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而轻盈的“有生”
胡学文立志以一部表现家族百年的长篇小说表现他对中国乡土社会的理解,这意味着,他将“史诗性”作为自己的追求。对于小说家而言,“历史”一直是念兹在兹的诱惑。诚如批评家南帆所言,“以文学的形式叙说历史,这是长篇小说由来已久的文化功能,人类在演变之中逐渐意识到了历史的意义;历史是一种镜像,过往之事是现实乃至未来的规约、借鉴和暗喻。这个意义上,历史与现实是一体的;认识历史不仅是历史学家的事情。许多人甚至觉得,只有认识历史之后才有资格对今天发言。”正是基于此,许多小说家将叙述的重心放在“历史”这一维度,他们要么以历史作为参考系,亦步亦趋地跟随历史大事件敷衍个人生活世界,强调历史对于人无远弗届的影响;要么改写历史,试图在正史之外独辟蹊径,提供新的认识历史的角度。《有生》并不将叙述重心放在重新讲述历史上,而是将个人生命史作为小说表现的重心。在胡学文看来,“历史只是作为背景,但这个背景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真实的存在。小说从清末至20世纪初,至伪蒙疆政府,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改革开放,直至新世纪之后,百年的跨度,每个节点对个人命运都有所波及。”说到底,《有生》并不将焦点对准历史,而是对准活生生的人,人的生命史和生活史。这一生命史与生活史是由经线和纬线构成,经线是以祖奶乔大梅的百年人生经历所体现的生命长度与历史纵身,纬线是由如花、罗包、北风、喜鹊和毛根所体现的生命宽度与现实境遇。
既然是生命史,必然要追问生与死的问题。死生亦大矣。《有生》中乔大梅被设定为接生婆,这一女性形象与莫言小说《蛙》中的姑姑有近似之处。姑姑既是乡村女医生,又是计划生育干部,承载着生与死的剧烈冲突和矛盾。祖奶倒并未如此激烈,但同样因为这一职业在人生旅途中面临种种不测和凶险。作为生的引路人,她将一万两千多个婴儿迎接到世间来。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家,无论高低贵贱,县长也好,土匪也罢,对她而言,生的问题是高于一切的。她在黄师傅头顶上看到的圣光,渐渐地也在她的头顶上出现。在她看来,那是上苍赐予接生婆的德威、厚福与信心。无论在什么境遇下,她都执著地坚持这一点。不管她自己遭遇什么样的反对,这是她的天职,任何时候,她一旦听到来人需要她去接生,就会毫不犹豫地去迎接生命的到来。在接生过程中,她将自己的孩子生在了路上,第二任丈夫白礼成因为她坚持去接生带着孩子离开了她,也无法改变她将此视为自己毕生使命的决心。
乔大梅之所以对生有着深刻的体认,在于她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历史,是战争与灾祸肆虐、人似蝼蚁、生存多艰的百年。在乔大梅身上,这一点体现得尤为显著。她经历了无数的失去:从幼年时在逃荒路上失去母亲,跟随父亲游走四方,到失去父亲,失去第一任丈夫以及呵护她的公爹,失去了闺女白果、白杏,第二任丈夫白礼成带着孩子白花离开了她……接连不断的失去反而让她变得极为强韧。死亡是如此醒目,贯穿于小说全文的是“蚂蚁在蹿”。“蚂蚁”是跟死联系在一起的,有许多次她站在了死的边缘,但恰恰是生唤回了她。从这个意义上说,“生”或者“有生”是这部小说的核心,也是胡学文所叙述的我们这一民族生生不息的秘密。
当然,仅仅有“生”似乎还不够,如果仅仅是“生”,那么像猪狗一样地活着是“有生”吗?小说以几个有着鲜明个性的人物来讨论“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呢?如花的痴、罗包的慢、北风的焦、喜鹊的烈、毛根的躁,每一个人都代表了一种性格形态,也代表了一种生命情态。每个人都遭遇了自己无法逾越的困难,所以他们需要寻求祖奶给予他们以心灵的庇佑。这个时候的祖奶是具体化的也是抽象化的,是中国人心灵深处对于“生”的依恋。更重要的是,他们均找到了某种持守。对于如花来说是养花,是对于死去的丈夫钱玉变成乌鸦的执念;对于罗包来说是和豆子在一起;对于喜鹊来说是她和喜鹊们的相濡以沫;等等。就是对于乔大梅来说,接生本身也具有了超越性,给她提供了沉浸其中、忘却万事的空间。我们可以发现,《有生》里的主要人物大多是手艺人,即使是作为官员的杨一凡,仍然将诗歌作为自己生存的一种方式,看作是一门特殊的手艺。有生命或者无生命的物、手艺都联结个体重要时刻生活经验,可以提供一种通道,成为众生持守生命的方式。正如乔大梅所感慨的那样,“若不是产妇的叫喊,我早已命丧黄泉。她,她们,不但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拽回,还一日日地喂养着我,使活着成为必须,坚不可摧。”手艺或者物,可以让人寄情于此,让人忘记生存层面的苦难,达到与天地同游的境界。这不是消极的,反而是充满生命活力的现实。
《有生》写百年历史,写生的艰难,但不沉重不污浊,反而像鸟儿一样轻盈,这其中的奥妙正在于胡学文写“情”写得透亮纯粹。如花和钱玉的小儿女情态,罗包对于麦香的充满仰慕的爱,与安敏的知己般的默契,毛根对宋慧的暗恋,都写得极为饱满、真挚、感人。《有生》提醒我们,情感的不完美、缺失可能构成生命的困难,但即便如此,情感,哪怕是缺失的情感,也是濡养生命的一种方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有生》放下了与历史的复杂纠葛,转而专注于生命本身的阔大与坚韧,为我们提供了丰富而有力的生命样本。
- 胡学文:北方来的文学家[2022-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