烟囱里都冒出浓浓的白色烟雾来，可能是炊烟吧，这个时辰也该是炊烟升起的时候了，烟雾在桦林边萦绕。
哈拉库勒的爬犁队很快穿过了这片雪地，上了一条从西边过来的路，沿着路向东不多远，拐一个弯儿就进了村，可能是很少来生人，村里的狗热闹地叫起来，此起彼伏的，像一场大合唱，黑的狗、白的狗、黄的狗、花的狗，高大威猛，硕大的脑袋，龇着交错的尖牙，发出惊异而愤怒的叫声，欢迎这支爬犁队伍。路边低矮的屋门都相继打开，有人探出头来，有人跑出来，门很快又相继关上了。
“进出不关门，不是新疆人”，冬天大风雪，春秋大风沙，夏天满天的蚊子小咬，新疆人都有随手关门的好习惯。
恰里巴克大队革委会主任鲍老大推开家门，伸出整个儿脑袋来，向路边儿看，一队马拉雪爬犁排在路上，离他家门也就二三十步，鲍老大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哈拉库勒的大胡子胡子奇正朝他家走过来。
鲍老大原先是大队长，革委会是这两年才有的机构，好像更像机构一些。打从恰里巴克有了生产队，鲍老大就是大队长，成立了革委会，他就是革委会主任，是恰里巴克名副其实的老大。他的名字叫鲍六斤，甘肃人，当年老家干旱，十年九灾，他早年盲流来到窝依莫克，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他就是老社员了。公社要在恰里巴克开荒种地建村子，鲍六斤就自告奋勇说回老家能带来很多人，公社领导相信他，还给了他路费。
鲍六斤回到老家，爹妈都死了，两个兄弟也不知道逃荒到哪儿去了，连个音信也没有。鲍六斤说新疆有吃有穿，主要是有一条大河，那河水甜得像是放了糖。乡亲们信他，这个缺水的村子里，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跟他来新疆了。
鲍六斤在家是长子，村里人都叫他鲍家老大，到了新疆，他又是生产队长，大家自然就叫他鲍老大，当面儿还尊他是“鲍家大老”，渐渐地就忘了他叫鲍六斤了，到恰里巴克，一进村，你要是问鲍六斤家在哪儿，小孩子保准很干脆地摇头说不知道；年长些的会挠着脑袋想半天，说：“你是说鲍老大家啊，就在那——边，上了这条路，一头攮下去，门前有电线杆子的就是。”
鲍老大从门缝里侧身出来，使劲儿一拉，把门关严实了。布尔津的门都是朝里开的，怕冬天大风雪把门给埋死了，推不开。鲍老大拉上门，朝着大胡子迎过去。
“胡子，你怎么来了？”鲍老大抬手朝大胡子胸前捣了一拳，大胡子照样子也给鲍老大拳，说，“肉包子有命令，让我往牧业办公室拉饲料，我们队的社员都在水利工地上呢，这是鞭打快牛嘛。”
“你们队的牲口多，公社把十匹骡子都给了你们队，这紧急拉活儿不派你们队，派谁啊？”鲍老大朝路上看，张着嘴，点着头数数儿，“一、二、三……十个，叫进家来歇歇，喝奶茶，暖和暖和。——怎么，你们这是想从这儿过河啊？”
“这么多人进你家，还不把你屋子给挤爆了，这爬犁也没处停啊，到你们的马圈去，我们得给马饮水，喂些草料。”大胡子说着掏出烟荷包，拿出卷烟纸——就是用报纸裁成大半拃长卷成卷，——莫合烟必须用报纸卷，不然抽起来就觉得味儿不正宗。大胡子撕下一条卷烟的报纸来，顺着一折，捏出一撮烟末放上，递给鲍老大。鲍老大卷烟，大胡子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合火柴来递给鲍老大，自己也撕下一条卷烟报纸来，卷上一根烟。鲍老大背着风低着头，划着了火柴，迅速用两手拢着，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会儿，两股白烟就从鼻孔里冒出来，鲍老大咳嗽一声，很有力地朝旁边儿的雪地上吐了一口痰，说，“那就走呗，喂上马，让大家伙到食堂去喝茶吃饭，你到我家来，咱哥俩好好喝上些。”
大胡子说：“好啊，我们都带着干粮呢，到食堂烧两壶茶就行，休息一下，我们还要赶路，连夜到公社去。”
“说啥呢，食堂没啥好的，糊糊咸菜还是能管够的。这河面是昨天才封上的，还没见牲口走过呢，你这么多马拉爬犁直接过河，不保险。一会儿到河边饮马的时候，再到河面上仔细探探，不行你们就在这儿住一宿，明天早上过河，赶到公社，当天还可以赶回到这里来，人马休息一夜，后天就可以回到哈拉库勒，把饲料送到牧业办公室了。马无夜草不肥，这赶夜路最伤牲口了，马圈旁边儿有个库房，就放了些饲料，等一会我派人架个铁炉子烧上火，铺些麦草，大家伙儿就在那儿就和一宿。”
大胡子咧着嘴，露出一排被莫合烟熏黄了的牙齿来，说：“老伙计，真是太谢谢你了，又吃又住的，给你添麻烦了。”
鲍老大说：“客气个啥哩，都是一个公社的，分啥你的我的。走呗，先喂马去。”
“走了，孩子们，跟着你们鲍大爷。”大胡子向爬犁队的孩子们一招手，跟鲍老大一起上了路，朝北面桦树林那边走去，马圈离河近，跟前儿有个大草圈子。爬犁队的队员们解下马夹板，摘下马绒脖子，爬犁子就卸下来，牵了马去河边饮水，鲍老大和大胡子走在前面。
沿着牛马踏出的小路，来到河边，整个河面覆盖在白雪中，离岸不远有个取水的冰窟窿，马儿轮流喝水，鲍老大和大胡子低头看看，又伸手摸摸，鲍老大说：“我看不保险，住下吧，明早再过河。”
大胡子直起腰来说：“好吧，住下，一会儿回去借你队上的电话用一用，给公社和队里都打个电话，趁着还没下班。”
“没麻达，电话在我家里装着呢，你没看到门口有个电线杆子么。”
饮完了马，回到马圈，马圈门口是很大的围栏，围栏紧挨着草圈子，马儿放进围栏，解了笼头，有的撒欢儿，有的就地打几个滚儿。
饲养员来了，鲍老大交待说：“大牛，这是公社派的拉饲料的爬犁队，打哈拉库勒来，你把马给照顾好了。”
饲养员说：“我认识胡大队长，以前我去哈拉库勒找牲口王的时候，还一起喝过酒呢。放心吧，马无夜草不肥，晚上我来添草加料。”
大胡子冲饲养员笑了，说：“鲍大牛，你戴个大狗皮帽子，把嘴脸都给遮住了，我没看清你嘛。好着呢吧？牲口王又结婚了，娶了个寡妇，带三个娃子，老大来了，我给你叫过来你看。”大胡子又朝解放喊：“解放，你过来一下。”
钱解放跑过来，大胡子指着鲍大牛说，“这是你王叔的老朋友鲍大牛，你该叫鲍大爷的。”解放向鲍大牛鞠了一躬，大胡子又向鲍大牛说，“这是王占海家的老大，名叫解放，初中毕业，是回乡知青，能干，人缘儿也好，这个爬犁队他是队长。”
鲍大牛上下打量着钱解放，拍了拍解放的肩膀说：“不错，一表人才，我说老王是个苦命人，没想到他这后半辈子还得了福，也不知是那辈子烧的高香。解放，一会儿家去，今晚就住我家。”
解放说：“不用麻烦大爷了，我吃了饭去看您，晚上我还是跟伙伴们住马圈，大家一起的。”
鲍大牛说：“到我家吃饭，杀鸡宰羊，必须的。到家了，还住马圈，叫我往后咋有脸见你后达？”甘肃人把爹叫“达”，“后达”就是后爹。
大胡子对解放说：“就听你鲍大爷的，你王叔跟这个鲍大爷那可是异姓兄弟，生死之交，你恭敬不如从命。”解放冲大胡子点点头，对鲍大牛说：“我听您的，鲍大爷。”
“这就对了。”饲养员说着开门进了草圈子，抄起四股钢叉挑草投进围栏，马儿就跑过来吃草。钱解放留下跟着鲍大牛挑草喂马，其他人跟着鲍老大来恰里巴克大队食堂，大胡子让墩子提着眼雪亮那篮子鸡鸭鱼肉，到了食堂。大胡子从篮子里拿了一只囟鸡，还有那一瓶半酒，剩下的请食堂的大师傅帮着剁了，加些土豆辣椒一起炖了给孩子们吃。嘱咐大家吃完饭就回马圈去休息，外面太冷，不要乱跑，临时任命牛豪强为爬犁队副队长，队长解放今晚有事，大家都听豪强指挥。
鲍老大领着大胡子朝自己家去，路过侄子鲍山娃家，在门外叫：“山娃子，你出来。”
鲍山娃拉开门，钻出来，问：“大叔，叫我做啥？”
鲍老大说：“你去马圈那个库房去，支炉子生上火，等哈拉库勒那些娃们回来，带他们抱麦草打地铺，晚上你就在那儿陪着他们，小心火烛。明天让记工员给你记上十个工分——小心火烛！”
“好，那我抱个铺盖过去。”鲍山娃说完就推门回屋了。
大胡子跟了鲍老大去他家喝酒；钱解放和鲍大牛给马挑够了干草，就跟着鲍大牛去了；其他的赶爬犁的孩子们在恰里巴克大队食堂美美地吃了眼雪亮贡献的鸡鸭鱼肉胡乱炖，回到马圈库房，鲍山娃已经把房子烧得热乎乎的。
太阳快要落山了，寒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呼啸，冰河上也不时传来咔嚓嚓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