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金赫楠:讲故事的李宏伟与自成一体的天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金赫楠   2021年11月30日15:49

1、

《引路人》的写作中,作者李宏伟仍然是那个由着性子拨转时间的叙述者。小说开篇,便明白地告知读者,它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新文明”时期,这是作者在小说中“强行”设置的时间维度,在遥远或者不那么遥远的未来,“资源快要耗尽,灾害频仍时,人类决定解散旧有的管理体系,国家消失,由东西方文明延续委员会两个机构负责基本运转,自此开启人类的新文明时期”。它所勾勒和描摹的不是我们已有的经验和经历,而是对尚未发生的可能性的试探、想象和天马行空。作为小说写作意义上“讲故事的人”,李宏伟开创了自己“自成一体的天地”,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新文明”时期,人类面对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为了效率最大化的物种延续,年满三十五岁未婚的男性将从资源集中的“丰裕社会”被放逐到遍地沙漠的“匮乏社会”。请注意,这是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得以生长和舒展的基本时代历史背景和文本逻辑。所谓新文明时期,以及这个时代中人类世界特有的管理模式和生存法则,包括男女主人公一路走来遭遇的种种人和事,他们和它们并不对应着我们当下的现实世界,这些都是李宏伟“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场景、人物以及他们进一步的种种可能性。

也就是说,在这一时间设定和文本逻辑下,《引路人》处理的是关于未来的经验。关于未来的经验…….也许我错用了一个病句,“未来”和“经验”似乎在语法上自相矛盾了。但这个小说家创造出来的陌生世界又分明是那么的熟悉,人和人性的进退闪躲,文明进化中的远兜近转与明灭晦暗,熟悉得那么近在咫尺,那么会心。我记得李宏伟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位“现实作家”,也就是说,他确信自己写下的关于未来世界的每一个故事,其实指向的都是我们正身处其中的现实,现实世界。

2、

《月相沉积》、《来自月球的粘稠雨液》和《月球隐士》构成《引路人》全书的三个章节,它们曾经作为三篇独立的小说分别发刊发。《来自月球的粘稠雨液》完成于2013年,而《月球隐士》和《月相沉积》则完成于2019年。每篇小说都有完整的叙事轮廓和逻辑,此时作为这部名为《引路人》的长篇小说的三个章节,其间内部的有机联系又是如此的紧密和自恰。《来自月球的粘稠雨液》以一个从丰裕社会到匮乏社会的实习生报告的文本模式,初步搭建起了一个未来世界的大致轮廓,其间的差异和基本样貌秩序。“《来自月球的粘稠雨夜》最初的念头是小说中的看电影场景,一个人向别人讲述他看的电影,但因为种种原因,他看的不完整,并把这种不完整代入了讲述——这种讲述方式很吸引我,想在具体的作品上试试。差不多同时,我看到中国的性别比例,某天有了一个想法,把所有的这些多出来的男人搁到一个地方,让他们自行去建设、维护一片区域,究竟会怎样?两相合并,小说有了种子”——这段自述,让我们看到作者写作这部小说时最初的动心起念,看到那个最开始时打动、召唤他的叙事生发点。

可能作者本人也始料未及的是,从这个意象出发,一段关于人类文明的审视和探究开始并不断地扩展、膨胀,最终走向了更为开放的不知所终。《月相沉积》让我想起公路电影,司徒绿一路走来,途中所遭所遇,所见所闻,是主人公对自己身处的那个“新文明”世界的重新发现与了解,“另一个东一区”、无所不为的西线……我注意到司徒绿在接触过东一区桥洞下的女人之后,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以前认为,女人要么是团契的成员,是有力量的颗粒,要么只是尚未进入团契,是需要我们帮助的人。现在……这之间有巨大的裂隙,有些人愿意待在裂隙里”,类似这样的颠覆和刷新在后面的旅途中比比皆是,“她也知道,这一趟还没走完,有些东西已永久改变”。司徒绿一路走来,她的遭遇和见闻,更是向侧身故事外部的我们淋漓打开了那个由作者创造出来的、自成一体的未来人类世界,我们的错愕、惊异以及进而产生的迷惘与沉思伴随始终。而《月球隐士》则为前面两个故事提供了一种更隐蔽却更本质的背景,或者说是一个注脚。赵一成为赵一会长,成为左右手互搏、决定人类命运的那个人,这个过程的讲述中是朔游而上的,我们跟随小说的行进依次向前打开赵一的人生过往,赵一会长……实习生赵一……赵匀,这也是小说中那个未来世界中一份个体的心路历程。

赵一、赵一平、思司徒绿包括小允的人物形象都是很立得住的。然而我对《月相沉积》中陈聿飞这个人物形象是有疑问的。和赵一、司徒绿相比,陈聿飞的前世今生、这个人物得以生成的背后的情境和记忆稍嫌语焉不详。他的出现以及出现之后的行动是突兀的,缺乏有力的支撑,无论基于现实逻辑还是文本内部逻辑。陈聿飞在文本中更多作为一个功能性角色,情节的起承转合上承担了明确的“任务”,然而这个人物本身是黯然失色的,他身上有太多的褶皱本应打开、尚未打开。

3、

显然,李宏伟是一位非常强势的讲述者。水平线以上的写作者固然都有其“强势”的叙事面向,他们不会任由故事和人物完全自然地生长流淌,写作者当然会运用叙事权力和技巧来摆布和干预人物的言谈举止、事件的起承转合。而我所谓的强势,是想强调李宏伟在写作这部小说时明白、明显的“概念先行”。小说家李浩在谈及鲁迅《狂人日记》时曾断言“概念先行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可怕”,在他看来,概念先行恰是写出好小说的重要保证之一,给予一部小说魂魄和骨骼感,是小说得以确立的故事线之外的另一条主题线。是的,想想看,一个人之所以开始写作,可能源自不同的内心和现实驱动力,但这里面一定包含着他想要表达些什么独属于自己的发现和感受,他试图对这世界是什么、怎么样来发言。所谓概念自然就在写作之初产生了,并且很可能先于他的人物和故事。“就小说写作而言,往往是作家在头脑中先确定一个想法,他思考、追问和审视这个想法,确定这个想法,然后就是他的魔法时刻,他对那些构成小说因素的材质,还有自身生活的片段”——这是李浩对鲁迅、米兰昆德拉、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曼布洛赫等作家小说写作的分析和猜想,想必更是他自己的经验之谈,我把它引用在此,用来讨论李宏伟《引路人》中“概念先行”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小说中主人公司徒绿一行人途径污染区“死湖”时,遇到一船

舱的风干尸体,死者旁边的茶几上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文明何义,延续何为?”八个字。接下来的旅途中,司徒绿的耳边时时响起这这句话,主人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更摆脱不了这个诘问。她一路上耳闻目睹了许多自己之前从不曾经验和想象的匪夷所思,因而一直沉溺于一种迷惘、怀疑和虚弱。这八个字或许回应了她的不安与困惑,又或者使她更加虚无、虚弱和不知所措,“这八个字和十具尸体牢牢地长成了一体,散发着幽暗的毛茸茸的白光,让她忍不住探看又无法逼视。”

“文明何义,延续何为?”这其实便是小说中先行一步的“概念”,人物、故事的展开都笼罩在对这个问题的演绎和答复当中。随着主人公们的旅程,一个个问题被依次抛出—— 比如,怎定义和理解自由?比如,所谓丰裕或匮乏的标准究竟什么?或者说真的就有标准吗、标准又该由谁来定义?再比如,“哪个区域都有其关于尊严的理解”,权力的边界、基本的人道主义与基本的物种延续之间的交错关系……

坦白说,此时我的阅读感受中有些轻微的“理论眩晕”,这些追问是散落在小说的情节起伏中的,密度并不算大,但却实在有一种咄咄逼人之感。也许因为,尽管侧身故事与情境之外,面对如此锥心之问,我也实在是“忍不住探看又无法逼视”。文明何义,延续何为?“可答案是什么呢?讨论得出结果吗?”

4、

至此,我已把《引路人》读作一部科幻小说。虽然,除了

“未来”这一科幻文学惯用的时间设定之外,《引路人》中自始至终再无一星半点的“科技含量”。并不清楚类型文学对科幻文学的精准定义,只能说,《引路人》最能引起我注意的特质,是它以一种疏离于我们所熟悉的现实故事场景和人物设置,跳出了我们司空见惯、在已知的经验和常识中能够轻易理解的套路和模式,在想象、荒诞、虚幻的“不可能”中反复论证着一种逼真的“可能”;以及,再天马行空、天花滥坠的故事背后的核心志趣都是对人类文明的终极追问,而这种追问重申了文学的“整体性”观照——而这些,通常也是那些优质的科幻作品所特有的东西。 至少,科幻作品对我的莫大吸引力, 从不来自文本中高深科学、前沿科技的详尽阐述和演绎,而是传奇、想象、拉远足够的时间空间距离之后却又分外迫近、逼真的现世思虑和震撼。

“文明何义,延续何为”?想想看,那些熠熠闪光的经典科幻文本中似乎都有此一问。《星际穿越》中,面对日益恶化的地球环境和不日降临的毁灭危机,A计划与B 计划正是在人性明晦和人种存亡之间的艰难选择,当然,好莱坞的价值观用人类之“爱”这个万能钥匙过于轻易给出了美好而仓促的结局。《而2012》中,反复被质疑的末日方舟的建造和船票的选择性发放,其伦理正当性正是对人类生存最本质意义的追问。刘慈欣在《三体》中流露出来似乎是对整个人类文明的悲观,所以他安排了太阳系二维化的结局,但就文明与延续的纠缠上他似乎又有几分乐观,小说中“大低谷”时期之后矗立在广场雕塑旁的金色大字“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也许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匮乏社会是自生自灭的终点站,是人类文明整体濒临危机时的自我清理措施”,当实习生赵一开始进入匮乏社会,迎着自己面前的满目黯淡和触目惊心,他默念出在丰裕社会受培养训导时学到的这句话。而正是对这句话的不再确信,让他终于迈出了深入匮乏社会的第一步,坐上了一趟不知开往哪里的公交车。他开始深切体会到,“匮乏社会是一种惩罚,它不像《原则》告诉我们的,是人类文明自救的手段,它是一种沉重的惩罚”。赵一作为丰裕社会、或者说“新文明”时期生存法则和运行模式的犯禁者,他迈出的这一小步,也许能成为这个世界迈出的一大步。

让我们再次回到《月相沉积》的结尾处,新文明世界的权力者

赵一会长面对的是生存还是毁灭的巨大难题,以及何以生存和毁灭的死结,“我的左手是行者计划,计算模型下,大概率的光明前景在等着,只不过,要先穿过深重、绝望的黑暗,将现有的绝大多数人流放到死亡的领地。而我的右手,是弃绝行者计划,所有人都在船上,随着它在必然来临的蒙昧、昏暗中向前漂,也许能漂过这段流域,进入光明、广阔的洋面。沿途当然会有人死掉,但数量不大,更不集中在同一个时间段。就算船沉在中途,在溺水而亡前,总能听见同类的呼喊,总能抓住某人的手,这会是人类的绝唱,莫大的堪称永恒的安慰。这一次,你选择左手还是右手?”手握重权的会长赵一不做选择,不予判断,他只是想方设法地试图把自己所了然的一切传递开来,传达出去:“我的选择,就是放弃选择,把它交出去,交给所有相关者,不管是丰裕社会最有权势的人,还是匮乏社会最卑微的人,不管是遵纪守法、过着清教徒生活的人,还是纵欲无度、随时可以死去的人……所有人参与进来”。我又想起《来组月球表面的粘稠雨液》的结尾处,实习生赵一关于“江教授失踪事件”报告的最终裁决批复的落款“东方文明延续协会会长:江振华教授”……是的,我没看错,会长、也即是新文明世界的权力者是……江振华教授。这位江振华与被监视者江教授是何种关系,是碰巧都姓江、都被称呼为教授,还是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作者此时此地的叙事意图到底是什么?不知道,第二章至此戛然而止,李宏伟没有告诉我们二位江教授的关系,显然他压根也没打算给读者一个明白的交代。如同他所设置的人物们的最终处理方式,李宏伟把他的思考、他的迷惘如此这般地传递给了读者,小说家已经把自己对世界的观察、感受、领悟和疑问淋漓尽致地表达,如何判断、评价、甚至行动,请自行其是,请自己决定“你选左手,还是右手?”。好吧,小说家终究也不是那个负责解决问题的人,他通常只负责对于世界的发现和提出问题。我要再次强调,《引路人》中的世界,是李宏伟“无中生有”创造出来,那里的人类生存模式荒诞、残酷而极端,身处2021年的我们都确信那样的人类时期绝无可能。然而,这部小说却又的确实现了在这个虚构天地里有力地逼视着真实人性、社会的诸多可能。

(作者金赫楠,就职于河北省作协,主要从事当代作家作品研究。出版有文集《我们这一代的爱和怕》、《我们怎么做批评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