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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代文化工作者40年间接续采录24卷本《喀左·东蒙民间故事》 以口头文学生动传承辽西蒙古族历史记忆
来源:辽宁日报 |  高 爽  2020年09月23日07:56

喀左县文化工作者在乡间收集民间故事。(本版图片由喀左县文化馆提供)

蒙汉文字对照的24卷本《喀左·东蒙民间故事》。

9月12日,20余位来自全国各大高校、研究机构的民间文学和民俗学者来到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参加以“保护、传承与发展”为主题的“2020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学术研讨会。与会者将目光聚焦在“喀左·东蒙民间故事”这个国家级非遗项目和洋洋800万字的24卷本《喀左·东蒙民间故事》丛书上。“喀左·东蒙民间故事”是流传在喀左县的一种蒙古族口头文学,故事家以民间流传的故事、民歌、歌谣、谚语为载体,多侧面地传诵着蒙古族文化与历史。

“喀左·东蒙民间故事”有何魅力与特色?如何科学全面地审视、评估这一独具特色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多维价值?如何做好保护、传承,助推其由“遗产”向“资源”转化?这些既具学术价值,又有现实指导意义的话题在会上得到了深入探讨。

40年接续完成的 文化收集整理工程

2020年9月12日,“2020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学术研讨会在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举行。此时,距“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已经过去了14年,距喀左县的文化工作者对本地区蒙古族民间故事开展收集工作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的时间。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喀左·东蒙民间故事”的收集和整理工作就开始了。1980年夏天,民俗学者、辽宁大学教授乌丙安到朝阳讲授中国民间文学,喀左县文化馆工作人员靳宏琴听后深受鼓舞,回去后就开始了民间故事的收集工作,并发现了100多位能讲数十则至上百则故事的民间故事家。数年间,五辑的蒙古族民间故事《敖木伦河的珍珠》相继出版,喀左民间文学宝库之门被打开。

回忆起民间故事收集、整理的漫长过程,喀左县文化馆馆长佟涛有些激动:“这些年,随着老一代故事家逐渐老去,收集工作越发艰难。白音爱里一位90多岁的蒙古族女歌手,已经不能唱完任何一首民歌,但每次采录她都唱得入神入境、泪流满面。卧虎沟乡下井村的李丙贤因为年纪较大,听力严重退化,交流起来十分不便,我们就给他买了助听器。故事家马建友为我们讲述了147则故事,2008年,《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前12卷出版时,老人已经去世了,于是我们为他立了碑,刻上‘东蒙民间故事传承人马建友’的碑文……”

这些民间故事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吸引着几代文化工作者在40年间始终接续地收集采录?

以故事家中最先被发现的一位——额尔敦朝克图为例。额尔敦朝克图,东哨乡十家子村村民,讲述与演唱了209则故事和112首蒙古族民歌。故事的收集者乌忠恕介绍:“有人说他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故事,有唱不完的民歌。有位民歌手不服气,在一次全县会演时,俩人叫上了号,你一首我一首,谁的歌先唱完就算谁输。两位歌手从太阳落山开始唱,一直唱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民歌手的歌唱完了,可额尔敦朝克图的歌还有很多,两位歌手赛歌的事在县里一时传为美谈。”

这样的故事家在民间有多受欢迎?乌忠恕回忆:“每到三伏挂锄或数九隆冬的农闲季节,附近的营子以及外乡群众几乎是不让他落闲地这家接那家请,请他去讲故事、唱‘好来宝’,他往往一冬不着家,直到腊月二十三才能赶回家祭火。”

靠讲故事就能受欢迎,就能吃上饭。这样的土地,自然就会孕育出这样的故事家群体。

一位出色的故事家就是一座地方民族文化博物馆

与基层文化工作者收集、采录故事的工作几乎同时进行,学者们也“入场”了。

辽宁大学教授、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江帆在上世纪80年代从书中读到了额尔敦朝克图的故事后,立即被这一独具魅力的民间故事样态吸引:“这些故事是用汉语记录出版的,但从中仍然能够看出蒙古族叙事的优美。虽然表现的生活场景落到了辽西,但仍可看到蒙古族古老叙事传统的渊源和遗存。故事里运用了大量脍炙人口又具有民族特色的哲人睿语、格言蒙谚:‘诺谚信不得,湿柴烧不得。’‘与其骑劣马,不如拄拐棍儿。’‘驴进了灰堆儿总想打滚儿。’‘狼咋饿也不吃白菜。’‘吃掉的青草能长出来,吃草的牙齿却迟早脱落’‘人只要活着,就能使金碗喝水’。这些特色与汉族的民间故事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但蒙古族的民间故事更具一种生态之美,因为他们离大自然更近,他们对于物的代入,有着游牧文化的独特认知,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

“故事是以人为载体的,一位好的故事家不仅仅是一位讲述者,而且还是当地的历史、人文包括生活、礼仪、习俗的集大成者。应该说,一位出色的民间故事家就是一座地方民族文化的博物馆。每一位这样的故事家的离去,都是一座民间博物馆的消失。喀左县文化工作者对地方非遗的保护与深耕有这样的文化自觉,是令人钦佩的。”江帆说。

江帆注意到,喀左故事家讲述的蒙古族民间故事,鲜明地体现出和草原游牧蒙古族不一样的特质:“辽西蒙古族是我国较早从事农耕生产的蒙古族,他们迁入辽西地区之后,早期还是以放牧为主要生计,到了清中期,随着生态环境的变化,逐渐由游牧转为半耕半牧,最后完全过渡到以农耕为主,生产方式的转变必然带来文化上的转型。另外,迁徙到辽西的蒙古族,处于汉族文化的包围中,受到了汉文化的影响,所以他们的故事中,既带有草原文化的特征,又表现出与汉族相似的价值观、人生理想。比如,很多故事的结尾都讲到主人公过上了好日子,日子怎么好呢,就是买了很多地,养了许多肥猪,这样的人生理想是农耕文化的,与草原蒙古族是不同的。与此同时,这些故事中又带有自身所处的生态区位,也就是辽西地域的鲜明特色。”

江帆认为,在辽西已经形成了一个农耕蒙古族的文化圈,它的边界比较清晰,具有以喀左、阜新一带带有蒙古族、汉族融合特色的蒙古族文化为主体的显性特质。辽西蒙古族口头文学作品蕴藏量大,内容丰富,题材广泛,个性鲜明。既守护着草原游牧文化的传统,又吸纳了中原汉族农耕文化的营养,在蒙古族民间文学中可谓一枝独秀,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和科学价值。

2005年,国家启动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喀左县在申报时,接受了江帆的建议,将原申报项目名称“喀左蒙古族民间故事”进行调整,改以文化圈界定,定名为“喀左·东蒙民间故事”。

2006年,“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518个项目中列第19位,成为蒙古族叙事长诗《江格尔》《格萨尔王传》之外的蒙古族民间故事唯一入选项目。

故事中折射出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历程

敖木伦河的珍珠采撷不尽。在成功进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后,对“喀左·东蒙民间故事”的收集、整理工作仍在继续。从2008年开始,当地文化部门又发现了蒙古族故事家宝颜巴图、索都、乌日娜、宝香、哈布伦达古拉,汉族故事家马建友、高延云等。2008年,蒙汉双语12卷本《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出版,并荣获中国民间文艺国家级最高奖、第九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2018年,蒙汉文字对照文本24卷、总计800多万字的《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出版。

“喀左·东蒙民间故事”也成为喀左艺术工作者进行各类文学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几十年间,以这些故事为题材创作的小歌剧、小评剧、影调戏、歌舞、美术、剪纸、评书等各类艺术作品层出不穷。

这一宝贵文化遗产发掘、保护与传承的过程,令与会学者极为震撼。山东大学教授、中国民俗学会会长叶涛在发言中说:“在县一级的小城里,能够整理完成24卷本的民间故事集,这在全国都是极为罕见的,这是一套反映辽西农耕蒙古族历史文化变迁的百科全书式的丛书巨作!”同时,它也为学者们提供了广阔的学术研究空间。研讨会上,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山东大学、辽宁大学、内蒙古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等众多研究机构和高校的数十位教授、学者先后登台作学术演讲,贡献出一批高水准的研究成果。

如何看待“喀左·东蒙民间故事”的文化价值?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学部委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长朝戈金表示:老百姓在唇齿之间讲述的故事,其背后有宏大的文化背景,是辽西蒙古族群众在社会历史变迁中的人生感悟,是社会大众的生活智慧表达,是思想情感的抒发。在喀左这样的蒙古族、汉族杂居地区,不同的文化因素经过数百年的碰撞交融,呈现出了民族融合的独特面貌。“喀左·东蒙民间故事”同阿尔泰语系的其他民间故事、同汉族地区的很多民间故事都有重合和相似之处,可以看到文化在长期流传过程中的彼此影响。“喀左·东蒙民间故事”是一个庞大的故事群,也是堪称煌煌的文化集成。我们在梳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构历程时,会从“喀左·东蒙民间故事”中获得很多生动的事例和支持性个案,它是一种诗性智慧,同时也是辽西区域民族融合历史的生动记录。

这些民间故事对于今天的现实意义何在?江帆认为:蒙古族的口头文学传统,对辽西蒙古族民众来说,决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和娱乐,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民族叙事,生活、历史的讲述,是一段段民族与族群的历史记忆被不断浓化的过程。依托这些故事,辽西蒙古族不断强化自己的民族符号,形成强大的民族凝聚力,强化了族的认同,群的认同。“喀左·东蒙民间故事”犹如一个曲径通幽的入口,导引着世人走进辽西地区农耕蒙古族的历史深处,为我们展现辽西蒙古族社会变迁、文化转型、价值重构的恢宏全景,其价值和意义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

北京大学教授陈岗龙的评价更有诗意:“喀左蒙古族故事家好比一座座桥梁,一头连着蒙古族草原文化,一头连着汉族农耕文化,而他们讲述的民间故事则像一条条河流,源源不断地流淌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