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作品在线 >> 在线阅读 >> 《戏剧文学与剧院剧场》 >> 正文
早在长篇小说《二马》中,他就特别设计了两组冲突:一组是老马和小马新旧两代人的冲突,引发了对历史转折时期新旧两代人无可调和的撞击的思考,通过揭示他们的不同心态,鞭挞了旧势力对新事物的扼杀,反映了新生力量的挣扎;另一组是马氏父子与温都、玛丽母女的横向的不同民族文化的冲突和比较,为“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找到了一个迥异的参照系,批判了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指出老马“好歹活着吧”的混世哲学“便是中国半生不死的一个原因”。通过冲突写人在老舍的《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等很多作品中都有突出的表现,例如《骆驼祥子》第十四章写了虎妞为了和祥子的结合而与她父亲刘四发生的冲突,一个由于门第观念不同意虎妞下嫁祥子,一个青春已逝抓住祥子不放,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而众人围观、碍于情面,使二人都不甘下风,不愿服软,冲突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最后虎妞离家出走。其他的如《离婚》中老李夫妇之间的冲突,《鼓书艺人》中鼓书艺人与黑暗势力之间的冲突,《正红旗下》中的旗人与“吃洋教的”渣滓之间的冲突等。
值得一提的是,老舍小说中的冲突,不但有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还写了人物自身的内心冲突。如《离婚》中的老李和《骆驼祥子》中的祥子都陷入不能自拔的内心冲突中。最典型的则要算《四世同堂》中瑞宣的形象刻划,作为祁家的长房长孙,他既有从老一代市民身上留下来的性格特征,又接受了前辈所不曾接受过的新式教育,这就使他的内心和行动都充满了矛盾冲突。他善良、正直,具有爱国思想却又软弱忍从,受着传统文化思想的束缚;他既想尽孝,又想尽忠,只得在不能两全的境地中优柔寡断、苦闷不已。这种内心冲突的力量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的格言“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所体现的力量是惊人的相似的。
四、善写人物对话
话剧以“话”成剧,对话是表现冲突、刻划人物、展开情节的基本手段,黑格尔在《美学》中就说过:“全面适用的戏剧形式是对话,只有通过对话,剧中人物才能达到自己的性格和目的。”[44]小说中的对话就不这样突出了,直接引语的减少在现代小说中已成了普泛化的趋向。但善写对话却是老舍的特长,他有很多小说是靠对话来展开情节、塑造人物的,例如《五九》、《同盟》等小说几乎通篇是人物对话,而叙述人的语言反而缩减和淡化了。必须指出,善写对话在老舍来说是有自觉意识的。在《越短越难》这样一篇谈小说创作经验文章中,老舍就说过:“短篇小说介绍人物的手法,似乎与话剧中所用的手法相近——一些动作,几句话,人物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当然,短篇小说并不禁止人物的形容,可是,形容的多,就必然显得冗长无力。我认为,用话剧的手法介绍人物,而在必要时点染上一点色彩,是短篇小说描绘人物的好办法。”[45]这个“话剧的手法”就是指通过对话写人。
具体说来,老舍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描写有这么三个特点:
1. 个性化
老舍特别强调人物对话的性格化,他说:“小说中人物对话很重要。对话是人物性格的索隐,也就是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写对话的目的是为了使人物性格更鲜明,而不只是为了交待情节。”[46]我们来看《骆驼祥子》中的一段人物对话,即写虎妞找到曹先生的门上来,骗祥子说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祥子立刻被蒙住了,此时虎妞与祥子有一段对话:
“你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她的嗓门又高起来,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得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的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吐沫玩!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即不管是谁——引者注)!”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即满意了——引者注)啦,教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挣开死××皮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被这一顿骂骂得忽然发了热,热气要顶开冻僵巴的皮肤,混身有些发痒痒,头皮上特别的刺闹着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她撇开嘴,露出两个虎牙来。“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在这段对话中,虎妞和祥子的性格可以说昭然若揭,虎妞既威逼又利诱,既温柔又粗野,反映了她泼辣和诡计多端的性格。祥子首先是发蒙,然后是想躲避,最终抵挡不住虎妞的进攻,只好就范投降,反映了祥子吃软怕硬、有点犯傻的性格。这段对话几乎到了闻其声见其人的地步。
2.
动作性
对话的动作性是戏剧语言的特殊要求,小说中的对话并无此要求。但老舍小说中的对话除了性格化外,也不乏动作性。关于对话的动作性,奥·威·史雷格尔有过一段形象的说法:“在戏剧里,作者不是以自己的身份说话,而把各种各样交谈的人物引上场来。然而对话不过是形式的最初的外在基础。如果剧中人物彼此间尽管表现了思想和感情,但是互不影响对话的一方,而双方的心情自始到终没有变化,那么,即使对话的内容值得注意,也引不起戏剧的兴趣。”[47]别林斯基在《诗的分类》中也明确指出:“戏剧性不在于对话,而在于对话者彼此的生动的动作。譬如说,如果两个人争论着某个问题,那么这里不但没有戏,而且也没有戏的因素;但是,如果争论的双方彼此都想占上风,努力刺痛对方性格的某个方面,或者触动对方脆弱的心弦,如果通过这个,在争论中暴露了他们的性格,争论的结果又使他们产生新的关系,这就已经是一种戏了。”[48]也就是说,戏剧语言的动作性不是指说话这一行为本身,而是指它在戏剧中有助于改变人物关系,推动戏剧冲突和剧情发展。我们前面引述的祥子和虎妞的一段对话既是性格化的,也可以说是动作化的,双方都在影响着对方,作用着对方,尤其是虎妞的话,具有突出的心灵进攻性。这方面例子还可以找出不少,例如《新时代的旧悲剧》中陈廉伯跟他妻子商量纳妾一事的一段对话:
“说,把小凤接来好不好?你也好有个伴儿。”
廉伯太太还是笑着,一种代替哭的笑:“随便。”
“别随便,你说愿意。”廉伯坐起来。“不都是为了我,你也好有个帮手;她不坏。”
她没话可说,转来转去还是把心中的难过笑了出来。
“说话呀”,他紧一板:“愿意就完了,省事!”
“那么不等二弟先结婚啦?”
他觉出她的厉害。她不哭不闹,而拿弟弟来支应,厉害!……他立起来,找帽子,不能再在这屋里多停一分钟。
“上哪儿?这早晚!”
……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是能感受到双方都在试探着对方,影响着对方,只不过一个直接些,一个委婉些罢了。一个步步进逼,穷追猛问;一个闪烁其词,巧妙化解。这种富于动作性的对话无疑能改变人物关系,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同时也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直观感。
3、舞台性
这里的舞台性是指老舍小说中的对话十分注重腔调和节奏,非常上口、动听。这与戏剧舞台的要求倒是相通的。这一方面与他用北京方言来写,采北京人活口语有关,北京话是十分注重腔调美的,鲁迅就曾用响亮的京腔和绵白的吴语并举;另一方面与他自身重视语言的锤炼有关。在老舍的创作经验谈中,有大量文章是讲语言锤炼的,如《对话浅论》、《人物、生活和语言》、《文学创作和语言》等,他非常注意语言的音乐性,他说:“我留神语言的自然流露,远过于文法的完整;留神音调的美妙,远过于修辞的选择。……语言的本来文法,在此万不能移动;话语的音节腔调之美,在此须充分的发扬。”[49]老舍还有一个习惯:诵读,他写了一篇小说之后总是喜欢把小说朗读给别人听,这也保证了其小说语言的悦耳动听。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一文中,他就不无自豪地说:“《祥子》可以朗诵。”[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