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烫蜡钉朱”是指什么
《红楼梦》中“烫蜡钉朱”一语,见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元妃省亲之后,贾政命将众人题咏在大观园勒石,于是选拔精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长期以来,红学界对这个冷僻词语多有误解,现在对照梳理清楚的碑刻工艺,可知“烫蜡”为“石上磨蜡”,“钉朱”为“以朱本印石上”,这是纸上工作结束后石上工作的开端,故云“动起手来”。清代这一工艺自有专名,陈光铭讲述的“锤定”,或可写作“锤钉”。
王潜刚《观沧阁述书》中关于“过朱”“印朱”的记载
《刘母胡夫人墓志铭》的拓本、墨样和纸背过朱
刻碑时如何将文字上石,即如何将写在纸上的碑文原样复制到碑石上,在古代是工匠的日常工作,在今天是令人好奇的问题。
从秦汉至民国,中国碑刻一直延续固有技术,但进入现代,传统技术迅速被放弃,今人对古代碑刻工艺也颇感陌生,体现在学术上,即对相关问题的阐述常有缺憾,这既包括石刻史专著,也包括对重要问题的研究,如对《红楼梦》中“烫蜡钉朱”一语的诠释。
不过,前人虽未留下专门的碑刻技术文献,但其著述不时会涉及有关问题;能反映实际工艺的文物也偶有留存;还有知情人士近年做了一些回忆。综合这些资料,我们可以复原传统碑刻工艺特别是“上石”技术,解决相关学术问题(古代刻碑时用朱墨直接在石上写字即“书丹”,不是本文讨论的内容)。
古代文人虽对凿石刻碑不感兴趣,但对石刻的延伸产品—法帖拓片情有独钟,他们在评论碑帖优劣得失时,不可避免会牵涉刻石工艺。
如明人赵宧光说:“石本、木本,具有得失。凡刻石,钩墨一失,填朱二失,上石三失,椎凿四失。”
孙鑛说:“凡摹真迹入木石者,有五重障:双钩一,填朱二,印朱入木石三,刻四,拓出五。若重摹碑,便有十重障矣,真意存者与有几?”
“拓出”是碑石刻好后的事,可以剔除。二人所说明代刻帖工艺,主要有四项,即“双钩”“填朱”“上石(入石)”和“凿刻”,前两项操作在纸上,最后一项在石上,第三项是纸与石结合。
清人王昶在《金石萃编》卷一百三十六评论《昼锦堂记》时说:“明时上石,不知用双钩之法也。若如今时,就墨迹上用墨笔双钩,再用朱笔描其背,由是上石,不致失真,且于墨本不损……”因知清代刻帖在凿刻之前的三道工序:“墨笔双钩”“朱笔描其背”和“上石”,“朱笔描其背”相当于明时的“填朱”。
“双钩”是用墨笔描摹制作纸质底样。“填朱”顾名思义,是在纸背用朱笔描出字划轮廓,再填入朱色。清人“朱笔双钩”勾勒后不再填色,工艺有所简省。
在明清,刻石还有“过朱”一法。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八论及“刻碑法”时说:“双钩、过朱,难得入神。”那么,“过朱”相当于哪道工艺呢?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小楷墨刻”条说:“董玄宰刻《戏鸿堂帖》,今日盛行,但急于告成,不甚精工,若以真迹对校,不啻河汉。其中小楷,有韩宗伯家《黄庭内景》数行,近来宇内法书,当推此为第一,而《戏鸿》所刻,几并形似失之。予后晤韩胄君诘其故,韩曰:董来借摹,予惧其不归也,信手对临百余字以应之,并未曾双钩及过朱,不意其遽入石也。因相与抚掌不已。”清楚说明“过朱”是“双钩”之后、“入石”之前的工序,相当于“填朱”。清戈守智《汉溪书法通解》卷八注姜夔《续书谱》“书丹”条说:“钩丹、过朱,摹勒古字之法也。”更言明“过朱”是用朱色勾描文字。细味“过”字,是让字迹“穿过”纸张,故明时苏州人戏称为“鬼过关法”,不由正路,穿墙而过。
古代刻石过程中在墨样背面用朱色双钩或称过朱的实物,偶有留存。箧藏一套清光绪间《清故诰授通奉大夫盐运使衔江苏特用道刘公原配诰封夫人覃恩晋封一品夫人刘母胡夫人墓志铭》,就包括墓志墨本、背面朱笔双钩以及石刻拓片。刘公乃嘉善人刘文棨,胡氏卒于光绪十八年。墓志由陆懋宗撰文、沈景修书丹,苏州唐仁斋刻石。刻成之后,唐仁斋将墓志拓本与墨本一起归还刘家,并开列细账,结算工价。墨本已裁裱成册页,但揭开可见每字背后都用朱笔勾出笔划轮廓,就是王昶所谓“用朱笔描其背”。这份墓志,体现出刻碑工艺从纸到石的全过程。
那么,过朱(填朱)之后,复杂的上石(入石)又该怎样操作?民国人王潜刚撰《观沧阁述书》,谈及学习书法须注意帖拓失真这一老话题时说:
盖墨刻之法,入手先钩,再反面以朱勾之,而后石上磨蜡,以朱本印石上,始对真迹奏刀,展转三四易手,其下真迹何止一等。
“石上磨蜡,以朱本印石上”,是对上石(入石)工艺的具体说明,与孙鑛所云“印朱入木石”遥相呼应,道出朱笔勾描纸背的功用。可惜《观沧阁述书》只见钞本,流传不广,未能产生学术影响。
近年,民国北京碑刻艺人陈云亭的后人陈光铭,曾多次回忆先辈刻碑生涯。在《北京最后的碑刻世家:让岁月凝固在石头上》一文中,他述及碑刻工艺有“选料、打磨、刷墨、烫蜡、钩字、过朱、锤定、挂胶、镌刻、拓帖”等项;在《浅论“三希堂法帖”镌刻艺术及其对京城碑刻艺术的影响》一文中,他详述烫蜡、双钩、过朱、上样、挂胶的具体做法,“上样”即前文说的“锤定”、古人说的“上石(入石)”。简言之,整个过程是在石上热涂一层薄蜡,将已过朱的纸样覆在石上捶打,让纸背朱色转移到石上,再掸上胶水保护朱字。这有些像钤盖印章,故孙鑛和王潜刚都称作“印朱”。
工艺后先呼应。但上述各家所言都是针对刻帖的,不能适用于全部碑刻。
就上石来说,对不需要保留原件的纸样,可直接贴到石上镌刻。如《戏鸿堂帖》中的《黄庭内景》帖,就是在未过朱的情况下直接上石的。又如明末黄汝亨在致蔡元履的信中说:“强起为兄作尊大人墓表……不知兄处有过朱好手否?如无,便须直贴其上刻之。”这说明“过朱”是重要工艺,但非唯一工艺,如果不需要十分工细,或工人掌握不好,也可用简单方法将就。
就写样来说,刻法帖因为要保护原件,必须“双钩”复制,但镌刻新碑,碑文写好后可直接过朱上石,不必在正面再勾勒一遍。如黄汝亨书写墓表,还有刘母胡夫人墓志,都在原件背后直接过朱。
通过过朱、印朱将文字上石,现在看至晚在宋代已经盛行。姜夔《续书谱》“临摹”章说:“双钩之法,须得墨晕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内,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体。虽然,尤贵于瘦,使工人刻之,又从而刮治之,则瘦者亦变而肥矣……夫锋芒圭角,字之精神,大抵双钩多失,此又须朱其背时稍致意焉。”“朱其背”显然就是后世说的“过朱”。更早一些,苏轼作《太虚以黄楼赋见寄作诗为谢》诗,内云“南山多磐石,清滑如流脂。朱蜡为摹刻,细妙分毫厘”,说的应也是过朱、烫蜡等刻碑过程。从碑的制作、纸的应用等角度看,这一工艺发轫应该很早,尚可继续溯源。
《红楼梦》中“烫蜡钉朱”一语,见于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元妃省亲之后,贾政命将众人题咏在大观园勒石,于是选拔精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长期以来,红学界对这个冷僻词语多有误解,现在对照梳理清楚的碑刻工艺,可知“烫蜡”为“石上磨蜡”,“钉朱”为“以朱本印石上”,这是纸上工作结束后石上工作的开端,故云“动起手来”。清代这一工艺自有专名,陈光铭讲述的“锤定”,或可写作“锤钉”。
(摘自艾俊川著《中国印刷史新论》,中华书局2022年1月版,标题为编者所拟,原标题为“过朱与钉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