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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对话浅论》中就说:“在话剧对话的时候,我总期望能够实现‘话到人到’。这就是说,我要求自己始终把眼睛盯在人物的性格与生活上,以期开口就响,闻其声,知其人。”[112]老舍写得好的戏剧都能做到这一点,例如《茶馆》一开幕唐铁嘴上场说的话:“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这句话就把唐铁嘴的职业特点和无赖性格都表现出来了,同时也顺手儿点出剧本的时代背景。“开口就响”的关键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怎么说”,老舍说:“说什么可以泛泛交待,怎么说却必须洞悉人物性格,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说什么可以不考虑出奇制胜,怎么说却要求出语惊人。”[113]
(四)语言的俗而雅
老舍是公认的语言大师,他的小说语言具有通俗易懂而又简洁含蓄(即所谓俗而雅)的独特风格,其语言艺术上的成就在现代文坛是首屈一指的。当他转行写戏剧时,他也很自然的把小说中的这种俗而雅的语言风格带到戏剧中来,使其戏剧语言卓而不凡。
具体说来,“俗”在老舍戏剧语言中表现在两个方面:
1.口语化
与小说一样,在戏剧语言的运用上,老舍也十分注意采群众的活口语入剧,始终保持口语的“俗白”本色,力求给演员提供新鲜、自然、生活化的台词。由于他关注的对象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市民阶层,其戏剧语言很少有吊书袋式的长句子,一般都比较简短、鲜活,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例如《龙须沟》中二春的台词:“好家伙,差点儿摔了两个好的。地上真他妈的滑,”这可以说就是大白话。有时作者更直接采用俗语入句,如“横挑鼻子竖挑眼”、“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等。
3.
地方性
即老舍在戏剧中运用的是京腔京韵的北京话,北京人独特的方言俚语、习惯句式、说话语气、特殊词汇、称谓和语言表达方式等,都赋予剧作以鲜明的北京地方特色。比如老舍戏剧中语言的儿化韵用得特别多,在他的一些剧作中还广泛使用了北京话中常见的人称代词“您”和“咱们”,一些后缀助词如“着了”、“来着”、“哪”、“啦”,以及一些语气助词如“庶”、“喝”、“哟”、“得”等,都使其戏剧语言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很少有舞台上常见的所谓“话剧腔”。
在保持语言鲜活自然、通俗易懂的基础上,老舍更是对口语化和地方化的语言进行有意识加工改造,使其不堕入低劣粗鄙的泥淖中去,而具备“雅”的格调和品位。这里的“雅”,不是“典雅”,而是“俗中求美”、“俗中求诗”。即他所说:“戏剧语言要既俗(通俗易懂)而又富于诗意,才是好语言。”[114]具体说来,老舍主要是从含蓄美、哲理美和音乐美三个方面去创造话剧语言的诗意的。
1.含蓄美
所谓“含蓄美”,即言简意赅,台词虽少,蕴含丰富,没有因为是老百姓的语言就直言无隐、一览无余。而要能做到“话里有话,稍有含蓄”、“给观众以弦外之音,好像给舞台上留了一些空隙,耐人寻味。”[115]例如:《茶馆》中庞太监与秦仲义的一段对话就具有旁敲侧击、暗中使劲、简洁含蓄的效果。同样,《龙须沟》中,冯狗子向程疯子赔礼时,程疯子说的一句话:“回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看手)啊!你的也是人手,这我就放心了,去吧!”也令人回味无穷。从这普通的一句话中可看出程疯子内心藏有多少委屈和愤懑,同时又包含着对冯狗子恢复人性的善意规劝。北京话还具有“绕着脖子骂人”的特点,这也赋予了其戏剧“话中有话”的特殊效果。京派作家萧乾在《京白》一文中曾举例说:“北京话更讲究损人——就是骂人不带脏字儿。挨声骂,当时不好受。可要挨句损,能叫你恶心半年。有一年冬天,我雪后骑车走过东交民巷,因为路面滑,车一歪,差点儿把旁边一位仁兄碰倒。他斜着瞅了我一眼说:‘嗨,别在这儿练车呀!’一句话就从根本上把我骑车的资格给否定了。还有一回因为有急事,我在人行道上跑。有人给了我一句:‘干吗?奔丧哪?’带出了恶毒的诅咒。买东西嫌价钱高。问少点儿成不成,卖主朝你白白眼说:‘你留着花吧。’听了有多窝心。”[116]王朝闻在《你怎么绕着脖子骂我呢》一文中就指出《茶馆》语言也具有明恭维暗糟蹋、冷嘲热讽的特点,例如:“有没有不打仗的新闻。”
2.哲理美
老舍在《语言、人物、戏剧》中说:“戏剧语言还要富于哲理,含有哲理的语言,往往是作者的思想通过人物的口说出来……这种闪烁着真理光芒的语言,并非只是文化水平高的人才能说的。一般人都能说。”[117]早在老舍写小说时,他就喜欢在小说中安插进富有哲理性的语句,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如 “新制度与新学识到了我们这里便立刻长了白毛,像雨天的东西发霉。”(《猫城记》)“人若是兽,钱是兽的胆”(《月牙儿》)“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只有中间一段,年轻力壮,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儿似的”(《骆驼祥子》)“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鼓书艺人》)等用通俗朴实的语句表达作者对社会和人生的一种感悟和理解。在老舍的戏剧中,哲理性的语句也不断出现,如《茶馆》第一幕写了一个卖耳勺的老人进剧场说的一句话:“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就道出了当时社会的某些本质。其他的如“穷人哪,没别的,就有个扎挣劲儿”、“打人是不对的,老老实实地挨打也不对”、“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好容易有了花生仁,牙齿又没了”、“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等都深入浅出、启人深思。
4.
音乐美
在老舍小说的戏剧性一节中,我们就提到老舍小说中的对话非常注意音乐性,他喜欢读小说给别人听,注意用词造句的平仄声韵,到了他写话剧,这一优长更加发扬光大了,因为戏剧是各种艺术形式中最依赖语言直接效果的一种形式。他说:“话剧中的对话是要拿到舞台上,通过演员的口,送到观众的耳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语言的音乐性。我们往往似乎忘了方块儿字是有四声或更多的声的。字声的安排不妥、不幸,句子就听起来不大顺耳,有时候甚至念不出。”[118]为此,老舍写作时“总是一面出着声儿,念念有词,一面落笔。”[119]写完之后还要朗读给北京人艺的导演和演员们听,务求琅琅上口。
老舍戏剧语言既俗又雅的特点得到了曹禺、周扬、郭沫若等很多专家学者的好评。王朝闻在《你怎么绕着脖子骂我呢》一文中说:“老舍的语言达到了所谓言简意赅、经得起吟味、雅俗共赏的极致。”[120]
最后还有必要指出的是,老舍戏剧中还有大量的作家叙述语言,即剧作家的“提示语言”,这是小说的“遗迹”,更可见老舍的小说语言对其戏剧的影响。这些“提示语言”包括作者对时代背景、生活环境的描绘和交代,每幕开头对人物外形及其性格特征的介绍,以及在戏的进行中穿插着的对人物表演的某些提示。这些本来是应该用动作演出的东西,而不是靠平面的描述所能济事的,但对老舍这样从小说过来、特别注重剧本文学性的作家来说,却喜欢在这方面下工夫。读老舍的《茶馆》和《龙须沟》的幕启以及地点布景等介绍文字跟读他的小说别无二致,和小说叙述语言一样,他的戏剧中的“提示语言”也具有俗而雅的特点。
二、老舍戏剧与小说的美学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