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四十一炮》的“肉”的表征及其本体意义
内容提要:在反映时代背景和农村变革的底色上,《四十一炮》对于“肉”的呈现和表征及其本体意义作出了鲜明而独特的表现。从“注水肉”的不择手段到“注水文化”的流行不断,从具体的“吃肉”的生活、“肉神”的生成到抽象的肉体的欲望,一方面是贫困和饥饿的反弹,另一方面是恐惧贫困和恐惧饥饿的反弹,也是精神压抑的宣泄。通过“肉神”口吻和“炮孩子”视角相结合的方式进行诉说,表现人的欲望和超越欲望的无解循环。
关键词:《四十一炮》 莫言 吃肉 欲望
莫言把说书人当成祖师爷,并且继承着说书人的传统,《四十一炮》的创作也是这一脉络的延续。小说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乡村社会的生活,而其表现又是通过一个酷爱“吃肉”的“炮孩子”说出来的。“这个炮孩子其实就是个说书人。这也是我对当年那些在集市上说书的人的一次遥远的致敬。”1让莫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富有永恒生命力的民间形式。至于这一形式所承载的内容,已经二位一体化地内涵于所讲述的故事和人物中。在反映时代背景和农村变革的底色上,《四十一炮》对于“肉”的呈现和表征及其本体意义作出了鲜明而独特的表现,而这又是通过“肉神”口吻和“炮孩子”视角相结合的方式传达出来。所谓的“肉神”口吻和“炮孩子”视角,看起来似是而非,实际上却似非而是。
一、从“注水肉”到“注水文化”
1990年代的中国社会发生着巨大变革,《四十一炮》中的屠宰专业村就是这一时代进程的缩影。“我们村成为屠宰专业村后,土地基本上荒芜;面对着屠宰行当中因为注水等等违法行为带来的暴利,只有傻瓜才去种地。”2传统农民的曾经浓厚的土地意识,已经自然而然地让位于新型的逐利模式。当然不排除其中存在着合理渠道,但更多的却是充斥其间的不择手段。
土地荒芜之后,原先的打谷场不知不觉地成为肉牛的交易场,传统的农民也已经经营上形态各异的“生意”。在少年罗小通眼中,凭借着专业水平、敬业精神和公正形象,父亲罗通赢得买卖双方的绝对信任和无比尊重,成为“牛贩子”和“屠户”之间的必需环节。
相对于罗通式的“赚钱”模式,老兰采用的却是日益更新的不择手段,而且显然处于主导地位。通过高压注水法、硫黄烟熏法、双氧水漂白法、福尔马林浸泡法,堪称屠户翰林的老兰领导着村民走上发财道路,并且在村子里享有无上权威。
因为卖掺水肉而发财的老兰,在致富的道路上不断探索。“他发明了用高压水泵从动物肺动脉里往动物尸体里强力注水的科学方法,用他的方法,一头二百斤重的猪,就可以注入满满的一桶水,而用旧的方法,一头牛也只能注入半桶水。这些年来,城里那些精明的市民用买肉的价格买了我们村里多少水?统计出来很可能是个惊人的数字。”3等到他当上村长后,就毫不保留地将高压注水法传授给众乡亲,成为黑心致富的带头人。而且,老兰的肉里不仅注水,还注入福尔马林液,以延长保鲜而不会腐败变质。甚至为保鲜保色,还要在注水之后用硫黄烟熏。由于有关部门的腐败,黑心缺德肉得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并合法化地销售。“在一般的情况下,同行是冤家,但我们村的屠户在老兰的组织领导下,变成了一个团结友爱、共同对敌的战斗集体。老兰通过向屠户们传授注水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暴利和非法把这些人聚合到了一起。”4不能不说,这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某个侧面,甚至构成极为突出的一种社会特征。在这样一个急剧转型的社会阶段,“暴利”和“非法”的确比合法经营更有凝聚力和吸引力。
当然,这一切的发生也不能忽视曾经巨大的城乡差距所带来的反差和反弹。“咱们农民,窝囊了几十年,结果弄得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被歧视、羞辱的老兰,开始走上另一条道路。“当时我就立下志气,总有一天,乡下的土鳖要整治一下你们这些城里的洋鳖!”5老兰仿佛找到问题的核心,并展示出其雄心壮志的一面和宏伟规划的蓝图。“不光是我们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我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饿死。”6正如村里的那个著名的谜语:“在屠宰村里什么东西不能注水?”——“只有水里不能注水”7。这就是1990年代的复杂社会形态,时代的变革伴随着原始的罪恶,已经不是简单的注水问题,而是弥漫开来的“注水文化”。老兰的洞察世事虽然不乏邪恶,却也不失其真实状况并持久地大行其道。所谓的“原始积累”及其“强盗逻辑”,甚至一度深深地影响到罗小通的思维转换,并曾成为其行动指南。
“在我们这里,无论你是猪瘟、牛丹毒还是什么口蹄疫,都有办法把它们加工处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贪污不是犯罪但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是我们村长老兰发表的反动言论”8,老兰还说过,“中国人民的身体有着超强的化腐朽为营养的能力”9。其不择手段和生存理念已经触目惊心,但关键还有后续的远见卓识。他不仅成为市政协常委,而且敏感地意识到行业联合、产业升级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10其实不管怎么评价,老兰的思考和实践都带有浓厚而鲜明的时代印记。所谓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在这里也不无针对意义。面对着社会的变革或者改革,到底应该如何判断这样的现象,至今仍然是不可回避却又难以确认的问题。“往肉里注水,往水里加药”,肉类检疫站的韩站长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老兰,你的不凡就在于你能看清大局,你知道这样偷鸡摸狗的干活,终究成不了大气候,所以你在政府动手之前,自己把村子里的个体屠宰户全部取缔,成立了这家肉类联合加工厂。”11这样的“大手笔”,不仅需要不断地贿赂老韩这样的趁火打劫者,并且彼此心照不宣;而且,更加体现在肉类联合加工厂开业大典那样的公开场合所需要的有条不紊的官方阵势及其冠冕堂皇的游戏规则。各级领导、各类媒体和各种人员相互配合,充分彩排并联袂演出,展示着所需要的显规范与潜规则。“假以时日,我们要把这里建成全省最大的肉类生产基地,为人民群众不断地提供优质的肉类。我们还要争取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上我们生产的肉……”12一个被大领导命名的“农民企业家”形象呼之欲出,并且以当场销毁“注水肉”的现场表演向外界表示决心。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而且屡见不鲜,岂不是更为严重的不择手段?现场突发的傻子“十月”的真诚表演,不仅反讽式地映衬着典礼的极度虚假,也预示着后续问题会变得更为复杂。
果然,关键的问题总是发生在“第二天”,那就是“表演”之后的如何选择,一切的问题仿佛在瞬间回到原点。此前,注水的行为义无反顾;而今,却又重新纠结。“没有办法,眼下的市场就是这样,你不愿意往肉里注水,我也不愿意往肉里注水。但我们不注水,别人注水,我们就要赔,就要倒闭。”13针对罗通的坚持规则和反对意见,我们的确也不能否认老兰的真诚——“我确实很想堂堂正正地干点事情,如果你有好的办法,我们坚决不注水”14。经过激烈的争论和相互的妥协,结果还是要注水。而且在罗小通的提议下,注水的方式从屠宰后转向屠宰前。“死后注水,是真的注水”,“但生前注水算不上注水,生前注水,是为了清洗它们的内脏,连它们的每根血管都清洗一遍。我相信,这不但可以达到你们提高产肉量的目的,还会相应地提高肉的质量”15。这样的变换,被老兰美其名曰“洗肉”。的确不在于做了什么,而在于怎么去解释。说来说去,其实仍然是注水,时至今日不是依然继续着吗?“我们不是往肉里注水,我们是在洗肉。往肉里注水,会败坏肉的品质,降低肉的质量,但我们这样做,会提高肉的质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经过我们这样长时间的清洗,也会使它的肉变得又嫩又软、营养丰富。”16虚假制造的意识支配着仿佛正当的行为,带来的却是真正的实利,这是可怕的场景和不择手段。再加上匪夷所思的吃肉比赛和对暗访记者软硬兼施的控制及其威逼利诱的收买,屠宰村的致富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只是,这样的“原始积累”何时才能完成、何时才能终止?况且,其示范意义又是如此地鲜明而强烈。正如罗小通面对大和尚的诉说:“这个社会,勤劳的人,只能发点小财,有的连小财也发不了,只能勉强解决温饱,只有那些胆大心黑的无耻之徒才能发大财成大款。像老兰这种坏蛋,要钱有钱,要名誉有名誉,要地位有地位,你说还有公道在人间吗?”17对此,大和尚的反应是“微笑不语”。
“屠宰村”的故事世人皆知,农业的凋敝败落和疯狂肆虐的逐利却被包装得冠冕堂皇;罗小通的“诉说”真实可鉴,貌似荒诞的背后却是触目惊心的发现;大和尚的“微笑不语”仿佛稳如泰山,又何尝不是对现状的司空见惯及其无力改变。这是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某个层面,变革的时代伴随着不择手段,如此严重的“注水”行径又表征着某种普遍的历史内涵。以此来看,《四十一炮》表面上是现实批判,本质上却是文化寓言。简而言之,“注水”已经超越生活实践,而成为时代文化的反观。
二、从“吃肉”“肉神”到“肉”的欲望
《四十一炮》开篇即充满“肉”的现实与想象。关于父亲和野骡子私奔后的生活状态,屠宰专业村里的所有谣言都围绕着“吃”而展开,而且最后都归结于“肉”。或者在东北大森林煮着狍子肉,或者在内蒙古炖着肥羊肉,或者在朝鲜吃着肥狗肉。当然,在吃饱喝足之后,还要有性的行为。这里,开篇就已经奠定小说整体的主旨。相对于时代背景和农村变革的反映,《四十一炮》更是写尽人与“肉”的交流关系。这里的“肉”既是具体的吃肉的生活,又是肉体的性的欲望,属于“食”与“色”的结合体和象征体。
少年罗小通具有“吃肉”的天赋,又生长在屠宰专业村,所以满眼里都是肉的形象。因为贫困而充满对肉的渴望,因为馋肉而常常独自垂泪。当想到肉的时候,当嗅到肉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再存在。“在我的脑子里,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语言的,肉是感情丰富的可以跟我进行交流的活物。”18及至有条件面对肉、吃到肉的时候,人与“肉”的交流彻底展开。“我听到它们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诉说,诉说它们的美好,诉说它们的纯洁,诉说它们的青春丽质。”19它们有思想,有灵魂,有感情,有表情。它们呼唤着、期待着被“我”拥有。“如果你不来吃我们,就不知道什么卑俗的人来吃我们了……这个世界上,像您这样爱肉、懂肉、喜欢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罗小通,亲爱的罗小通,您是爱肉的人,也是我们肉的爱人。我们热爱你,你来吃我们吧……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着你啊,天下的肉在心仪着你啊,你是天下肉的爱人啊……”20“我”被肉们的情深意切所感动,我们一起失声痛哭。“一个人,对某种事物,即便是对一块肉,也应该发自内心的爱着,才会得到回报,才会真正理解其中的美好。”21从过去的“馋肉”到现在的“爱肉”,仿佛已经超越肉体而得到灵魂的净化。“哭泣着的我吃着哭泣的肉,我感到吃肉的过程,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交流。这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啊,从此之后,我对肉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此之后,我对人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22吃到头晕,依然是舒服的感觉;到了人间,注定是为吃肉而来;吃肉的同时,更有精神的交流。对于罗小通来说,这里不仅为后续的因为吃肉爱肉的登峰造极而被尊为“肉神”奠定了基础,也为进一步地因为物极必反而超越“肉欲”准备了条件。
如果说往日的吃肉是与肉的彼此欣赏和交流,是全身心的投入;那么吃肉比赛时则带着表演和焦虑,需要表现出吃肉的尊严。当竞争对手们从吃肉的快乐逐渐变为吃肉的痛苦并最终不得不承认失败的时候,罗小通获得的却是“肉神”的感觉。通过吃肉比赛,“我”不仅彻底超越父亲,而且连老兰也不值得崇拜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肉的问题。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实都可以用肉来划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捞不到吃肉的人,能捞到吃肉但是却不能吃肉的人。还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众多的人当中,像我这样想吃肉能吃肉爱吃肉而且随时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并不是很多,这就是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23罗小通的吃肉的行为,一方面是肉体饥饿的反弹,另一方面也是恐惧饥饿的反弹,其实更是精神压抑的宣泄。他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沟通,而只有在与肉的交流中,才能找到存在的支点。
除了罗小通的吃肉及其与肉的精神交流,《四十一炮》还淋漓尽致地展示屠宰专业村的与肉相关的另类景象。比如肉食节及其发生的肉食大宴、吃肉比赛、谢肉游行……牛彩车、鸡彩车、骆驼队、鸵鸟队、猪彩车、羊彩车、驴彩车、兔彩车,不一而足。“肉食节游行中出现的所有的动物图像,象征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24所谓的“肉食节”,除了杀戮之外,就是官员们谋求政绩的“劳民伤财节”25。甚至,肉食节原本计划与“肉神庙”的奠基同时进行。正如那位中年干部对塑神工匠们所说的,“你们负责看护好肉神像,肉神庙还是要建的,这不是迷信,这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天吃肉,是小康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准”26。从“肉食节”到“肉神庙”,并且由副省长亲自题写匾额,“肉神”的民间色彩和官方意义也就同时突显出来。
在勉强确认老兰作为仇人之后,罗小通便开始儿童式的复仇计划。尽管获得村里人心照不宣的最大支持,依然是荒唐可笑的结局。万般无奈之下,兄妹二人玩起“妙计”:请求老兰杀死自己。没想到,老兰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迫使兄妹二人逃离家乡开始流浪。饥饿状态的妹妹因饱食肉类而死亡,这促使罗小通彻底地弃绝吃肉。等到炮轰老兰,或者说在幻想中炮轰老兰之后,罗小通为了避祸或者说为了想象中的避祸而远走他乡,最终流落在五通神庙,得以与大和尚交流诉说。如果说罗小通象征的“肉神”代表着“吃”的层面,那么大和尚象征的“五通神”则代表着“性”的层面。正如副省长所明确指示的,“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性生活的向往,有什么不好?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肉神庙同步进行!这是拉动你们双城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27。欲望,就是这样名正言顺地呈现出来。
放弃“吃肉”的罗小通,诉说成为其重新存在的理由。在诉说的过程中,依然面对着欲望的问题,比如那个如影随形的神秘的女人,显然又是心理欲念的难以根除。“你以为不吃肉就能减轻你的罪过吗?……你虽然几年没有吃肉,但是你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肉……”28拒绝了“吃肉”的欲望,是否会萌生肉体的“性”的欲望呢?况且在其诉说的过程中,也一直在幻想着兰老大所拥有的丰富的性的生活。所以大和尚一直沉默不语。除非像兰老大的身体庞大的儿子那样,尽享人间肉食后虽在幼年却无疾而终,否则,置身于“食”“色”交相汇合的五通神庙,试图凭借诉说来超越本能和欲望,显然难以行得通。
《四十一炮》写尽人与“肉”的交流,“肉”本身就包含着“吃肉”的生活和肉体的“性欲”。罗小通的“吃肉”登峰造极,放弃“吃肉”后被尊为“肉神”;大和尚的“性欲”登峰造极,放弃“性欲”后被尊为“五通神”;从来没有拿起过“屠刀”,也就永远没有机会“立地成佛”。这是欲望的辩证法,人类的欲望也是这样。罗小通和大和尚看起来是两个人,实则是人的一体两面。“与其说是罗小通在诉说,不如说是欲望在诉说。这诉说是想寻求解脱,但却陷入更加深层的迷恋。这看上去是罗小通的困境,也是被欲望控制了的中国社会的困境,其实也是整个人类世界的困境。”29《四十一炮》的核心所在即是本体意义上的欲望表达。
三、“肉神”的口吻兼及“炮孩子”的视角
放弃“吃肉”的罗小通,却始终无法摆脱声色犬马般的影响,甚至强烈地梦想着后者的生活。那个庙里的神秘的女人总是若隐若现,仿佛是熟悉的野骡子姑姑,仿佛又不是。虚无缥缈间令人真假难辨,或许又是罗小通记忆中的生活幻象或者纯粹就是少年的性幻想。他的诉说,经常被幻想打断:幻想着有一天,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被美女所包围。
从一开始的诉说目的是谋求拜大和尚为师、出家为僧,到诉说的目的变得越来越模糊,再到单纯的“诉说就是一切”。罗小通试图通过诉说来摆脱内心的欲念,或者说,用诉说来抵抗诱惑。“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跳出这欲望横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仙;成不了仙,就成魔。”30而在诉说的过程中,先是以“肉神”的口吻讲故事,俯察芸芸众生,仿佛是一个具有神性的旁观者;再以“炮孩子”的视角讲故事,置身众生世界,直接是一个具有童真性的参与者。童年的罗小通已经成为庙堂一侧的“肉神”,“肉神”和“炮孩子”已经融为一体。罗小通的人性眼中的现实世界和“肉神”的神性眼中的欲望世界,也就自然合而为一。再加上其中的大戏《肉孩成仙记》的上演,不仅异曲同工,更把所谓的“诉说”推向高潮。《四十一炮》把讲故事的语境和所讲述的故事联系起来,把讲故事的前提和所讲故事的意义联系起来,把讲故事的缘起和所讲故事的结果联系起来。前者类似梦境,后者却是现实,二者相互交替并相得益彰,表现出1990年代中国社会的一个侧面及其欲望的泛滥循环和人性的复杂多变。
民间曾有言,“胡说八道,满嘴放炮”。“炮”既是叙述的内容,更是叙事的腔调。而且,在当代中国社会中还具有“性”的含义。《四十一炮》虽然出现真正的“炮”,但更重要的显然是象征意义上的“炮”。既表示着欲望的自身和循环,也是对欲望的颠覆和瓦解。“他们越来越认为我罗小通是个‘炮孩子’。在我们那里,大和尚,我必须再三对您说明,在我们那里,‘炮’,就是吹牛撒谎的意思,‘炮孩子’,就是喜欢或是善于吹牛撒谎的孩子。‘炮孩子’就‘炮孩子’,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31“炮孩子”的“诉说”,不但创造“传奇”,而且揭示“历史”;看起来似是而非,实际上似非而是。如研究者所言,“他用诉说,来填补被分裂的自己,找寻丧失的自己。他以语言为桥,试图建立自身与历史的一种联系,填平逝去的童年与现在的巨大鸿沟。然而,罗小通的叙说不仅是在语言编织的梦境中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一个归宿,也是试图以语言为武器,讲述历史的另一种真相的尝试”32。
莫言说:“罗小通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从年龄上看已经不是孩子,但实际上他还是一个孩子。他是我的诸多‘儿童视角’小说中的儿童的一个首领,他用语言的浊流冲决了儿童和成人之间的堤坝,也使我的所有类型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之后,彼此贯通,成为一个整体。”33是“儿童”在说还是“成人”在说当然重要,但又并非根本,说到底,问题的关键在于说出了什么。历史不断地循环,人性不停地转换,“肉神庙”和“五通神庙”的遭遇也在其中起伏变迁。《四十一炮》虽然发酵于1999年的中篇小说《野骡子》34,但却完全“膨胀开来”35,铺展出一个时代的欲望,延伸出欲望中的人性。小说的最后一章,也是最后的一“炮”,而且在最后的一段,承载着此前的故事和场景的所有人物悉数亮相,各自的形象和各自的生命再次还原,“如同演出结束后的演员谢幕”36。人就是在欲望和超越欲望的无解循环中,呈现着自己的角色,轮番登场表演又轮番退场不见。
注释:
1 29 36 莫言:《用耳朵阅读》,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56、148、148页。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30 31莫言:《四十一炮》,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30、17、35、197、197-198、79、92、93、199、224、239、251、251、253、263、140、208、217、217-218、219、219、312、119、174、177、237、63、188、381页。
32管笑笑:《当时间化为肉身——关于〈四十一炮〉的解读》,《小说评论》2015年第2期。
33 35 莫言:《诉说就是一切——代后记》,《四十一炮》,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02页。
34 莫言:《野骡子》,《收获》1999年第4期。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莫言与国际文学艺术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