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无讳避”而宋诗“不敢”吗?
宋人洪迈《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谓“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而“今之诗人不敢”云云,颇多称引,有人还引而申之,倡言宋诗多“讳避”,所以宋诗不如唐诗。唐诗真的无讳避而宋诗多讳避吗?只要看一看真实的历史文献,就知道这个说法是根本不能成立的。
就拿人们熟知的一向被视为“唐诗无讳避”的典范——白居易的那首《长恨歌》来说,它固然描写了唐代历史上一段不堪的往事——安史之乱,诗中对唐玄宗重色误国也隐有指斥,但总的来说,对所谓“李杨爱情”还是同情成分超过批判成分的,篇末“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即是证明。更重要的是,它在最关键的一些地方,恰恰“讳避”了!比如开篇说杨贵妃“养在深闺人未识”,其实就是谎话。有大量史料可以证明,杨贵妃本为唐玄宗的儿媳妇,几乎是被他硬夺过去的,所以这段“爱情”实为乱伦,堂堂“天子”做出这等事情实在不堪。但我们从《长恨歌》里看得出来吗?这些地方恰恰被诗人用含糊的诗句遮掩过去了。
再说宋诗吧。所谓宋人“不敢”的一些诗作,今日读起来是惊心动魄的。江端友的《牛酥行》,直接指斥那些向徽宗朝太监梁师成进献牛酥的丑态:“有客有客官长安,牛酥百斤亲自煎。倍道奔驰少师府,望尘且欲迎归轩。守阍呼语不必出,已有人居第一先。其多乃复倍于此,台颜顾视初怡然……”这种揭露和鞭笞的直接和无情,甚至超过杜甫的《丽人行》。“守阍”以下是诗意的一大转折和升华,全部是守门人的话,却仿佛一瓢瓢冷水向投献者头上泼来。只听守门人一声断喝:“你那点儿东西不必拿出来了,已经有人赶在第一了,而且比你还要多上一倍!”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就选录了这首诗,因为它通过一个小场景,暴露了北宋末年官场从上到下的黑暗、腐败,也揭示了表面繁荣强大的北宋王朝何以忽然灭亡的真正原因。
此外,南宋初一些诗人对北宋灭亡的反思也不可谓不深刻。比如张元幹《登垂虹亭》的“疮痍兵火后,花石稻粱先”,对北宋末年朝廷在江南一带征集花石纲,闹得人心涣散、民怨沸腾的现实给予抨击。刘子翚的《汴京纪事二十首》更是对北宋灭亡这段历史进行反思的杰出组诗,其第七首发出了对误国权贵乃至皇帝的愤怒斥责:“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应该说,这些作品,无论是思想性还是艺术性都是上乘的,单论“直辞咏寄”,也丝毫不亚于所谓“盛唐”的那些作品。
再往深层里说,大多数宋代士大夫秉持苏轼所说的“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苏轼《居士集叙》)的人生态度,对时政是积极参与且毫不避讳地表达他们的立场的。正是宋代大部分时间相对清明的政治环境,使得宋代士大夫经常用诗歌反映社会问题,甚至直接指斥权臣和皇帝。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中的很多诗篇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很多人说《宋诗选注》选目不太好,似成“公论”。我却认为《宋诗选注》的选目很好,别具只眼。钱先生对现实的关注和对人生深层次的思索都包含在里面。
或许有人会认为,我是在挺宋诗而贬唐诗。非也!这不是我的观点。我的观点很明确:唐代、宋代都差不多延续了三百年左右,其间涌现出那么多诗人和诗作,发展脉络也是非常复杂的,怎么可以非此即彼地划出一个截然的界限呢?在我看来,唐诗固然有“无讳避”的,但宋诗也有,正如宋代有奸臣、庸官,唐代也不乏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者一样。我们根本不可以根据若干枚举的事例来作什么唐宋比较,这种思维方式得出的只能是以偏概全、毫不可靠的结论。全面地看,有很多现象是许多朝代共通的,而这些共通的方面才是更值得我们深思的。这也是钱锺书先生《谈艺录》以“诗分唐宋”开篇的深刻意义所在。很多人以为钱锺书只是在谈论唐宋诗,其实钱先生何尝不也是在谈论唐宋史呢!
那么,洪迈何以在《容斋随笔》中得出“唐诗无讳避”而“今之诗人不敢尔”的结论呢?说起来,这个问题也是蛮有意思的。其实,我们今天可以在这里比较唐诗、宋诗,是基于我们可以看到唐代诗歌和宋代诗歌的全貌这一点的。而很多人,常常忘记这简单的一个事实。拿《全唐诗》来说,清代才算有了一个比较完备的本子,《全宋诗》则是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有的,尽管它们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至少一个朝代诗歌的概貌还是可见的。一个唐代人反而是读不全“唐诗”的,他们能读到的,无非是身边人或者有所交往的人写的“唐诗”;同理,宋代人也是读不全“宋诗”的,就是因为身在其中,所以观察很难全面,这正是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深刻意义所在。洪迈曾编过《万首唐人绝句》等书,说明他对唐诗比较熟悉,用心搜集过,但他对宋诗是否也掌握得这样全面呢?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换句话说,他所谓“唐诗”至少是指唐代的大部分作品,而“今之诗人”却很可能仅仅是他所能见到的数量有限的宋诗。比如本文前面举的几首诗,洪迈就未必读到过,这是非常可能的事情。借用时下一个常用的说法,他的这个判断是在很典型的“信息不对称”下做出的。从他的用语看,他也不是在比较“唐宋诗”,但后人却根据洪迈的这句话,将“今之诗人”替换为“宋诗”,洪迈那里的“局部判断”瞬间变成了“全称判断”,以偏概全就是这么“概”出来的!
总之,在科学昌明的今天,我们要秉承真正的科学态度,看待任何问题,都要深入思考一下,全面考察一番,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能抓住古人的只言片语就“制造”出什么“规律”之类的东西。这类“制造”还是少一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