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12期|李昌鹏:小说的美
美,不一定依靠语言介质传达,它蕴含在感觉中,尽管其客观与主观成分难以厘清,但美的共识部分能获得本族群乃至更大范围人群共同体认的价值,美感或许根植于人类对自然和世界的无意识。
美的极致,便是艺术。抵达艺术美历经的是提炼和典型化的过程,因而,艺术是由创造者参与并完成的一个凝缩的伪自然体。具体自然体的局部或许不美,而自然神秘大法则下具有黏性的整体更趋近美的存在。那些被称为“艺术品”的人类创造物,吸纳了自然局部的美的元素:譬如叶片边缘锯齿形的美、譬如人体曲线的美、譬如形态多样的美……艺术创造的美,试图抵达自然神秘的匹配大法则。
在艺术美的范畴中,小说的美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个部分。小说又有许多面相,当它作为艺术品时,只能先问问它美不美。小说中的故事美不美、人物的灵魂美不美?表述美不美、结构美不美?这将是“问美”的一种简陋思路。这种思路将美看作孤立存在,不及整体。美的元素是孤立的,但美的元素可以在一个系统中相对存在,哪怕只是一个美的元素,也是在关系的掩映中形成的。思考一篇小说的美,不可孤立分析哪个部位美——这和分析人体的美是一样的,难以简单拆分为鼻子、嘴巴的美,而应以整体论之。
如果想生动、深刻地记录社会生活,在长篇通讯上面下功夫,更容易也更能直接得偿所愿,何苦为难小说这种以“说假话”为己任的文体呢?小说是以虚构为手段的语言艺术,而对于一切艺术而言,美不美是元问题。艺术生产的价值是美,美的普世属性高于政治、道德、法律等,极富感召力,更符合普世价值的特征。小说家追求小说生动、深刻,这诚然是千百年来从未改变的事实,但小说作为艺术时,面对所有的题材、所有的主题,最后都应指向美与丑,这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小说的深刻性附着在美之中时,可以获得更广泛的情感认同,这是由美的魅力决定的。
就笔者对音乐、绘画、建筑有限的认知,歌曲的审美可以在节奏、音色、歌词等中进行;绘画作品的审美可以在线条、色彩、构图、明暗等中探究,当然,主要还在于对整体画面的感受;而建筑,它的形体、它的材质、它的结构,美不美是一方面,它们能否与功能匹配也将是审美维度之一。小说不像一首歌可以听,不像一张画可以看,更不能像一座建筑可以看、可以摸,还可以走进去甚至住进去。如何考察小说的审美,如何让小说家的小说更美,探索者众,但给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者,凤毛麟角。小说、歌曲、建筑的美,都是在感知、想象、情感、理解中形成的,小说也是这样。小说家把美与丑呈现,读者通过文字对美与丑进行“脑补”。
作家在审美之外思考艺术多少有些不务正业,读者想通过小说获得其他内容的愿望,本质上背离艺术创作初衷——尽管这“不务正业”“背离初衷”有其道理。小说是一种包容性极强的文体,笔者曾称小说为艺术中的“杂种”,它的成分颇不纯粹,并且同时具备这样和那样颇为暧昧的功能,经常被作为媒介加以利用,并且屡屡收效显著。饶是如此,小说之美的问题,仍越发召唤着它的探究者。
小说是虚构和谎言,真实感却是小说之美的基础。从模仿说、镜子论开始,小说就在追求真实感,及至后来对心理学、叙事学等的引入——小说一直在追求更具真实感而作文体的自身发展。现实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现代派小说、法国新小说,小说追求真实感的历程,随着现代美学崛起,从外在真实不断向内转,然后又向外转,追求内外统一的真实感始终是目标,也始终成为小说流派和小说审美发生和发展的主线。哪怕法国新小说,否认了对故事和人物进行书写的价值,主张像镜头一样描摹物和景,还是要追求现场还原,追逐直观性。无论是曹雪芹笔下贾宝玉的真实感,还是卡夫卡的格里高尔的真实感,抑或罗伯·格里耶笔下的一片海滩的真实感,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去印证——真实感为小说带来了美。
小说不会像新闻那样真实,因而取信读者是小说需要面对的头一个问题。新闻这种文体的接受前提是不管新闻写了什么,它是真的;小说这种文体接受的前提是,知道作家是在虚构却得读起来像真的。像巴尔扎克和鲁迅那样,让所写的内容就像发生过一样,这很难;如果像卡夫卡那样,让读者感受到人变身甲虫那种本质的真实,则更难。在小说中无中生有是合法的,越离奇的谎言,越考验小说家让其抵达真实的能力。所以,考察作品美的程度,除了考察小说家在作品中追求真实的难度系数,还要看它的完成度,这两大指标得放在一起来考察。如果小说描摹的对象本质上是失真的,美将在小说中无立锥之地,它将迅速被读者抛弃。
美在小说中的建立,和我们自己沿袭、归纳、创造出来的政治、法律、文化、道德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然永远是美与真强悍而不可攻破的堡垒。
大自然存在且合理,这是无法辩驳的真实。艺术品追求真实感,是对自然的模仿和对美的集缀。这如同对宇宙纷杂星轨的琢磨——在单纯、多样,对立、统一,个别、系统,常量、变数中寻求布局,让小说中的人物、心灵史,故事各阶段的脉络,场景中多元素的匹配,如同星辰归位,稳妥地运行。当我们仰望星空,满天繁星的秘密我们并不完全知悉,但它们自然合理,这是人类在千百年中接受的一种事实。尽管我们从未完全理解,但也不会对星空产生恐惧感、杂乱感。星空如此神秘莫测,却反而让我们心中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稳定和安详感。一种无以复加的美,就在这未被清晰认知的自然中,就在人类与星空和宇宙的对望之中。美在人类意识中的行程,和恐惧来自自然和人际关系对生命带来的威胁一样,渊蔽幽深。小说艺术古老的美,是自然和宇宙以及人际关系带来的欣悦或战栗。
小说家至今为止还没有、或许永远不会创造出脱离自然规律的艺术美。出于对自然及其大法则的企望,结合小说艺术对形式与内容的计较,笔者试以“匹配”“波动”“瑕疵”这三个词语,来更深入地辨析小说的美。
小说的美是匹配出来的。
一篇小说中通常不会只写一个人物,如果只有一个人物,他也必将分成不同的几个自己,这一点符合小说人物形象塑造的立体化需求;一篇小说中通常也不会只有一个故事,哪怕我们一厢情愿地认为那只是一个故事,但在不同视角下同一个故事将是不同的两个或若干个故事,这一点符合叙事张力的构建原则;如果像法国新小说那样不重视人物和故事,也会写到一系列不同的景物,而不会只写一个景物,这一点符合小说描述需具备连续性的原则。避免单调包含着小说的全部秘密,单调会让人恹恹欲睡,不会产生任何美感。这是一个人物需要分身,一个故事需要变成多个故事的原因。而摆脱单调意味着多元,意味着对匹配产生需求。
自然界的情况是: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一棵树也不可能有两根相同的树枝。正是因为叶子、树枝的样貌不同,一棵树才具有美感。需要注意的情况还包括:尽管一棵树有难以计数的枝条和叶片,但是,我们不会感到这棵树的枝叶杂乱无序。它们的疏密,每一棵树都不一样,因为每一棵树接受阳光、获取水分及养料的情况不一样。一棵树的外在形态,已经道尽了这棵树的境遇。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枝条,它们那样匹配在一起,似乎都带着某种目的性,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对它们进行匹配。
小说纵然要规避单调,但各种小说内容不能让人感到无序,这是小说家在规避单调后试图抵达自然秘密的另一份努力。这份努力里面,蕴藏着让匹配产生神奇力量的愿望。一篇小说的内容散漫、繁杂,枝蔓丛生,如果匹配得当它会拥有内在的紧张度,依旧建立起秩序,那么,这篇小说便具有丰茂、繁盛的美感。如若不然,它将如同一团拥塞的猪毛堵住人的喉头,如同菜市场喧嚣的噪音对耳朵造成侵扰。小说家匹配小说内容的时候,如果做到了遥远的相及——在看似难以相及的复杂的人物、事件、景物中建立价值的关联,这内容匹配的高难——可以期待罕见的小说之美,实现令人耳目一新的效果。近些年,包括王蒙的长篇小说《笑的风》,鲁敏的短篇小说《万有引力》等,已有不少作家以创作实践,在“遥远的相及”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此外,小说作为一个语义世界,在将语词进行匹配的时刻,便进入了小说的修辞领域。与诗歌同为语言艺术的小说,自然也可以像诗歌那样营造意境,在语词之间搭建隐喻、象征、转喻等关系,甚至让它成为小说内在的结构。尽管这不是小说的专利,但诗的润饰丰富了小说的美。又及,在小说形式与内容的匹配上,鸿篇巨制容易产生雄伟、庄严的美感,所以常常和宏大叙事匹配。当形式的美感和叙事内容互为表里,这就是适称的;而体量小的短篇小说和微小说,通常剪取横截面,进行紧致的叙事,追求作品的精美。小体量作品的作者还常常通过留白等方式,谋求小说空间的拓展,以期弥补体量小带来的小家子气。这样做,还可以让作品避免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之弊,从而产生含蓄、深邃之美;通过对话语方式进行混搭,从而让小说实现丰富性,产生调侃的效果,王朔的小说是具有开创性的显著一例。王朔小说杂糅俚俗、端庄以及对某些时期政治话语的调侃,暗合一个时期人们的心理,是当年小说中的一道话语奇观,令人惊艳。在小说的修辞、结构、体量、表述、话语方式等形式方面,力避单调,为寻求美的新质,作家们只能选择开疆拓土,不断地在匹配上下功夫。
波动中产生小说动态美。
小说也可以称之为生命美学,记录心灵荡漾的动态美,呈现生命轨迹的起承转合。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说人物,从来不会是静态的——他们在小说中发展、变化,在动态中形象丰满,被读者理解,成为小说中显眼的人物。他们的生命状态,总是处在一种不稳定的平衡当中,每一次心灵平衡的打破皆走向另一个不稳定的平衡。这是个积蓄能量引发变化,再积存能量引发再变化的过程,这让他们保持着发展和变化的动态。小说人物的外在行动通常和人物的内在情感、思想乃至模糊的意识相连,这样便可避免小说人物的行为失去依据的情况发生。尽管情节不是想法,但情节是由受想法导向的行动构成的。从这一点看,作为生命美学的小说,无论是描述生命的内在活力还是打造故事情节——这持续发展变化的小说外壳,都以波动和动态美作为特征。
小说从开始到结尾的过程并非直线过程,而是一个波动的过程:可能是波动前行,可能是波动前行后拐弯,可能是波动前行后折回,可能是弧形波动前行后闭合为齿状的圆;可能是两条波动的曲线像蛇一样缠绕,也可能是波动前行后汇合,还可能是双螺旋上升……这一点相对于诗歌、散文而言,属于小说文体的自身特点,因为小说在通常情况下是包含故事情节的。即便是并不强调故事情节的诗歌和散文,往往也会借助情节元素来增加自身的动态美。如果我们说诗歌和散文的美主要是静态美,那我们更应该让小说波动的动态美得到彰显,以此来凸显小说的特性。人物立体、网状、波动变化的关系,为故事情节的大开合提供了内因,实现了对人物心灵活力的呈现——动态的人物关系、动态的情节、动态的人物内心,从来不会辜负小说,一次次成就了它波澜起伏的美。
瑕疵让小说的美更真切。
如同宇宙中总有难以预测的彗星,我们的生活总有意外和失序时刻。因而小说对自然和生活的描述也可以含纳微量的失序,甚至在匹配的过程中,可以故意留下某些细小漏洞、故意安排情节跑偏。这些微量失序的部分、漏洞、跑偏,在小说中是一种瑕疵。但不完美的美,才是真切的美——这才是美的极致。艺术品中应该包含瑕疵,这是应有之义。当小说建立起了某种秩序,便开始排斥秩序之外的内容进入小说,因而这样的小说内容已然失去了生活的真实——这也是笔者在前面使用“真实感”一词描述小说内容的缘由。在失去了生活的芜杂之后,小说对生活的反映便是纯化后变窄、变矮了的反映。
在词句上,小说应该严防雕镂艰涩,要自然;要紧致,也要懂得适当的松弛。小说的语句,不应该是所有的句子都像拔河者一样,在一根绳子上朝自己那一方用力。我们必须允许无用有趣的语句,也应该允许不咸不淡的语句混杂在小说中。这样的句子得以存在的原则是确实能产生无用之用,它们将让小说更富自然的美感。一方面叙事得绷紧,而另一方面却需要以这类貌似瑕疵的语句在恰当之处来缓释紧张。运笔高超的小说家在作品中一定不会放弃“闲笔”,汪曾祺就是闲笔高手,在小说名篇《受戒》当中,关于明海字写得“好黑”的闲笔,常成为雅客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至于小说中人物行为的微量混乱,则更应该保留,那甚至不能说是混乱,也不能说是瑕疵,而是一种矛盾的真实再现、复杂人性的真实闪现。人类有太多行为是自己无法解释但做起来却极为顺手的,汪曾祺在《陈小手》中便捕捉到了这一点。《陈小手》中那个一枪打死了陈小手的团长,他刚刚以银圆酬谢了陈小手,刚刚还在感谢陈小手救了他的姨太太和孩子,挥手之间又杀了陈小手。团长杀陈小手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人性、情感,绝不可能井井有条,它能造就一个个瞬间的本我和自我。汪曾祺如果将团长的混乱行为从《陈小手》中排挤掉,就不会有这篇名作《陈小手》。
作者简介
李昌鹏,作家、出版人,中国言实出版社第三编辑部主任。曾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编辑奖,著有随笔集《独自欢》、诗集《献给缓慢退隐的时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