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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2021年第8期|南翔:钟表匠
来源:《中国作家》2021年第8期 | 南翔  2021年08月10日16:03

如果不是假期而是工作日,又如果是工作日的某个傍晚,你在家里吃罢饭,想到深圳东门来逛一逛,乘地铁3号线或1号线到老街称得上便捷。尽管两条绵长的地铁线在此相会,站点下面,店铺纠缠,请你迟疑的脚步不要在下车之后盘桓太久。在偌多出口标识中,小心剥离出一个谦卑的C,沿着它的指引,很快就能从纷繁逼仄的商圈氛围中,快速走出地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片通明华丽的灯火。

一则因为疫情,深港两地一桥之隔的罗湖站,早已关闭;二则工作日期间的男女尚在宿舍与写字楼两点成一直线的折返中,翘盼下一个周末的来临,夜色中的老街居然如此灿烂,又如此安谧。西华宫门前,赭红色的大理石条础上,镌刻着金黄色的“老东门商城”五个大字,石础上的红黄蓝三面旗子在夜风中一次次地张扬旋舞。无论是文山楼的银行与饭馆,还是宝华楼的服装批发,都看不到平常或节假日的人头汹涌,倒是沿街的小店铺,如火爆鱿鱼、章鱼小丸子,不时有过早穿上裸背夏装的姑娘上前问津。斜对面的烧仙草,是近几年才兴起来的一款果茶吧?两个着黑衣的精瘦而精神的后生子,不仅要手脚麻利地接待顾客,还不时快速打包就近去送外卖。

顺着新园路往里走,窄窄的一条小巷子,两边对开的店铺更加密集,多半都是日常生活的售卖,廉价的内衣,塑料盆桶,鞋帽,竹席……往北折过去,抬头是一个与小店铺尺度不合的大大的木版店招,上镌三字隶书:钟表匠。

近前便见一个颅顶虽还繁茂却已然一片花白的老者,低着头,老花的左眼皮上夹着一只放大镜,全神贯注地在给一块机械表清洗、调试。对面银匠店的敲打,烧烤店的煎炸,女性内衣店的吆喝,都不能企图通过听与嗅,夺走他一心一意的专注。

冷不丁有人在门前毫不客气地闷叫一声,修表师傅!

他会不由自主地呃一声,慢慢抬头,摘下放大镜,要么道,请坐。要么问,换电池,还是修表?

与别的修理店不一样,在他一米多长的玻璃罩子的工作台外,摆着一张红漆剥落的靠背椅。来者可与之面对面坐下来,钟表匠在左眼皮上扣上一只放大镜,起开表盖,更换石英表的电池或修理机械表,便一溜顺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对面的椅子,靠墙还摆着一张一模一样的椅子。靠墙的椅子是为顾客的同伴备着的。钟表匠的经手中,来修表者,一个人来,与一对儿来的,各占一半。年轻人,一对儿来的多一些;年长者,一个人来的多一些。

钟表匠就姓钟。

大约在七八年前初夏的一天,矮小个子、一头黑发染得与面容不相称的老周来修表,看见他的店招是:“钟表修理店”五个字,跨进来那一刻自言自语道,店名也太直白了一些。言谈中得知店主恰好姓钟,略一蹙眉,拍手道,那就叫“钟表匠”好了。钟既是姓,又是你修理的对象,包括座钟,挂钟,落地钟……

由顾客而成为朋友的,老周不是唯一,却是给他题写了店招匾额的一位,从此相交日深。老周当时为用繁体还是简体写这个“钟”字,颇费踌躇。若不是跟老周那次闲聊,老钟并不晓得钟的繁体字,还有锺与鐘的区别。金童鐘是打击乐器,是报时器,是晨鐘暮鼓之鐘;金重锺是酒盅,容器,还比鐘多一个动词:情有独锺。用于人名,如钱锺书。

老周问老钟,锺与鐘在被简化之前,是两个不同的姓?你祖上到底是姓锺还是姓鐘?

这下把老钟搞糊涂了,钟之外有个繁体字锺,他是晓得的;却还有另一个同音的鐘姓,他姓了70多年的钟,竟然一无所知。

过了两三天,老周手握一个卷筒,打开一张皱巴巴的半生宣,竖写了“钟表匠”三字隶书。老周面露羞赧道,我给你写了店铺的牌子,你看看合用吗?一个是你不晓得自己祖上姓金童锺还是金重锺,再一个是为了通俗化,现在年轻人多半不识得繁体字,就还是写了钟。

老钟见三个字写得虽嫌纤弱了一些,却横平竖直,工整有力,不由翘起了大拇指。老周高兴。就像一个从来都是挨批评的孩子,忽然在大会场受到了老师的表扬。

老钟找了一块一米多长的崖柏,一面刨光,就近在老街上请工匠将“钟表匠”三个字,依样大小凿在了木版上,刷上金漆。在门侧挂上这块店招的那一刻,老钟就像一个先前盐田码头出海捕鱼多日才返回的渔民,蓬头垢面、一身汗馊,被拉去理发剃须,又痛快淋漓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好长的日子,他上班下班,一进一出,都要在这块垂挂的店招前,停步磨蹭,前后左右都看看,最后端端正正地看一眼店招,再进去,或离开。

从此,钟表匠和老周成了好朋友,巧的是,两人还是同庚,一个比另一个大月份。

上了年纪的男人交友,跟孩童有些儿相似,最易从细节中获取养料。同庚老周的这个取店名、送店招的细节,深深地鼓舞了素来性格内向的老钟。更何况打那以后,老周隔三差五过来吃茶,闲聊。精瘦的老周茶量惊人,食量也与他一米六五左右的体量不相称。往往是一壶铁观音,或者凤凰单枞,要冲兑好几次,喝得底色全无才罢休。中午老钟带他去过街的茶餐厅吃盖浇饭,从自己的一份扒拉一半给他,老周还比老钟先吃完。一碗号称的紫菜汤,漂浮的紫菜比百岁老人的头顶还要吝啬,老周每次也是喝得点滴不剩。边喝边说,不要浪费。

一次午饭,老钟问老周,你也有过饥饿的记忆?

老周道,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过了七十,往八十路上奔的人,又不是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哪里会没有饥饿的经历!话头一转,却又道,我们家也算是侨眷。

老钟一愣问道,哪里的归侨?

老周狡黠一笑,反问道,你猜猜呗。

老钟不假思索道,深圳光明农场的主要是越南归侨,华侨城的主要是印尼归侨。你们家总归是东南亚回来的?

老周呵呵呵笑道,你可能听都没听讲过的一个南美的小国,苏里南。南美洲最小的一个国家,却比我们广东省小不太多,是西半球唯一一个不是荷兰王国组成体成员,却使用荷兰语为官方语的国家。人口真少,现在也不到七十万吧。我家老爷子在那里的时候,人更少。

老钟嗷了一声,说是真不晓得。只晓得广东人去东南亚,去欧洲、美国、加拿大,南美洲就晓得古巴有华人。

老周纠正道,古巴不在南美,属于北美,准确地说,是加勒比海地区,那里还有牙买加,海地,多米尼加等国家。

结识了老周这个话痨,老钟才晓得自己是多么笨嘴拙舌,又是多么孤陋寡闻。

即便他是一个钟表匠,除了摆弄钟表他胜过老周,相关钟表的知识,尤其是钟表历史的来龙去脉,老钟多半只有聆听的份儿。那天过五一劳动节,老钟没歇业,叫来老周,午饭叫了几份烧卤:烧鹅、肥肠、鸡翼,酒是45度的江小白。就在门口支起一张折叠桌子,把两张红漆靠背椅端出来,椅子喧宾夺主,显得比桌子还高。小店铺门口吃饭哪能那么讲究!多余之物常常是城管扫荡的对象。好在既然是一年一度的劳动者节日,两个穿制服的过去了,扬起的手臂,释放的也是招呼的善意。

老周喜欢喝茶,无论红绿黑白……是茶都喝;老周也喜欢吃酒,白酒,洋酒,红酒、啤酒,客家酿酒……是酒都行。几口白酒下肚,各式卤菜也吃了几箸,连片红粉早已飞上突兀的两颧,他用手背揩过嘴角,问,明万历二十九年,也就是1601年,意大利人利玛窦已经49岁了,他第一次走进紫禁城,此人从西洋带来了很多稀罕之物敬献给万历皇帝,如圣母像、八音琴、三棱镜、十字架、自鸣钟,还有世界地图,当时叫《万国全图》。你晓得皇帝在他先后进贡的四十多件礼物中,最中意的是什么东西吗?

老钟见同庚卖关子的得意劲儿,有意往偏冷的地方猜,圣母像?十字架?八音琴?这些都是皇宫里面没有的啊!要么是世界地图?皇宫里面也没有。皇帝老儿一直以为中国是世界的中心,看到《万国全图》,只怕会大吃一惊吧?!

你讲的一点没错。老周说着,端起即将倒尽的小瓶白酒,有点犹豫。老钟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两瓶递给他。老周高兴道,皇帝老儿当时的心情跟我现在一模一样,龙心大悦!因为他看到了自己脚下的版图全貌,也晓得自己的领土到底还有多大了。当然也晓得了,并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

老周手舞足蹈道,万历皇帝最喜欢的是一大一小两座自鸣钟。一座大的是铁制,装在一只精工雕刻的大铁盒里,盒子上饰有很多金龙。一只小的,一掌多高,完全镀金,装在一只镀金的盒内,都是欧洲制造的极品。两只钟表并没有镌刻外文,都是投其所好地刻上了汉字,最巧的是,钟盘外都有一只手指示时间。皇帝当然也有时间观念,希望精确地把握住时间。你想想,我们那个朝代,用的还是铜壶滴漏之类的计时器啊!把皇帝老儿喜欢的,按照现时年轻的人的讲法,不要不要的……

老钟领悟了,道,皇帝一高兴,利玛窦出入禁地也就容易多了。

老周道,到底是明白人,利玛窦来中国为的是传教,哄得皇帝开心了,进出方便了,传教也就顺风顺水了!这两座自鸣钟,是吾国皇宫里最早出现的近代机械钟表。万历皇帝朝夕把玩,爱不释手。利玛窦要调试钟表,养护钟表,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洋人,留居北京,进出紫禁城,也就通了方便之门。

老钟吞吞吐吐道,没想到你这么懂钟表……这几十年,我不仅修钟表,还陆陆续续收购了一些旧钟表,改日请你去看看。

老周听说,同庚的旧钟表收藏并没有放置在儿子家里,而是在晒布路边上一个老旧小区金锦苑的房子里,便答应随时可去。此前,老周听老钟讲自老伴肺癌去世之后,已经跟儿子一家一道生活了十多年,便断然回绝了上门去坐坐的邀请。老周的回答是,如果是你独自的家,我会去。跟儿子媳妇孙子在一起,我大大咧咧的,就不去了,免得讨人嫌。

或许也是一人居住惯了,老周确实落拓不羁,老钟也就不勉强。老周主动告诉他,就一个儿子,平生教子无方,儿子因为嗜赌,离婚三次,把一个好好的家败得干干净净。自己退休太早,勉强拿一份低廉的社保,够得上自己赁房独居而已。在讲到老婆20多年前跟一个马来华人去了槟城,倒也是一份清醒的自责:是我那时候太好吃懒做,又酗酒,她看我无可救药,也没有money,就狠心抛下我和儿子,跟人家走了。

老钟心想,儿子是不是跟随了你以前的影子啊?嘴里却鼓励他道,我看你现在不是这样啊!

老周道,鄙人早痛改前非了,提前从一个没出息的单位退休之后,我还做过搬运工,给单位看过大门,守过仓库。况且,再有酒喝,我一次也没醉过!还每天坚持冷水浴,早晚跑步10公里。我们这号人,拼的就是身体好!他妈的别的都是浮云。

老钟喜欢看他调子高昂,即便带着浮夸,也自有一份兴兴头头的鼓舞,不喜他的低沉,赶紧给他筛酒道,再喝两杯。真的没见你醉过。我其实羡慕能吃能喝的人,这样的人都有劲道!

老钟之所以要这样表达,是窥见老周喜爱来边吃边聊,但又不想白吃,眼红腮赤的,每次都要带点小东西过来,两斤砂糖橘,或者两斤洗净的荸荠。

一个经济上完全支付得起一位谈得拢的朋友过来小吃小喝,打打牙祭的人,那种对友开怀获取的愉悦,远不是几张钞票可以兑换的。老钟又得小心呵护他的自尊,在他明确表示不愿意去儿子家之时,终于向他敞开了自己的钟表收藏,那可从来都是自己和亡妻生前的盘桓之所,儿子工作忙,两个孙辈功课忙,来过有数的几次,也是匆匆一顾,无所用心。

两周后的一个周日,老钟带老周来到距离老街一站之遥的晒布路。一个细叶榕环绕的老小区内,细雨过后,泛出一股湿热的草木气息。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登上4楼,老周的步子太快了,老钟跟上来已是气喘吁吁。

门口订了一块牌子:有闲斋。

老周站在门边立定,摸着刮得溜青的下巴,吟道:无空道里两位匆匆客,有闲斋里一个大忙人。

进来之后,立即听见一片久违的高低错落、清脆悦耳的钟铃声。

老钟揩了一把汗道,我们虽讲是同庚,你的身体,劲头,比我小去不止十岁啊!

老周有些歉意,赶紧给老钟搬来一条凳子道,我一个人快走惯了,走路也是一溜儿小跑。说着四下里看去的眼光骤然放亮道,你收藏了这么多钟表啊!上次跟你去香港中环看旧表,并没有看你下过狠手啊!

老钟张大嘴啊啊道,这是二三十年的积攒,也有的是香港过来修表的让给我了。

这是老式小区里标准的两室一厅,都不大,三间房都放满了挂钟,座钟和落地钟,外壳有木制的,有铜制的,有珐琅瓷的,色彩则明黄,军绿,湖蓝,孔雀蓝……足有几百件吧!细看有德国的三塔五音座钟,法国的皮套座钟,日本的铜方钟,上个世纪40年代美国为中国制造的24小时时辰座钟——钟盘上除了罗马字母,还有子丑寅卯……十二时辰。一溜儿屉柜里,则摆满了各式老表。窗前,一座紫檀镂花的座钟足有一人多高,上面是菜盘一般大的钟盘,下面垂吊一个拳头大的金色钟摆,前后还有两个小钟摆,错综晃荡,铿然做金属声。

钟王啊!老周站在这个钟王面前,双手交叉举过头顶,一比高低;又反手而下,在裆前交叉,做兜着状。

老钟扑哧一声,喷溅在老周脸上了。

老周保持立姿道,我下面要是有这么一个雄壮的钟摆,多好啊!

老钟揶揄道,三个钟摆都给你,也只能是空摆啊,英雄无用武之地?

老周站在窗边,诡秘一笑道,这你就落伍了,要跟上时代的节奏喔。遂问老友在哪里淘到这么多旧家伙?是不是把这么多年的退休金都投进去了?

窗外的一棵菠萝蜜,被砍去不少枝叶,有两条丝瓜蔓攀援而上,几条嫩绿的丝瓜顶着鲜艳的黄花,有两只红眼、黑头、黄背的大黄蜂围绕着黄花相互纠缠,嗡嗡营营。

老钟不好跟他述其详,有些他中意的旧物,出手个两三万换取一件总是有的,眼前这个钟王并非最贵的,他的退休金不低,况且还有一个做外贸公司的儿子,尽孝,总是鼓励老爹买自己适意的东西。所谓养儿防老,并非仅指儿子在经济上的扶助,同样要紧的是给父母精神层面的礼赞。儿子两方面都做得出色。可这些都没法给老周讲。老周的各种职业跌宕起伏,如今拿着的社保还不及老钟的三分之一;更兼一个儿子进出看守所成了家常便饭,孙儿的抚养费便得从老周贫寒的养老金里挤牙膏尾子一样挤出来。行动略显迟缓,眼神儿透亮的老钟,早就看出老周一方面是想跟对脾胃的人聊天,再一方面也是想来就着点可口的吃喝。

现如今,还有谁家会为吃香喝辣犯愁呢?尤其是在一座沿海一线大城市。老周的家境令老钟看到了城市生活的另一面。为此,老钟每次都主动邀请老周过来,大的由头是节日、生日,小的由头多了去:在收破烂的陈老头那里找出了几本旧书——老周喜欢看各种旧书,记性又好,这为丰富他的谈资做了不浅的铺垫。请老周来看一只旧表,本地顾客送来的大都是新表,偶尔也有港客送一只旧表过来维修,这些旧表无疑都是有来头的舶来品。如果港客要立等可取,往往就会讲讲这只表背后的故事。蜿蜒曲折的故事后面藏着如泣如诉的人生,每当港客述说到动情之处,钟表匠便暗暗叹息,老周要在场就好了!

两人曾相约从罗湖桥过关,去过九龙尖沙咀,中环皇后大道中等几个旧钟表店观赏。

老周几次叹曰,我们只有过眼瘾的份儿!

看到心痒难熬,且价钱还合适的。老钟过两天再单枪匹马来一趟,悄悄买走。他不能当老周的面,当场刷五千元以上的货款。灯红酒绿的香港,百物昂贵,原本就玩心重,口味重,情意重的老周,钱囊羞涩,却又自尊心太强,老钟有心帮他一把,却感觉无从措手。

此刻,面对“有闲斋”陈列这么多老物件,老钟忽然后悔事先没有做一些敛藏,心中很是忐忑。不晓得老周是否看出来,其中便有两人在香港看过之后叹息告别的钟表?譬如窗边那只德国赫姆勒的铜机械座钟,开价过万元港币了。

当时老钟盘桓再三,回来之后辗转反侧,终于还是在第三天又独自过罗湖桥买了回来。

记得好像是在摩罗街,老周喜欢一只纪念版的仿百达翡丽怀表。那只母本百达翡丽出生于1933年,是一只独一无二的18K黄金超复杂功能怀表,拥有900多个部件的手工制作,据说能够精确走时2100年,拥有24项复杂功能。在1999年的苏富比拍卖会上,此老物件以1100万美元成交。老周在钟表店柜台前的夸夸其谈,把一溜儿香港营业员都惊住了。他们打电话给老板,同意降价百分之二十,把这种带有限额版编号的仿表,卖给眼前这位识货人。

尽管钟表匠委婉表示,过个把月便是老周72岁生日,愿意借此机会送一只他的心爱之物作为纪念。老周依然坚决摆手道,贵重之物不可轻受,折煞一把老骨头!言下颜上,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老周抱着膀子一一看过去,偶尔做两三句点评,钟表匠皆认做金石之论。不由心下喟叹,要早几年认识老周就好了,一路过来,自己在收藏钟表上,啃泥沙,走麦城的教训也是有的,后来学乖了,便是谨慎有余,放胆不足。有一个见识高的老友在身边,就不至于缩手缩脚!

老钟不时在旁边睨他,一圈儿看完,未见他眼露惊奇,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始放下。

老周对大他月份的钟表匠叫道,老哥,你这里还缺一个人!

老钟睁大眼,划出一个问号。

老周道,缺一个女人!你想想,你的儿子,孙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顶多是你百年之后,两根脚把子一伸,他们做了财产继承。你需要一个女人,体己的女人,跟你来来去去也好,上上下下也好。说到这,他暧昧一笑道,人在,东西在,跟你分分钟分享的人在,这才是最紧要的!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啊。儿子,孙子,跟你的分享都是有限的。

老钟再用疑惑的眼神问他,那,你呢?

老周知彼知己,道,我跟你不一样。囊中羞涩,顾得了肚子就顾不到面子,就更不要去做低三下四的勾当,免得连累人家。你呢,脑壳是脑壳,脚是脚,站得直,梗得起。只要你放下眼风,只怕想上来“有闲斋”的女人家,要拿号排队啊!

老钟大乐道,你这么抬举我,是在给我灌迷魂汤啊!我自己是怎样的分量,我自己是晓得的,我还没有老年痴呆啊!

老周一脸正经道,我不是开你的玩笑,如果你有心找一个老伴,要抓紧。我就看到太多的女人,也包括一些男人,各种原因独处以后,口口声声为了儿子或女儿,他们要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还要结婚生子……让自己的一二十年空转了,到老了儿女飞出窠去,孤孤单单,才想到自己也要找个伴,晚了,很多人事方面,力不从心啊!

老钟头回见老友这么认真,应道,你讲得好啊。

老周不依不饶问,你到底有无相好?这么多年修理钟表,就没看到过一个中意的?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不瞒你讲,独身女人,年纪大小的我都认识一些,我若有你条件的一半,早都扑上去了。

五月末的一天,深圳天气已经呈现炎热之象。刚从冷气袭人的地铁三号线出来的老周,感觉到热气扑面。他赶紧脱下一身深灰色的皱巴巴的西装,快步走进商城,来到钟表匠的店铺前,却见不同寻常的一幕:店铺没开门!

他看看左手腕的一只拼装表——这是钟表匠送的,也是钟表匠修表之余的拿手好戏,可以把不同的零部件拼装在一起,式样和走时却一点不亚于某些品牌。

已经过十点了,老钟从来没有这么晚来上班的。问过左邻右舍,都讲没见钟表匠今天来过,不可能去吃或去拉了。

老周有一些儿发慌,想起老钟前一段表述过胸口有一些发闷,夜半也会闷醒过来。老周提醒他日常服用一些速效救心丸,床头也要有硝酸甘油片,以备不时之需。当然最好是去医院做个心脏CT之类的检查,那样才放心。如果他家儿子不空,老周可以陪他去做。老钟答应了好好好,可还是讲,这些天或许是劳累了,夜里没睡好。空下来去罗湖中医院找一位熟悉的医生开几贴中药吃,这么一把年纪,气虚、血虚总是有的。

老周就笑他,你白天劳累了不假,一根光杆司令,夜里去哪里累哟?!我看也是活动太少了,坐得太多了!“有闲斋”的人要真得闲喔,得空跟我去爬几次梧桐山,就什么病都好了!

老周站在街中打电话。几次都没人理睬。回转去乘地铁,刚到C口台阶边,电话打过来了,正是老钟。他说昨晚小中风了,就近住在罗湖中医院。老周惊问,不要紧吧。老钟道,不要紧,今天还要继续做几项检查。老周讲过去看看他,老钟犹豫道,过几天吧,医生讲这几天要检查,要稳定,最好电话都少打啊。

挂了电话,老周回味老钟的声音,虽然疲惫一些,却与平日是一样清爽的,完全不像他先前的一位做茶庄的朋友,中风以后讲话呜哩哇喇的,心便放了下来。

三天之后的一个上午,老周迫不及待地过来医院看望老钟。大概是因为检查无大碍的缘故,老钟要坐起,被老周摁住。老钟告诉老友,那天半夜起来撒尿,脚不听使唤,走得迤哩歪斜。心下紧张,嘴里就叫喊起来。好在儿子、儿媳和孙子同在一个大家庭居住,听得叫声都过来了,也不敢乱动,扶他在客厅沙发坐下,给他含服速效救心丸的同时打了120呼唤急救车。进医院做了核磁,左脑一根小血管堵到了,吃点中药,扎扎针,大概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说着双手拍拍胸脯,表示好人一个。

老周道,你住在医院我才好来看你啊。几天不见你,还是见老了,胡子拉碴的。说着便从身边的床头柜里,扒拉出一把电动剃须刀来,给老钟剃胡须,修鬓角,剪鼻毛。老钟听话,闭着眼睛,很受用的样子。左眉弓忽然一弹,二弹。

老周遂问,想什么来着?是不是还有哪个相好的,一只表还在店里,如丝瓜藤一样弯弯绕绕,牵牵绊绊?

钟表匠睁开眼,好似在追忆什么,半刻才道,那天儿子送我到医院以后,我有一段短暂的失忆,恍恍惚惚的,想不起怎么来的医院。事后就警觉,要是就这样走了,或者完全失忆了,那怎么得了啊!

老周笑道,到底有心上人放不下啊?告诉我,是阿芳,还是阿珍?

钟表匠道,不是的,是店里还有几块修好的手表,一直没人来取。

老周不以为然道,不取就是不要了呗,现在不作兴戴表了,有些表也不值钱,人家懒得跑,如果要的东西,早就来了啊。像是在机场、旅店、商场寄存柜里的东西,时间过了,人家就清理掉,你不必记挂。

钟表匠坚决摇头道,他们要不要是一回事,我找不找又是一回事。我是一个小店铺,不是大旅店,大商场,我要趁着现在还没有倒下,还没有老痴,找到那些修表客,一只只送回去才好。

老周愣了一下,似乎头一回见同庚这么固执,不由得附和道,好好好,我跟你一块去找。对着他的耳道加了一句:若是找出一个阿芳,归你;再找出一个阿珍,归我。

钟表匠忽然捂住他的嘴,推开他的同时,叫了一句,阿珍来了!

原来是护士长带两个护士进来查房了。

护士长胸前吊了一个工作牌:袁品珍。护士长阿珍大声安慰钟表匠,各项检查结果不错,送来诊治也及时,以后要注意不可以过度劳累。转身问老周,你是他什么人?朋友?同事?

老周呵呵道,朋友,同庚。

护士长直言道,他不喝酒不抽烟,是不是太过劳累了?你作为他的老朋友,要多劝他休息。

老周道,他平时的工作,是劳作,也是休息,修理钟表,是不是坐得太久了?

护士长忽然想起来了,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掏出一只机械表来道,这只表停摆一年多了, 你那天讲起自己是修表师傅,方便的时候你给看看。

钟表匠端坐起来,接过表正反两面看看,摇了摇,放在耳边听了听道,这是一只中低档的“世家表”,你看上面的四个字母,S,A,G,A。港资企业,在东莞凤岗生产的,深圳书城北区大台阶边上有他们一个门店。可能是游丝,或者摆轮出了问题。我手头若是有工具,马上就可以拆开看看。

钟表匠讲解的时候,老周观察到身边的护士长很用心地听着。阿珍护士长50多的年纪吧,丰腴的身体把一件不收身的白大褂都撑得饱满,浓眉大眼,圆脸厚唇,像阿姨一样亲切,不像他十年前做阑尾手术经历过的一位护士长,脾气火爆,凶神恶煞一般。不由得心生好感,找出一嘟噜好词儿,夸赞钟表匠的技术一流,价格公道,不仅在东门老街,在整个深圳修理行业,都是人中龙凤,马中良驹。

老周夸张的绘声绘色,把护士长逗得直乐。一旁两位年轻的护士却不苟言笑。老周心下发问,现在20来岁的年轻人都怎么了?逗她们一笑,比登天还难!

老周便说要去东门现取工具。

护士长阻止道,不急的,什么时候你上班了再带去吧。现在都有手机看时间,哪里像过去啊!

老周盯着护士长道,是啊,现在的手机取代了过去手表在家里的奢侈品地位。

护士长半是肯定,半是否定。讲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从韶关乐昌考上省卫校,老爸给买了一块瑞士手表送给她,花了三百多块钱,引起姐妹们强烈的不满和嫉妒。那时节父亲的月薪不到一百块钱,要养一个八口之家。母亲没有正式工作,每天在铁路上的一个采石场挑土方、装车皮、打石头。拥有一块新手表比现如今买一款5G智能手机,可是打眼得多了!

老钟遂问,还在吗?老瑞士表有很多牌子,梅花表,浪琴表,欧米茄……老物件留着是一个念想。

护士长眉眼一低道,说她父亲十年前得肠癌去世了。瑞士表应该还在,好像是梅花表,回去找一找,如果能修好,就送来修理,给大学毕业的女儿留作纪念。父亲打小就很宠这个聪明伶俐的外孙女。

老钟连道好好好,他讲自己修过很多老式手表,要么是物主本人怀旧,手表相关读大学或是结婚的纪念日等等;要么是物主不在了,他们的后人想留下一个念想。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多很多。物质丰裕的年代,后人留一只旧表来怀念先人,这种情况,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言下唏嘘。

护士长眉眼一挑道,她父亲生前留下的一只法国野马表,她还好好地存着,要与梅花表一起找出来送去东门“钟表匠”,镀镀金。

钟表匠道,镀金谈不上,上点油,调试一下,我会让它们一定走起来。

护士长问,钟表匠让一只停摆的钟表走起来,是不是跟我们看见一个抬进来的病人最终站起来,走出去一样高兴啊?

钟表匠连声道,那是那是,一个道理。

检查完毕,护士长出门时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一眨眼,我毕业都快40年了,上个月还回韶关去参加过中学同学的聚会,过几年都要退休了。时光要是走得慢一点,要是能够倒转回去,才好。

老周冲着护士长的背影道,我们老钟,有本事让你们家的梅花表和野马表一起倒转啊。

老周和老钟再一次在东门“钟表匠”见面,已经是炎炎夏日了。

经此一病,钟表匠觉得自己精神气逊色了很多,有时候去“有闲斋”,上4楼都要停一两歇。老周看同庚两眼依然光亮,聚焦手下精细的游丝摆件,依然不差分毫,便给他打气,你得闲少坐多运动,跟我爬梧桐山去。再就是要有想头,想头就是油和火,你看那些大艺术家齐白石,毕加索……年过九十都还有创作热情,靠的是什么?

老钟从老周一脸暧昧的笑褶子,就能读出他的不怀好意,呛了一句道,你是火烧炀了一根红烛,还想硬挺!又道,我现时最想做的,真心实意地讲,就是尽快把一些表物归原主!

老周道,我这不是帮你来了吗。

两人坐下来,将一些无人领取的手表归类,一共六只,两只国产版,四只进口表。有的留了手机,有的仅留下姓氏。

一个下午,老周不停地对照留单打电话,总算联系上了三个人。

钟表匠嘟囔道,这三个我都打过电话,奇怪就是无人接听。我以为他们都死了呢!

老周给他分析,一个是死者的电话号码多数不会长期保留的,再一个是你要接着打,现在接着打的电话要不是快递,要不就是有事情。那些骚扰电话,不会很快接着打,怕挨骂的!

老钟佩服老周的见识。陆续过来取走三块表的,一个是旧表廉价,不想要了;一个是马大哈,居然给忘了;还有一个是父亲的手表,父亲去年病逝,手机给了女儿备用,女儿认为来电不是找自己的,很少接话。

还剩三块,仅留下姓氏。

钟表匠这才觉得,一直留双联单的做法失之简单了。姓氏加电话,再加住址,方保稳妥。

老周不让钟表匠焦虑,说是可以辗转通过派出所的朋友,查户籍所在,没有大问题的。也不让老钟日日坐在门店,带他去逛深圳各种博物馆。

半个月时辰,去了七八家博物馆,如后海登良路的钢结构博物馆,那里不仅有钢结构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发展史,还收藏了纽约双子星座被恐怖分子炸毁之后的钢构残骸;如龙华上围村的熨斗博物馆、电影博物馆,光明的惜物博物馆,都有不少分门别类的老物件;还有地处民治的一个香港人的700多台老钢琴收藏——全是国际博物馆级别的钢琴,最近还收罗到李斯特晚年用过的一台,据说是目前世界上最丰富的钢琴罗列了,是一部缩微的钢琴建造史,可惜久久找不到一处阔大而合适的陈列馆,稀世珍品多半都还在打包中昏睡。

老钟佩服老周能玩,会玩,带他一道玩……若是早几年认识这位同庚,自己的晚年生活一定会丰富很多。

这段时间,老周忙里偷闲,通过派出所找到了所余三块表的三分之二物主,一块西铁城,其物主已经移民新西兰,委托她的外甥女代收了。一块卡地亚,物主患了老痴,连家人也不认得了。他当时是跟老伴一起来修表的,或许他老伴也被疲惫的看护生活消磨掉了大部分的精神和体力,形容憔悴,勉强挤出来的笑脸含着一抹苦味。老大姐拿到那块已经磨蚀的腕表时,两眼灿然一亮道,这只表是他1994年第一次出国开会,在比利时给我买的,说是给我们20年前寒酸婚礼一个弥补。被他的病情拖着,修理单也找不到了,我也忘记了你们的钟表店在哪里,在人民路那边去转过几次,始终没有找到。我记得,肯定不是大商场里的修理柜台,明明记得是路边一家小店,却又忘记在哪条路上了。你看看我这是不是也有老痴了?……

卡地亚物主的两口子是空巢家庭,一个儿子在加拿大,一个女儿在英国,有一个湖南岳阳的护工在家帮衬。护工说,你们来了,头一回见阿姨讲这么多话!

老大姐更是热情地留两人吃饭,被他俩婉言谢绝了。

从老大姐家出来,老钟和老周都很兴奋。一块旧表,修理之后,千辛万苦,物归原主。物主高兴,钟表匠快乐,助力者老周也欣喜。老钟与老周回到东门,问都没问,老钟带头走进了一家海鲜餐厅。老周步履迟疑发问,要这么奢侈吗?

老钟昂扬道,以后我们每个月至少来奢侈一次,吃一顿大餐。

老周哈哈乐道,你总是关照我,晓得我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贪食贪色……

老钟断然道,后面一条我管不到你,前面一条可以管,管食饱管吃醉。

老周连声道,要得要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老周连讲了两遍,老钟听懂了,道,你真是有才啊,讲得我都感动了。

老周道,我一介武夫,一个吃货,一个榕树坨坨脑壳,哪里能讲出这么有味道的话来!我是借花献佛,这是鲁迅当年送给他的好友瞿秋白的。

老钟道,不管你是从哪里借到的,你这样想,我就蛮感激你。

老钟越来越觉得这个常来“蹭吃蹭喝”的老友不可多得,人到晚景,身边有这样一个知冷知热,兴趣蛮多,好讲,好玩,好乐的人,真的好。如果老伴还在身边,当然可以做很多的弥补,却也不是全部。为什么早没有意识到朋友的重要呢?是没有遇到,还是忽略了寻找?儿女辈都有自己的前程,都有自己的忙。现在意识到了,见到老周是一个觉醒,老婆和体己的朋友,这是一架天平上的两只等重的砝码,老婆过早地走了,现在来了一个老友。虽讲出现得有点晚,但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弥补啊!

钟表匠一心想帮老周一把,他自己已然没有了再找一个老伴的意愿;老周应该还有这份野心或雄心,老周缺少的不是心愿和体力,先天的底子和后天的调理,都令这位同庚精神昂扬。同庚跛足的是经济条件,还有机会。老周口口声声,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再养活得了一口子?天下却也不是清一色的乌鸦吧,一定也有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女人,不图你任何东西,就喜欢你的谈讲,热闹,坦坦荡荡,两人一道去各处看好看的!

老周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现如今,女人跟男人不一样。我是嘴里噬荤啖素,心里是不发那一份愿想的。

老钟想了想道,你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的生日,那是6月14日,我们一道去一趟江西庐山吧?在山上给你庆生,去庐山很方便的,你讲过你想去看看庐山植物园,那是国家最早的一座亚热带山地植物园?

老周略一犹豫道,可以啊!你还有一块表没有找到物主,如果送返了,你就完全轻松了!

老钟道,是啊,搭伴你的劳心劳力,不然前面五块表,靠我都难得一一送回去!

剩在钟表匠抽屉里的是一块德国造朗坤女表,单子上只留下孤零零“刘女士”三字,再就是日期2018年4月13日。钟表匠依稀记得那是一个50左右的女士,肤色很白,微胖,操湖南还是湖北口音。

老周挠头道,那就没法去派出所查了,刘是一个大姓,在深圳怕有十几二十万人吧?大海捞针啊!

老钟道,那是不是贴一些招贴呢?来我这里修表的,要么是港客,要么是方圆不超过五里的。

老周道,现在贴那些小招贴不容易,城管和搞清洁的,都会干预,刚贴就被人撕了。不过,我们可以到一些小区去贴,街上反倒没有人看这些帖子了。

老钟大大叫好,讲还是老周脑瓜子好用。如果把这个物主找到了,他就可以歇业了,留下更多的时间跟老周天南海北去逛荡。

老周道,你修理了一辈子钟表,若是有本事让时光倒转你就赢了!

老钟一愣道,你还想重当一次后生仔,再结一次婚吧?

老周道,我想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大世界啊!

老钟道,好的,多出去走走,趁着还没老成一条丝瓜络啊!

俩同庚击掌为誓。

老钟又中风了。

距离去庐山不到一周,往返行程都由儿子在网上订好了。

这一次跟上次不一样,是在家里吃晚饭,忽然哧溜一下就倒在桌下了。不过就那一瞬间,不过十几秒钟便恢复过来了。却把家人吓了一跳,赶紧再送医院。检查结果,是上次堵的脑血管旁支,又出现一个小小的堵点。

这就不敢去庐山了,若是出远门奔波,劳累,又来一次中风,谁能料到是何种后果呢!

钟表匠对阿珍护士长讲,没想到才个把月,我们又见面了!

自从上次在医院见面,老钟已经修好了护士长当年读卫校的纪念物梅花表,护士长父亲的遗物野马表倒没什么问题,上点油就好了。

护士长会同医生看了他的片子之后,严肃地对老钟道,一而再地中风,虽然都是一过性的,但控制不好,休息不好,就怕有更大的中风突如其来。

老钟嘴里不以为意,过了七十了,古稀之年了,够本了。心里却有一些嘀咕,对老周道,不仅要跟你去庐山,黄山,还想跟你去新疆、西藏呢!这一向怎么老往医院跑呢?我以前多少年都没体检过,除了老婆住院那一段,医院对我来讲是最陌生的地方啊!

老周安慰道,此一时,彼一时。既来之则安之。等你好透了,锻炼锻炼,去哪里都是我们自己拿主意。只要有身体,还有money,何事不可为?哪里不可去?!

老钟感慨,把你的身体,我的money,捏拢来,就可以乘长风,破万里浪了。

这次中风之后,虽跟上次一样,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钟表匠却觉得自己的精神气和记忆力都有明显的衰退。老钟对着老周鸣不平道,我一辈子不烟不酒,你以前是烟酒都来,现在是只喝酒不吃烟,身体却比我好得多,老天爷对我不公平啊!

老周道,老天爷很公平啊,给了你一个孝顺儿子,两个听话的孙儿,还给了你一身修表技术,所以不愁吃穿。如果再给你这啊那啊,我老周上下捋一把光溜溜,没有一点出息的人,岂不是要一头去撞墙?

老钟安慰老周道,庐山暂时去不了了,深圳还是可以到处溜达的。

原本早就可以出院了,儿子担心老子的身体没好透,让他权把住院当疗养。护士长道,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儿子,也当是有了一件贴心小棉袄了。

住院之际,他俩偷偷地溜出来,陆续去了深圳湾公园的白鹭坡书吧,去了观澜版画博物馆,去了盐田灯塔图书馆,去了光明玻璃桥……去得最多的还是晒布路的“有闲斋”,面对四壁环绕的各式老钟,凭窗,据几,品茶,有时很长时间无话,就是相对而坐,听着满屋参差错落、滴答滴答的钟声,高亢的高亢,低沉的低沉,都是中老年了;也有呢,清脆的是后生,娇羞的是靓妹。

从中午坐到下午,一壶凤凰单枞总也续不够。

一抹阳光欢快地跳进来,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举一支巨大的颜料笔,胡涂乱抹,将两个年过7旬的老友,涂抹得一身铁铸,一脸辉煌。

出院之际,已经挨边老周的生日了。钟表匠的儿子却提出周末一家开车去粤北始兴,儿媳妇是始兴人,她的奶奶过百岁生日,叫儿子一家一定过去。儿子告诉老子,之所以让他在医院多呆一段,就是为了养好身体,去始兴好好玩一玩。见老爹有点反应不过来,儿子强调,始兴有世界生物圈保护区——车八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还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岭南第一大围”——满堂客家大围。

钟表匠诺诺。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老周。他鼓起勇气问儿子,可不可带一个老朋友一道过去。

儿子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

儿子从没见过老周,可多次从老爹嘴里知道有个同庚,经常一道出去玩。自从姆妈去世以后,老爹一个人出入伶仃,有个老年玩伴,那是一个好啊!人多更好啊,家里过年才置换的一辆七座英菲尼迪SUV正好派上用场!

可是,老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周之时,老周断然回绝道,你们一家三代出行,我去凑个什么热闹啊!见老友满脸失落,老周和悦道,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珠海转转,珠海有好多海岛,什么外伶仃岛,万山岛……好好玩啊。

老钟点头,说是早回,跟他一道去珠海。

去始兴之前,老钟将东门老街的“钟表匠”店铺关张了。

老周帮他拾掇,桌椅板凳之类,送人的送人,左右不要的,就都给收废品的拣走。

两人告别之时,老钟给了老周一把挂着座钟饰物的“有闲斋”的钥匙,叫他得空去开开门窗,通通风。如果想在里面吃茶,冰箱里各式茶都有。

老周接了钥匙,笑道,一个人吃茶,寡淡。

老钟正色道,最好你能带一个人去,带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管。

老钟跟随儿子一家去始兴已经第三天了,老周忙忙碌碌的,一直没有去“有闲斋”,心里头却总有点空落落的。

这天一早接到老钟的微信:生日快乐!你今天去一趟“有闲斋”吧,在窗边立柜最上面的一个大抽屉里,有一样我给你备的礼品。

老周嘀嘀咕咕,送什么礼品啊?我又不是后生靓妹!磨磨蹭蹭,直到午饭后才赶过去。

这一向深圳多雨,午饭前后的一阵雨恰被他躲过。进得金锦苑小区,上楼开门,开灯,开窗,回头忽然发现那只夺目的紫檀镂花的座钟正在——倒着走,再一转头环视,发现所有的滴答滴答的座钟,都在步调一致地倒转,倒走,倒流!

他睁大眼,呆立了片刻,蹑手蹑脚走到立柜边,慢慢地拉开最上面的一只抽屉,一张巴掌大的洒金红纸上是八字隶书:“生日快乐 青春不老”,与一条金色丝线相连的是在香港摩罗街看到过的——一只纪念版仿百达翡丽怀表。

老周胸中涌动,两眼瞬间发涩、发蒙。

他双手扶着立柜,慢慢地合上抽屉,坐下来。

窗外丝瓜蔓上的两只红眼、黑头、黄背大黄蜂一前一后飞进来了,满屋的钟声金灿灿,亮堂堂,万花筒一般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