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2期|南翔:伯爵猫
今年的冬天有点冷,时交冬至,即便这个城市属于亚热带向热带过渡的海洋性气候,早晚已有不少人穿起了毛衣加外套。阿芳从春潮鞋店出来,身后的电工师傅却只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衬衣左边的口袋里,半截中华烟的烟盒露在外面;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无袖的夹克。不到七点,天就黑尽了,电工嘴上叼着的香烟,一明一暗,让阿芳无来由地看到了书店里的伯爵,伯爵的眼睛常常在暗处发出幽蓝或浅绿的光芒,也是乍明乍暗的。六岁的伯爵已经“猫”到中年,依然体态轻盈,柔若无骨,毫无一些居家宠物发胖的烦恼。它最喜欢炫的一个动作,就是常常倏然蹿上二楼,从窄窄的廊梯边慢慢探出身子,将背脊蜷成一柄张开的折扇,四脚几乎踏在一条线上,千钧一发之际飞弹出悬梯,轻巧地落在一楼的案台上。
伯爵的这门独家武功也不是轻易可以示人的,威武不能屈,猫粮不能淫。若想伯爵做此展演,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老板娟姐姐发令,再是店里来了新面孔。
原本鞋店到书店,直线距离不过百米,因了电缆或是煤气管道维修,道路开挖,半尺厚,一人高的塑料夹墙,挡住了捷径,需得阿芳带着电工在夹墙边七绕八转,才能抵达近在咫尺的对面的伯爵猫书店。
电工嘴里不停地叽里咕噜,既是抱怨鬼天气太冷,也在诅咒路面开膛破肚无休无止, 你有本事装根拉链唦,想挖扯下来,想关扯上去!后面便是一句含沙射影的脏话。
阿芳搓搓双手,捂捂脸和耳,后面这个人幸亏不是她的男朋友,若是阿元当着才刚见面的陌生姑娘,讲这样难听的话,她一定不会跟他拍拖。可此刻她还不能撂下这个既显邋遢又出言不逊的男人,甚至还要装模作样地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为师傅。像伯爵猫会从高空飞落一样,师傅的特长是会登高修灯,阿元打过包票,讲他不仅懂修普通家庭用的吊灯、射灯、吸顶灯,还包括各种娱乐场所五花八门的霓虹灯、LED灯,至于小小书店门口的发光店招,在电工手里当真是小菜一碟!
阿芳的男朋友阿元在步步高的一家大型娱乐城里做领班,黑白是颠倒的,别人下班他上班,害得不愿意独自在一间寂寞宿舍里挨过漫漫长夜的阿芳,索性打了两份工:一份是春潮鞋店的日班,朝九晚五;另一份是伯爵猫书店的晚班,主要是上半夜上班。
为了抚平电工师傅的情绪,阿芳一边接手他的工具,一边告诉他,不用担心今日冬至没吃到饺子和汤圆,娟姐姐早都备好了。你只要赶紧把店招和屋里的几只射灯、吸顶灯弄好,待遇与娟姐姐的掌上明珠伯爵猫是一样的,好吃好喝好招待!
电工嗤的一声道,讲了半天,我的待遇也只抵得到你们老板脚下的一只猫唦!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店门口,电工将烟头啐到地上,再踏上一只脚。阿芳弯下腰去打开、拉起卷闸门,再给一道厚重的玻璃门解锁,一一揿开了门背的开关。
一只尺把长的虎纹猫蹿到了脚下,见有生人,反身飞快地跃上楼去。
习惯了大型娱乐城的浩大华丽与先声夺人,电工对这么一个局促的空间简直反应不过来,虽然两排壁立的书架几乎高耸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书,就是三排又矮矬又过时的双人沙发,面对窄窄的楼梯边是一顺儿四张旧藤椅,面前各摆了一张小学生课桌一般寒碜的茶水桌。前面的案台上摆着热得快和一应杯盏,案台里面吊着酒具,边上立着一台高高的冰箱,透过玻璃门,看得见啤酒和饮料的孤寒。
在此城市里打拼过十几年的电工,除了日常给娱乐城聘用,得闲去各式店铺装灯、修灯,也是经济补充的汩汩溪流,不然他不可能一天消费一包软中华。他也去过本市赫赫有名的覔书店、简阅书吧之类,无论公有民营,要么富丽堂皇,要么小巧精致,即便是坂田万科城里的一家民营书店麦哲伦书吧,藏在曲里拐弯的地界,却也有百余平方米!眼前这么小的书店还是头一次见,所谓二楼就是一溜儿墙沿,只摆得下三四张椅子。楼下是书房,是卖场,也是谈讲的空间,整个书店四十平方米都得撑破墙!莫讲老板才眼光毒辣,打工仔一样明察秋毫,但凡到一处,四下里瞟一眼就晓得高低贵贱,付得起怎样的跑腿、刷墙、换灯泡的工钱!亏她的老板好意思叫一个伯爵猫那么高大上的店名,比照下沙、沙嘴等城中村里细密如鱼子酱一样的士多店,叫个小蝌蚪书店,只怕还是抬举不是贬低!
店里只备有一把铝合金的人字矮梯,难为电工师傅将桌椅板凳叠床叠架,猿猴一般爬上了三四米的高处,阿芳在下面扶住也手心捏汗,仰着脖子叫他千万小心。电工两手朝空中射击似的左旋右旋,啐去簌簌而落的灰尘道,多久没搞清洁了?几十年的龌龊淹得人死哦!
二十分钟不到吧,几只射灯及吸顶灯都更换好了。屋里焕然一亮。
电工刚落地,接过阿芳在案台里面递出来的柠檬热茶,才喝一口,便见眼前倏然落下一个黑影。那黑影稳稳地落在案台前,两只前爪并拢,高耸起背脊,转过头来看着面生的电工师傅。
阿芳拍掌笑道,伯爵真是懂事啊!娟姐姐没有来,它就给客人表演空中飞落,一定是对你刚才高空作业的犒赏!
电工呵呵一乐,低头想找点什么吃的给它。阿芳制止了,说它只吃猫粮,小店再穷,也不会叫伯爵吃苦的,伯爵吃东西也很节制,你看它至今保持了一副走T台的好身材哦。
阿芳提醒电工,店招还有待修理,八点之前务必修好。电工放下杯子道,店招不高,有架人字梯就够了,晚会以前给你搞定就是了。说着两人一起来到门外。
夜色中的“伯爵猫书店”五字,只有“书店”二字是完整的红色,“伯爵猫”三字缺胳膊少腿的,“伯”丢了一个单人旁,“爵”少了一个“寸”,“猫”掉了一个“田”。支开人字梯的双腿,电工斜背着工具袋,嗖嗖上去,偏腿取一个骑马坐姿。他原本想意态潇洒地亮相给梯边的姑娘看看,能工本无价,工作就是耍!却未料头上的店招根本不回应,调试了不行,换零件也不行,全部扒拉开来还不行。电工由坐姿变成站姿,由站姿变成跪姿——他果真是像杂耍一样跪在了人字梯的顶端。这一份虔诚依然没有换来“伯爵猫”的感动,任凭电工手里的电笔测,起子旋,钳子夹,钉锤敲,三个字依然丢盔弃甲,暧昧不明。
虽是身着单衣,电工腋下生汗了,狠狠骂了一句娘,阿芳原谅他了。见他的卖力与紧张,就晓得了,再行时的巧匠,也有不得已的时辰。抬手看表,不剩多少时间了,已经一前一后进来了三个客人。却不能催他,若是他一个失脚从梯子上掉下来,那我们娟姐姐真是破屋更遭连夜雨了!
终于忍不住问,你那边是不是还有师傅,请赶紧过来看看?
电工用钉锤在屋宇一根横梁上当当敲了几下。
阿芳道,你有脾气也不用撒在那上头啊!你以为“伯爵猫”三个字睡着了,敲几下就会醒过来吗?
电工纵身跳下,愠怒道,在娱乐城我就是师傅!这几个字就像你们女崽子,露出两筒臂膀和大腿要扮相,她们硬是不肯穿衣裳,娘老子来了也拿她们没办法哦!
先进去的客人跟后面刚踏上台阶的客人一起笑了,都围到了店招下。
一旦明白是想将店招修得亮丽,一个脸黑发稀的男子道,今天不是最后的一堂聚会了吗?里面光亮就够了,门外的店招就要换成别人的了,又听讲这一路都要拆迁的,别劳神了。
阿芳道,老刀哥哥,你晓得娟姐姐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她交代的事情我要是没做好,她不会放过我的啊……
不会放过你又怎样?一个戴长舌帽的窄条脸男子怪声怪气道,莫非你这个老板还是一个拉拉?
什么叫拉拉啊?一个脸上还显出稚气的姑娘,抬头问比她高出半截的男友。
阿芳剜了长舌帽一眼道,陆工,别忘了你到的是书店啊!
老刀一手揪住陆工往里去道,看老板娘来了怎么收拾你。
陆工嗷嗷叫道,她不是老板娘,她就是老板。如果她是老板娘,应该还有一个老板才对啊?!
此时,便传来一声喝道,这么冷的天,不都进去,站在门口怨怼我不是?!
娟姐姐到了,大家伙一愣,忽地都拥进去了。
娟姐姐站在门口,看着忽明忽暗的店招,两道又黑又浓的小山眉越发拱起来。阿芳心里不好受,娟姐姐这几天忙着处理书店歇业前的“后事”,几乎就没有消停过,她是一个细节没有做好,就要写在脸上的人。更何况,今晚是她最后一次与自己顾客的面对面。此时她道,别管灯了,亮还是不亮,由它去吧!
一旦立在案台前,娟姐姐即刻便换了一副如沐春风的嘴脸。
阿芳一一指导客人到前面来取茶水,或是咖啡、啤酒,反身才注意到,站在众人面前的,平时不大化妆或至多只化淡妆的娟姐姐,此刻堪称浓妆艳抹,不仅夸张的蓝色眼影将一对原本就大而圆的眼睛,衬托得像两支炬火,水红的嘴唇在射灯的照耀下,也娇艳欲滴。精心打理过的短发一律上扬而卷曲,两只鹅蛋大的耳坠,直逼肩胛。从来都喜一身运动装,此刻也换成了一袭亮钻铺陈的曳地长裙,两筒肉滚滚的白臂膀,径直裸到了腋下。
朋友们好!随着娟姐姐的开场白,来客或坐或站,也有两三个人端起杯子顺着窄窄的梯子上了二楼。娟姐姐未持话筒,房间小,也用不着话筒,可她拿了一张讲稿,阿芳想,娟姐姐平时伶牙俐齿的,不拿讲稿才能显出她的气概啊。
感谢各位这么多年来对伯爵猫书店一如既往的盛情,整整十六个年头,往来过伯爵猫的朋友多达一两百位,本店地处深深小巷,不像那些在万象城、shopping mall的书店,后面站着财大气粗的老板,倚靠着金碧辉煌的商厦,书店也跟着喜气洋洋。本店主要靠特色活动吸引回头客,多为居住在附近的朋友,也有一些喜欢本店存书以及活动风格的朋友,不惧地铁和公交车转线,路上花费一两个小时过来观摩和参与。如果我没有记错,住在梧桐山艺术小镇的陆工陆先生没有落下过任何一次活动,不管是电影人讲座,还是读书分享会,他总是八点前到达,九点半离开。为什么一定要九点半离开?因为再晚,他在罗湖国贸转的一班公交车就停了。据不完全统计,本店的常客有三四十人,今天来的二三十人,堪称是伯爵猫的铁杆粉丝。还有几个没到的,要么在外地出差,要么有其他重要活动,不能分身,他们发来了微信感言,有时间可以让阿芳给你们念念,我也可以发到公众号里……
阿芳是在娟姐姐讲话停顿的那会儿,才去座下续水及啤酒的。前两天娟姐姐就交代了一应细节,包括今天的红茶、咖啡和啤酒都管够,不像平时只给一杯或一瓶。除了备好饮料,还特意因冬至日备了水饺、汤圆。今夜,既是为伯爵猫书店十六周岁庆生,也是十六年的揖别。一想到在这个鼠年将尽的夜晚,她要与这个兼职打工了五年的小书店挥手告别,心里便泛起莫名的悲伤。这种感觉,她长到二十三岁只有过两次,一次是七年前离开江西宜春的老家,只身来到深圳投靠表姐,还有一次是得知初中的一个要好同桌得了白血病,不治去世了。
还好啦,娟姐姐只在开头念了一段,很快就抛开了讲稿,神态自如地放开讲了。她的声音丝丝滑滑的,又有一点儿低沉,那便把软性托起来了。就像门口的一棵腊肠树,夏季开满倒挂的风铃般的黄花,随风飘扬,一根树干却是直立笔挺的。
阿芳端着一只椭圆的大托盘,略略弯腰一路续水往后去,她看见电工并未离开,抄着胳膊半码在人字梯上。凭经验,十有八九他是在等工钱?即便没有修好店招,毕竟屋内的灯具是他弄好的。给他多少才好?加上上门费,100元,150元?更多还是更少?她不能自作主张。这些年她一直在鞋店和服装店打工,对中低档服装及鞋子的价格折扣了如指掌。对租赁、维修和设计、装修之类,就完全是瞎子进祠堂——找不到碑(北)。有一次店里的冰箱坏了,怎么鼓捣都不听话,既不亮灯更不制冷。打114查号请来一个维修工,那个一嘴酒气的维修工检查之后,说是里面一个电器件坏了,更换之后,张口要300元。此前一直在边上做事的娟姐姐过来冷冷地问,换掉的旧零件呢?你给我再换回去试试。修理工很不情愿,可在娟姐姐恶狠狠的盯视下,只有一一复原,结果出人意料,电冰箱运转如常。
那一幕看得阿芳目瞪口呆,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
娟姐姐给了修理工50元上门费,修理工悻悻离开之后,她把阿芳带到门后,掰开墙上的电表盒道,这一条管冰箱的线路跳闸了,他装模作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用电器件坏了来骗人。要不是我眼尖,今儿就被他给骗了!
阿芳错愕道,我一直在盯着他搞修理,你一直在准备晚上的分享会,我没看出来,你倒看出来了!我以后不但不扶墙,连比尔·盖茨和乔布斯都不扶(服),只服娟姐姐你哪!
娟姐姐此时抬起两筒有了赘肉的胳膊,不无煽情地提升了嗓音道,有道是读书人以书会友,我们是书友,是朋友,是亲友,难得在这里岁岁年年,读书、听书、讲书,融合了亲情、友情和……感情……
坐在第一排的老刀插话道,亲情和友情,都是感情。应该是,融合了亲情、友情和爱情。
座下便有了笑声和议论,陆工追问,我们想晓得,融合了哪一个的爱情唦?
老刀道,我还真不是无中生有,有一对儿,男的在一家银行工作,女的好像是做财务的,具体单位不详。今天没有来,我基本可以肯定他俩是在伯爵猫认识的,记得头一次来,两个人还互相不认识,后来就交往比较多。大概半年前,我在欢乐海岸的一家杭帮菜馆看见他俩吃饭,互相搛菜了……
陆工咻咻道,吃个饭,搛个菜,就说明有爱情了?你这个爱情也太浅了吧!
老刀道,那要看往哪里搛,你搛到我碗里,我搛到你碗里,那还未必是爱情,我看到的是搛到对方的嘴里啊!一入深喉深似海,不浅哦。
座下哄笑了。
娟姐姐也捂住了嘴,俄而道,你讲的我大致晓得是哪两个了。嘿,要是他俩今天过来,讲讲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的过程,一定会为我们今晚的聚会添彩啊!
陆工道,他俩不来,其他人也未必没有在这个小书店结缘的经历,有的主动站起来讲讲呗,这是好事啊,也为我们老刀刚才提到的爱情,下一个实实在在的注脚。
座下无声。一个迟到进门立在右侧的黑皮小个子举手道,要是没人领情,我建议娟老板发扬风格,讲讲自己的故事,十六年操持打理一个书店,如果有了爱情,也不会在这十六年之外吧?
娟姐姐略一低头,很快抬起头来道,我的故事,包括跟伯爵猫的故事,当然可以讲,甚至,在座的朋友也有写作人,我希望可以给我做个专访。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讲自己,你们也可以讲讲自己。今天是讲讲各位跟书的故事,也可以讲讲在本书店对哪一次分享活动印象最深。这既是对各自阅读历程的一次回顾,也是我们相会这么多年之后的一场告别……之后,我会做一期图文并茂的公众号推给你们。
阿芳听出了她语调中的感伤,却也是一过性的,烟云袅袅。
此种感伤触动了老刀,他起身道,我们都晓得前不久黄宗英去世了,他们那一辈的老电影慢慢地一个个都走了。但我今天想讲的是,前年吧?娟姑娘请来的作家和导演彭小莲,那次她带来了刚上院线的电影《请你记住我》,和我们一起分享她的创作经历。那是一个非虚构和虚构结合的电影,或讲是一个纪录片和故事片结合的电影。黄宗英就在里面演黄宗英。片子里面的潘导演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理想主义导演,面临大拆之下几乎面目全非的城市建筑和文化,她坚持自己不合时宜的选择。她甚至也不屑于考虑成功还是不成功,比如票房、盈利之类的。一对小年轻阿伟和彩云在潘导的影响下,也跟着一道清贫,却不舍地跟拍老电影人的纪录片。
小个子插话道,我看那个潘导演,其实就是彭导演的变身,彭导是不是太自恋了一点啊?
陆工反驳道,自恋怎么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恋的人,你倒是指望他恋你啊?
小个子抢白道,太过自恋的电影就没有票房,票房惨兮兮哦。
陆工道,你以为迎合了市场的就是好电影啊?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那才是品位,也才适合来伯爵猫分享。
娟姐姐仲裁道,你们先别争,先让老刀讲完吧。
老刀继续道,人生有很多遗憾。那次我在本书店买了一本彭小莲的非虚构《他们的岁月》,光记得让她签名,却忘了跟她合影了。这本书一直摆在我的案头,每当翻看,就像是在跟她对话。她拍的电影,我看得不多,不好评判。她的书,她的文字,可真是好。那么深的感情,都藏在里头,每一个句子都很结实。她去世前还出了一本非虚构《记忆的颜色》,可惜再等不到她的第二次签名了!这本书伯爵猫书店还有啊。
小个子嘲笑道,落脚总在伯爵猫,幸亏伯爵猫没有网店,要不然我们以为你是带货的啊!
老陆道,为书店带货有什么不好?!
娟姐姐赞道,是啊,好酒也怕巷子深,这十几年,伯爵猫搞了一百多期读书和电影分享会,就是要把好书好电影带出来。今天冬至,饺子和汤圆都是现成的,煮好了,大家过来吃吧,边吃边交流。
小个子倏地蹿到案台边,左手端了一盘饺子,右手不忘托起一碗汤圆。
音乐响起来了,是一首近两三个月风靡了大街小巷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
阿芳端了两份吃食径直送去给后面的电工。
电工在阿芳耳边问,那个黑皮小子是哪里来的吃货?我看他进来以后嘴巴就没有停过,不是多话,就是吃吃吃!
阿芳反身悄悄道,他就是一个吃货,常常来蹭吃蹭喝蹭电影看。欠了钱让人家给垫上也好意思的哦!
电工问,那书店有钱赚吗,是个什么缴费模式?
阿芳睨了他一眼道,不是你也起了开书店的念头吧?告诉你,除非你心怀天下,不然开一个闭一个,开两家倒一双——后一句,分明是娟姐姐的口头禅。小芳告诉电工,来伯爵猫的都是常客,进来扫码预存500元,多存不限,每次消费50元到80元不等,消费一次扣除一次。也有散户不预存的,就不给折扣,喝了饮料,吃了点心,再自行扫码付款。对这一类人,娟姐姐就任其自然,不当真。那个黑皮小子就时不时钻空子,吃了喝了,有时候还顺一本书揣在兜里走人。
电工瞪大眼,毫不客气道,他偷书,老板娘也看不到吗?她是一个马大哈啊!这样开店,死得快哦!
阿芳点头,她哪里看不到,她眼睛可尖了,明察秋毫。可我们娟姐姐也是金刚身子菩萨心,她总讲,喜欢来书店蹭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一定是兜里实在没钱了,才会来摸书,我们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电工一定是饿坏了,把一小碗汤圆呼啦啦都倒进了肚子,瞥了阿芳一眼问,她就是观音转世又能给你开几多工钱?
钱钱钱!阿芳伸出一根食指,忍不住就要戳到电工的额头上去道,要是为了钱,我就不到书店来上班了!
电工鄙夷道,不为钱你跑到深圳来做什么?跟着阿元安心待在江西老家就好啰!
一句话呛得阿芳心里发堵,阿元是她正处着的男朋友,高中辍学到深圳之后,开过一段时间泥头车,嫌倒渣土又脏又累还受气,常常为了倒一车渣土排两三个小时的队,三年前转行到娱乐城去做了领班。
电工继续道,我们都是一群没文凭的人,人家讲我们都是城市的边缘人。现如今文凭就是一个进城的通行证,或者叫“健康码”,没有这个金色的通行证就得在城市边缘讨生活,若是在边缘讨生活,就要有一技之长。这个道理我以前不懂,是我舅舅教会我的,我的电工技术开始是跟他学的,后来花了钱跟了一个更好的师傅,现在没有什么电工活计的河沟蹚不过去哦……
他像是被一只来不及吞咽的饺子噎住了,忽然停顿。
她心里好笑,你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吧?今夜就栽在伯爵猫书店的店招上了。
却又不能不点头,电工讲的话实实在在。阿元现在吃的也是一碗青春饭,到底是不能长长久久的,技多不压身唦。况且,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场合出入久了,她也担心他变坏。明乎此,她才将一嘴怨怼赶紧转换成温和的语气道,我舅舅的一个朋友,在广州开了一所技校,里面有电脑、模具、家具、数控车床及各种专业,要是能说服阿元也去学个一年半载,拿个资格证书,进工厂或是公司打工,也免得只能做一些搬搬抬抬的事情唦!
电工的虚荣心,在眼前这个柔弱而清秀的姑娘面前得到了些许满足,平时单打独斗的工作性质,种植了他一份提防,也养育了他一份倨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在鼻子头嗅嗅道,阿元还是一枝嫩笋,你要看紧一点,不要像我这样吃喝嫖赌,样样无师自通……
电工出去了。
阿芳收拾起客人们留在桌边的碗筷,重新布上杯盏。
这时间,陆工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某夜伯爵猫请来一位诗人分享他新出的诗集,这位诗人曾当过中学老师,娟姑娘朗诵了他诗集中收入的一首缅怀母亲的诗歌:失去了你——亲爱的母亲/我的天空刹那间不再蔚蓝/我的世界刹那间不再温暖/我的生命刹那间不再完整/我的灵魂刹那间失去依恋……诗人的母亲是一位农家妇女,没有文化,却与父亲一道,担起了六口之家的重任,当儿女相继大学毕业,或进城工作,可以向母亲回馈一份孝心之时,她却因操劳过度,在五十四岁的壮年撒手人寰……
老陆好记性!老刀道,那首诗写得有感情,娟姑娘的朗诵也增色不少。
陆工抽抽鼻子道,那以后,我回去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给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打电话,不要再让我八十三岁的老父亲每家轮流住三个月了,那会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像皮球一样推来滚去的。我让老父亲就跟我全家住一起,他俩手头松就支援一点表表爱心,不给也没关系,我一个人能支撑得起。我母亲走了也有十来年了,想起当年她弥留之际,也给我们姐弟仨一个提醒,照顾好你爸爸……
一阵寒风呛进来,隔那么远,阿芳都嗅到了电工带进来的一股子烟味。到底还是惦记有一点工钱没拿吧?阿芳上去关严门时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原来是出去抽抽抽了?
电工打着饱嗝道,吃饱了就好这一口啊。阿元是个好男人,一不抽,二不喝……嘿嘿。
前台的娟姐姐道,谢谢陆先生,伯爵猫的历次分享会,你住得最远,来得最勤。能得你这一份鼓励,我也是真心感动了。今天这个夜晚,是最后一次分享,也希望各位朋友都讲一讲,无论什么话,都讲出来,留下来。我总觉得,伯爵猫有很多不足,有很多亏欠,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理当做得更好一些。阿芳呢?你过来讲一讲呗,你跟我这么多年,也看到了很多。
阿芳答应着走上来,有些紧张道,我在伯爵猫几年了,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越来越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既能打工,又能学习啊。我始终记得娟姐姐跟我讲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在课堂上学到的东西是有限的,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是在课堂外、社会上学习。其实,娟姐姐跟我讲,她当初为何要把书店当恋人,我听了就很感动……
座下便有了呼应,娟姑娘讲讲自己为何要把书店当恋人呗!
小个子叫道,如果肯讲讲自己身后的那个恋人就更好!
娟姐姐眼睛一眨,想了想道,我开书店的缘起很简单,小时候家境不好,读完了小学家里都没有一本课外书,每当班级里搞课外活动,包括春游、秋游,看见同学们手里都有一本甚至几本课外书,我心里就既自卑又嫉妒。那时候,看见人家穿了新衣服,有了新玩具,我不会有多羡慕,唯独看见人家时不时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新的课外书,心痒难熬,痒到恨不能据为己有。大约是读五年级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书店或是图书馆上班,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书随便取,随便翻。我没有读过大学,甚至高中都没读啊,不是成绩不好,是我爸重男轻女,加上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就让一个哥哥上了大学、一个弟弟读了中专,我是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出来以后我一直抱怨我爸,有两三年吧,电话只打给我妈,不打给我爸,连着几个春节也不回家,那时候我也不懂事哦。可能因为我业余读了不少书,也喜欢写点东西,在一些单位做文秘,无论写材料,还是写新闻稿子,都比刚毕业的大学生强,领导也看重。可是我还觉得不自由,主要是放不下那个梦,既然不能去图书馆上班,就自己开书店呗!这就有了十六年前开业的伯爵猫,从那时起,店里的伯爵猫都换三代了……
娟姐姐停在那里,双手交叉在胸前,阿芳见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初心易守,始终难得。讲这句话的,是进来之后,顺手取下一本书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看的律师。他镜片后面的眼神,释放出一本正经的温情。他道,一动不如一静,美丽的风景往往不在远方,而在身边。
阿芳晓得律师曾经中意过娟姐姐,律师是离异男,还是大龄男?娟姐姐不讲,阿芳也就一概不知,也不问。娟姐姐三十五六了,是一个大龄女,她甚至也自嘲是剩女。阿芳认为,在这个一线城市,有太多优秀的剩女了,因为不肯将就或是没有遇到,蹉跎了自己的青春,讲起来还是有一些遗憾的。娟姐姐晓得阿芳从二十出头的桃李年华就开始恋爱至今,很是鼓励。阿芳认为律师从谈吐学识到工作平台都不错的,为何要放弃呢?娟姐姐叹口气道,如果放在你这个年龄,我就看不到那么多,也顾不到那么多,稀里糊涂结婚生孩子就过去了。现在不行了,年龄大了事事看得透,这不是好事哦!
毕竟隔着一轮的年龄距离,阿芳对娟姐姐的想法和做法,并非完全都懂。伯爵猫书店为何要歇业?疫情以来严重影响了营业,房租照样得交,不堪重负是其一;再有一说,此处低矮的一片老房子都要拆迁,据说华润还是万科地产都来测量过了;还有一个因素,娟姐姐谈恋爱了——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从未见娟姐姐带过一个她亲热的男人来伯爵猫,阿芳只能猜测这个人在外地。既然在外地,为何不能让他来深圳,却是她关了书店,小跟班一样跟了过去呢?
为此事,她从旁问过娟姐姐。
问:如果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相爱得很,但他俩不在一个城市,应是男生迁就女生,还是女生迁就男生?
答:那要看谁更爱谁吧。
问:你是讲,更爱谁就迁就那个更被爱的?
答:谁陷在里面,谁才有发言权。
似乎答非所问,又似乎都回答了。
律师紧接着讲了自己与伯爵猫的结缘,讲了两次读书分享、三次电影分享的经历。不愧是律师啊,凸显细节,头头是道。讲完之后,站起来朝案台也就是娟姐姐站立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律师一出场,就弄得很有仪式感。他一个人讲了三十多分钟,大概把平时在法庭上不能尽兴发挥的积攒,都在伯爵猫一吐为快了。以至于后面的,各讲几分钟就结束了。
轮到娟姐姐做小结了。她概括了几句,忽然涨红了脸,不连贯道,这次对不起,大家了,希望,不久的将来,伯爵猫还能重返……家园。
她让阿芳把该交代的话跟大家讲讲。
善后的事情,娟姐姐此前跟她交代过,却没想到让她来宣布。阿芳却也镇定道:
此前有一些朋友在伯爵猫微信里预存了钱,大家可以按照自己的预存余额任取相应价格的书回去,每本书附送书店精美定制的镂猫铜版书签一枚。如果不愿意的,可以在案台本子上留下姓名电话,留待日后我们清算偿还。今天的酒水、点心等,算是伯爵猫尽的一点心意,最后一次,免费招待,你们就不用扫码付款了……
话音刚落,这会儿轮到娟姐姐朝座下深深鞠躬。
一片轻却整齐的掌声响起。
掌声刚停,各人起身去找书取书。娟姐姐低头走进案台内。阿芳环视左右,有取一本的,有取两本的,也有个别的,抱了一摞书在怀里。
阿芳瞥见,陆续有人去台前扫码,却不见谁在本子上登记姓名。
客人依依不舍地走了,小个子倒数第二出门,他举起一本书,扮了一个鬼脸。落在最后的是电工,他反身也举起了一本书,阿芳影影绰绰地看到“如此世界”几个字。
店里就剩下娟姐姐、阿芳和伏在二楼边缘不知所措的伯爵猫。
阿芳从抽屉里打开工作手机,检点存款余额,惊讶地发现那是一个激励人心的数字:18999。她高兴地告诉娟姐姐,此前预存款是9000多元,现在不但没有一个人登记清算,还凭空多出了一倍!
娟姐姐涩涩地一笑,刚要张嘴,一直蛰伏在悬梯旁的伯爵猫倏然一个抛物线,翻滚着落在案台上,又影子一般蹿出门外,喵喵地大叫。
娟姐姐和阿芳一道快步跟出去。夜深了,四下了无行人。幽蓝的天空上,几颗低矮的星子水洗过一般洁净。
两人乍一回头,伯爵猫书店的五字店招,不知何时,一起闪亮了。
娟姐姐啐了一句,人都散了,它又回来献殷勤了!她弯腰抱起伯爵猫,柔声对阿芳道,你今晚就把它带回去吧,阿元来店里的那一次,我看出来,他也是蛮喜欢的……
阿芳点点头抱过去,伸出手从头抚到尾。娟姐姐擎起手机给伯爵猫拍了照。照片里是一个黝黑的背景,唯见伯爵猫的两只眼睛,灯泡一样灼亮。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当代文学创作新论》《绿皮车》《抄家》等十余种,刊发百余篇,获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鲁迅文学艺术奖等,小说四度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非虚构文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登上2019年4月“中国好书”, 深圳第20届读书月“十大文学好书”,第八届书香昆明“全国十大好书”等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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