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中的春节
如果说诗歌是世俗生活的灵光乍现,那么小说就是世情百态的恣意涂抹。尤其是以白话体为主的明清小说,生长于民间,长足发展,其铺陈描摹市井人生与风物场景之功,为其他文学艺术体裁所不及。对民俗节庆活动的描绘,多元立体,热烈生动。而春节,这个中华民族重要节庆,为明清小说涂抹了重彩亮色。
钟鸣鼎食留余庆,《红楼梦》里过大年
每逢新春佳节,家人相聚,亲友相拜。然而如何过年,规模讲究,王公贵族、富贵人家与市井细民却大有差别。比如曹雪芹就在《红楼梦》中用第五十三回一整回的篇幅,活报剧般地仔细叙写了王公贵族过大年的场景。
置办年事。“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在荣国府,王夫人掌家族管理大权,王熙凤常务持家,自然要具体操心如何体面地置办年货,而宁国府里对此则更加上心。
散压岁钱。“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此乃民间所谓“压岁钱”,只是奢华无比——那些银锞子“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除夕年夜饭时,贾母“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
吃年酒。吃年酒是影响族际人际关系的大事。旧俗过年期间,亲朋好友之间一般都要相互请吃“年节酒”。宁、荣二府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请吃年酒尤其讲究,日子不能重复,否则容易被人诟病成“送虚情怕费事”。在荣国府,大年初一起,王夫人与凤姐,则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临近元宵节,请吃变成被请,“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宗祠祭祖。这是贾府过年的大事,回目中便点明是“宁国府除夕祭宗祠”。首先要做好充分准备:“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到了腊月二十九,各色齐备,宁荣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拜祭的顺序不能乱:“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
吃年夜饭。祭祖刚毕,紧接着是贾府子弟来拜家族在世最高长者贾母,吃年夜饭合欢宴。“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当晚,贾府“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红楼梦》里的新春民俗,大多与当时民间习俗并无二致,只是更加讲究。这是对当时京城满汉融合的春节习俗的详尽生动描述,有很高的人类学、民俗学研究价值。同时,这些敬祖睦亲、礼乐和谐的春节习俗在观念层面上也具有典范意义。
百态人生成社会,悲欢离合庆余年
除了王公贵族,商贾官宦书生细民,如何迎接新年?其间的人生百态乃至悲欢离合,我们也能在众多明清白话小说中有所感悟。
成书于明代中后期的兰陵笑笑生所著《金瓶梅》,是反映社会生活的世情小说,书中描绘了商贾巨富兼官僚西门庆家过大年的景象:“看看到年除之日,穿梅表月,檐雪磙风,竹爆千门万户,家家贴春胜,处处挑桃符。”西门庆烧纸祭奠李瓶儿毕,置酒后堂,合家大小依次列坐递酒。众丫头、媳妇、小厮上来磕头。西门庆与吴月娘赏赐手帕、汗巾、银钱等。到了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拜巡按贺节去了”。众妇人施朱傅粉,插花插翠,盛装到吴月娘处厮见行礼。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大厅上摆设锦筵桌席,大宴宾客。好一副官宦门第、富豪人家的气派。
在清初白话小说《醒世姻缘传》中,作者西周生描绘了县令之子晁大舍家过年的状况,很是生动:“因年节近了,在家打点浇蜡烛、炸果子、杀猪、央人写对联、买门神纸马、请香、送年礼、看着人榨酒、打扫家庙、树天灯杆、彩画桃符、谢杨古月。”拜年是必备项目,必须穿上新衣,带上拜年帖。该书第三回中点明:“到了除夕,打叠出几套新衣,叫书办预备拜帖。”五更四点,晁大舍起床更衣,“天地灶前烧了纸,家庙里磕了头”,然后出门拜年。展示了普通官员人家过年的全部行程。
《红楼梦》里的“吃年酒”十分隆重,而清初吴敬梓的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则对小人物夏总甲炫耀吃年酒借以抬高身份的滑稽丑态描绘得入木三分:“夏总甲道:‘你还说哩!从新年这七八日,何曾得一个闲?恨不得长出两张嘴来,还吃不退。就像今日请我的黄老爹,他就是老爷面前站得起来的班头。他抬举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黄老爹,我听见说,他从年里头就是老爷差出去了;他家又无兄弟儿子,却是谁做主人?’”夏总甲借吃年酒做文章,明里叫苦,实则炫耀,丑态百出,亦可作为世情风俗的真实写照。
《儒林外史》第二十一回写到破产小店主卜老爹过年的辛酸:“不觉已是除夕。卜老一家过年,儿子媳妇房中,都有酒席、炭火。卜老先送了几斤炭,叫牛浦在房里生起火来,又送了一桌酒菜,叫他除夕在房里立起牌位来祭奠老爹。新年初一日,叫他到坟上烧纸钱去,又说道:‘你到坟上去,向老爹说:我年纪老了,这天气冷,我不能亲自来替亲家拜年。’说着,又哭了。”“卜老直到初三才出来贺节,在人家吃了几杯酒和些菜,打从浮桥口过,见那闸牌子家换了新春联,贴的花花绿绿的,不由的一阵心酸,流出许多眼泪来。”穷苦人家年夜的酸楚之态,令人唏嘘。
现实本真往往与浪漫传奇乃至奇幻鬼魅并存,向往繁华热闹与惩恶扬善并存。透过明清小说里的春节,读者也领略了人生丰富多彩、感人至深的喜乐辛酸。
〔作者系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文史教研部副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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