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1期|沈念:大湖消息(节选)
沈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曾获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万松浦文学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夜鸭停止呼叫》,散文集《世间以深为海》《时间里的事物》等。
大湖消息(节选)
沈 念
那个早晨有些异常。霜冻尚未化开的旷野寂寥无声,风锋利得像冰碴,从房屋、树篱、林子里跑出来。一只没看清模样的飞鸟,像刺眼的光扫过,轻拍翅膀,沿村庄的边界飞过长堤,隐约留下几声尖细的呼叫,向南飞去。
二〇一五年元旦过后的第三天,一支越冬水鸟调查小分队抵达七星湖。小分队以东洞庭湖湿地保护工作者为主,我是小分队的编外人员。在湖区生活多年的我,却还是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到湖的腹地。
几个小时后,我们遇见的毒鸟人,秃顶低垂,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喃喃自语:“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一条船直接撞上了我。”
那条梦中飞撞而至的“船”,说的是我们吗?
东洞庭湖空旷无人的“心腹”之地,七星湖水域冷风凄厉,一年一度的越冬水鸟调查,任务是观测当年飞抵这里过冬候鸟的种类与数量,进行鸟类保护宣传,兼顾观察湿地生态变化。我们压根就没想要遇见他,还有被拔光羽毛的两只豆雁、一只天鹅,这无论如何也难以让人联想起它们飞翔时的美丽。
沮丧的毒鸟人坐在隔舱板的面梁上,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第一次见到纹路如此苍老复杂的手。蒲滚船突然发动,他的身体急遽前倾。那只手像一只刺猬,披铠戴甲扎过来,我站立不稳,无处闪躲。清早那尖细如冰针的叫声,似乎从没离开过我的耳畔,风声中它变得更加锐利,像成千上万的翅膀密匝匝地扑腾过来。
湖
夜色入冬,薄雾拂卷,阒寂覆盖。
毒鸟人的惊醒之夜,我们刚刚抵达那个离城百余公里的小村庄。
穿过村庄,翻上长堤,洞庭湖咫尺之间。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三十度,是洞庭湖的主坐标。这一经纬度上的冬天,湖水退去,广袤的湖洲湿地一片苍茫,草苇疯长,坑洼与水沟交错,牛蹄踩出一个个坚硬的脚印,小路上泥辙结冻,像伸向湖心的轨道。
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洞庭湖,太瘦了,如同几条分岔的干涸的河流。有据可查的档案记录里,湖一年年做着“瘦身”运动。《水经·湘水注》中是“广圆五百里,日月出没其中”,唐宋诗文中频繁出现的是“八百里”“天下水”,也是“横无际涯”“水尽南天不见云”。它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湖了,但到了明代嘉靖、隆庆年间还在长大,原因是长江北岸分江穴口基本堵塞,水沙分泄,湖面扩张,往西、南延展出了后来的西洞庭和南洞庭。清道光年间《洞庭湖志》中,全盛时期面积有六千平方公里,差不多是现在的三倍。那张传播印刻的《广舆图》,描绘的是湖的全盛期和最大值,此后步步走向湖的衰落。
水去了哪里?水又是从何处而来?似乎每个此刻站在此地的人,都会问这两个最简单也是最复杂的问题。
有来水才有去水。洞庭湖的南北两大来水,早已在郦道元记载的“同注洞庭,北会长江”和范仲淹吟诵的“北通巫峡,南极潇湘”中予以印证。北水是城陵矶以上的长江来水,主要是长江荆江段,其实“衔远山,吞长江”中一个“吞”字已道出了江与湖的亲密关系;南水是长江支流的湘资沅澧四水,它们都是先入洞庭湖再去往长江的。洞庭湖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大口袋般的调蓄湖。但水是不分先来后到的,有时络绎不绝,有时蜂拥而至,加上雨水充沛,如同汪洋大海的湖面会变得格外好看,但“好看”的背后,是每到汛期湖区老百姓的胆战心惊。
在北斗卫星地图上,湖像一片蓝色的大地血液,在看似巨大实则狭长的动脉血管中流动。再定睛细看,流动的却是一个毫无规则的多边形,轮廓线豁牙硌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热情参与围湖造田的人们,像蚕一般细细密密地啃噬着洞庭湖这片巨大的桑叶。千里湖洲,百里沃野,顺水而来的开荒者,赤膊吊胯,或者一担箩筐挑着儿女和全部家当,跟着春天一起到来,插根扁担在金子般的泥地里,三天就能“发芽”。这是当地人对开荒年代的形象比喻。
入湖泥沙淤积量大于湖盆构造下沉量,泥沙淤积,平衡状态打破,湖泊变洲滩,洲滩变垸土和湖田,人进水退,人与水争地,插秧插到水中央,大湖萎缩加速,滨湖堤垸如鳞,弥望无际。水所能打开的想象被不知不觉地划块分割,向往的终点是叹息声起处。自然与人之间的矛盾,在物欲“满血”的年代,没谁能一下把紧紧缠绕的结解开。这个结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利益,还有各式各样的桎梏、伤害、遗忘与抛弃。湖所承载的那些气象万千的美好,通江达海的往昔,伴随候鸟的漂泊、流浪、冒险而变得破碎与脆弱。
鸟
我们去往的是天鹅最钟情的七星湖,在东洞庭湖西南角。
从市区出发,走省道、乡镇公路、通村公路,一百余公里,路从开阔到狭窄,从平坦到颠簸,途中要花三个小时。挤在我身旁的一老一少,都是东洞庭湖保护区的“老将”。年轻的姓余,皮肤黝黑,左脸颊有一道颜色更深的疤槽。他是保护区下设七星湖管理站的站长,后来一介绍才知竟然是八〇后,疤槽是巡护途中从摩托车上摔倒所致。问他这条路线一年要跑多少个来回和此地鸟的多少、观鸟要领……他只言片语,不无乏味。
倒是“元老级”的老张话多,愿意满足我的好奇——护鸟的艰苦、打击毒鸟者的艰辛、湿地环境不为人力所能改变的艰难……
老张回忆他那些残缺的经历,在狭小的讲述空间里缠绕成一团沉重的情绪。老张说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有专业的猎捕队,县里会收购鸟羽出口,后来有了禁令,有了湿地保护工作人员巡查监护。但那些冬天困守在湖滩不上岸的渔民,会放呋喃丹毒鸟;那些冬闲无所事事的湖区周边农民,会偷偷扛着猎枪、土铳、高压气枪恶作剧般打几只鸟打打牙祭;还有一种网眼细密的捕鱼工具迷魂阵,被隐秘地安插在鱼虾洄游的必经之地,只进不出,伤害极大;有些废弃的网埋在水中,日子久了,水退之后,常常又缠住觅食的鸟,有翅也飞不起来;城里郊外的餐馆明中暗里兜售野味,满足人们的口欲,有暴利可图,就有了毒鸟的团伙犯罪。而更久远之前,老张说祖父辈遇到湖上自然死亡的大雁野鸭,都会捡起来挖个土坑填埋,随手折段柳枝插在坑头上。他这辈子最恨打鸟毒鸟的人,前些年一桩恶性打鸟案,触目惊心,现场遍地白羽,像刚下过的鹅毛大雪,鸟睁开的眼睛就如同雪地上踩出的黑洞洞的脚印。
“不是我们没管事,是湖太大了,总有管不到的地方和时候。”老张说东道西,记忆碎片像一只只漂流瓶顺水流远。
采桑湖是我们的必经之地,也是这片湿地保护的核心区,从十月、十一月至次年的三四月间,随着枯水期的到来,湖底袒露,湿地天成,恰好成为北方候鸟的最佳迁徙越冬地。住在这里的家户并不多,这几年集中迁到了镇上或安置小区里,剩下的老房子都是一个个的院子,有些勤快的主人用砍下的粗细匀称的树枝扎成一圈树篱。夜晚打上霜的树篱,在薄雾飞散的晨光里,发出白珊瑚色的光,给村庄添了些冷清。再过些时间,太阳出来后,树篱上挂满晶亮的水珠,田野也湿漉漉的。我多次来到这里,和那些渔民、志愿者、观鸟者擦肩而过。湖岸扭着身体消失在视线尽头,运气好的话,肉眼越过阳光弥漫的雾障,就能看到鸟飞翔或降落的身影。
湖洲外滩浮动着一片沉甸甸的银灰,偶尔太阳挣出云层,银灰里又掺进些金黄、古铜和锈红。天地间的灰白变得更浓稠,冬天的湖面瘦得更狭窄、遥远。有的路面落满了枯叶,车轮碾过,发出碎裂的声音。
水天一色的远方,候鸟并非想象中那般密集。流线型的体廓,飞羽和尾羽组合成的飞翔利器,鸟十分享受它的飞行特权,也使得它为人所喜爱。一群豆雁星点般撒落,在轻快掠起的飞行中,发出闪烁的微光。偶有形单影只的头上一撮凤凰般艳丽色彩毛羽的凤头??、琵琶形长嘴的白琵鹭在近处的湖滩优雅踱步。几只针尾鸭夹着如箭镞般翘起的“拖枪”尾巴,混迹于一群肥大的罗纹鸭中。黑色的椋鸟群,像个紧攥的拳头,在惊马奔逃般的甩身中,给天空镶上流动的黑边,又总有几只掉队的同伴,沮丧地看着高高飞走的队伍。还有几只麻灰色羽翼的苍鹭,弓着颈,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一尊雕像,直到游过来鱼虾、泥鳅,才会将细长的尖喙刺过去。在本地人眼中,这是一种懒惰的鸟,渔民给它取个绰号叫“长脖老等”。
我的背包里有一本便携版的《中国鸟类图鉴》,虽然比不上《中国鸟类野外手册》丰富,但一千二百种鸟的图片已足够查对洞庭湖上能看到的候鸟。插图中的各种水禽鸟类,色彩丰富且纤细入微,如见实物。
体表披覆羽毛、有翼、恒温、卵生,鸟的一切生存之道都在这些特征下展开。毫无疑问,所有迁徙的候鸟都是富有冒险精神的勇士。每年世界上有几十亿只候鸟在秋季离开繁殖地迁往更为适宜的栖息地,而人类的目光很早就关注到候鸟的迁徙。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动物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秋分以后一些鸟类由寒冷的国家飞向邻近或更远的温暖地区。我国秦汉时期也有文字记载,《吕氏春秋》曰:“孟春之月鸿雁北,孟秋之月鸿雁来。”我还清楚记得的是我那位知识渊博的中学语文老师,其从鸟类学家的词典中翻找出三个名词板书在黑板上——留鸟、候鸟、迷鸟。
“候鸟是最具责任感的父母,它们要保证繁殖育雏期是在最有利的季节环境里发生。”
“恋家的留鸟不懂飞往他乡的乐趣,是故乡的忠实守候者。”
“迷鸟随遇而安且忘记故乡,它的经历足以写出一部风雨颠沛的长诗。”
忘记故乡,不也同时拥有了另一个故乡吗?
影
天气预报没提到有雨,但我们赶到一个叫注滋口的小镇时,阴霾的天空却飘荡着几丝细雨,从我的脸颊上一划而过。
小镇倚靠一条枯竭的河流,一大片积雨云在河的西北面集合,然后扇面般展开,像千军万马奔杀过来。这是一个与我的家乡极其相似的地方。水运掌握地方交通运输命脉的年代,这里船只来往,货物吞吐,流动着“小汉口”式的熙熙攘攘。从镇政府走过时,我看到大门口挂着一副对联:
地利扼华容,水陆双通,商贾繁荣小汉口;
文风延古镇,诗联再续,名声蔚起大潇湘。
过去的市井喧嚣,如枯叶簌簌扑落,那是“回不去的故乡”留下的共同记忆。街面上流动的身影,一瞬间竟让我仿佛又看到孩提时跟踪过的,从街上走过、从村庄的小路走来的孤独、踟蹰的身影。
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午后时刻,衣着邋遢的老男人从街上走过。在旁人的印象里,他性情孤僻,好吃懒做,一事无成,从未娶妻生子,长久以来与弟弟一家人住在一起,很不讨亲人的喜欢。他从偏远的村庄到镇上的次数不多,仿佛每次只是闲逛。那段日子,棉花地里正是一年四季最忙碌的节点,绵绵阴霾,虫害来犯,让棉农们叫苦不迭。老男人走进了一家卖种子化肥农药的商店,逡巡于玻璃柜台前,犹豫地打量着拥有千奇百怪名字的商品。店里的女营业员冷淡地睃他一眼,又专注于手机游戏的摆弄。良久,人们看到他拿着一包广为人知的克百威杀虫剂走出来。
老男人原路返回时,就揣着乡下人俗称“呋喃丹”的杀虫剂。这种氨基甲酸酯类广谱内吸性杀虫杀螨杀线虫剂,学名“克百威”,杀气腾腾,威风凛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由美国创制,一九六七年推广,纯品为白色结晶,但多为紫色颗粒,溶解于水的温度底线是二十五摄氏度。按中国农药毒性的分级标准,呋喃丹属高毒农药,不能用在蔬菜和果树上,可用于多种作物防治土壤内及地面上的三百多种害虫和线虫。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它被某个愚蠢的念头改变了用途,嗜杀成性的细小颗粒被抛撒在候鸟出没地带,一只只踱步寻食的鸟惘然不知啄入食道的颗粒见血封喉。细颗粒的危害性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鸟食入一小粒足以致命,中毒致死的小鸟或其他昆虫,被猛禽、小兽或爬行类动物觅食后,还会引起二次中毒而致死。
从事媒体工作的朋友谈起经历过的一起天鹅恶性死亡事件,他在七星湖的苇丛中亲眼看见几十只天鹅、雁鸭集体中毒。朋友讲述时情绪在震颤,仿佛乌云压积,等待雷电撕裂、暴雨冲刷那可耻卑劣的行径。毒死天鹅的罪魁就是呋喃丹,保护区的人把这种在阳光下会变紫色的颗粒说成是候鸟的“闪电杀手”。
老男人的毒鸟计划是在来小镇的路上萌生的吗?我宁愿相信那是他后来的“恍惚”之过。当我们到来时,夜色一步步驱赶着拂不散的清冽寒风。风紧刮一阵后慢下来,水波粼粼,每一块水域都变成了一条条发光的鱼。当声响骤然消失,大地孤寂无语,只有杳然消逝的翅膀划出的影子,像胸中吐出长长的叹息。
夜晚就这般降临到我们身旁。
夜
远离人群聚集的七星湖管理站,正在垒砖砌瓦。屋后是一片枝叶稀薄的水杉林,一群椋鸟突然从林中喷雾般飞出、盘旋,又遮蔽了这片栖身的树林。我是刚认识这种朱嘴橙脚的鸟,它的头与颈部是丝光白色,胸和背是灰色,翅和尾是黑色,也带着点儿蓝绿色金属光泽。群飞的椋鸟,无疑是一道空中风景,像卷起的旋风和移动的云层。
晚饭后,我被安排住进一户农家超市。老板是一对胖墩墩的中年夫妇,自家的房子,二楼隔成几间客房,电视、热水、信号不稳定的Wi-Fi,一应俱全。我疑惑把住宿开在这种偏远之地的收入状况。
男的自信满满地说:“客人?当然有,像你们一样来看鸟的。”
“嘁!”我心想,这地方如此偏远,除了专程跟着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来,业余的观鸟夜宿者恐怕少之又少。
昏黄的天色被冷风剪成碎片,细雨发出银灰色的光,通往田野的小路上落叶凋零。椋鸟早飞不见了,散落在树洞或哪家墙洞里避风躲雨。饭后时间并不晚,外面却更早地变成一团墨黑,除了偶尔有小货车和归家的拖拉机驶过的声音,世界早已安眠。天空发出幽幽的蓝光,寂静凝固,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旷野里群鸟低飞,传来深深浅浅的鸣叫。
喔啰!呜耶!
是我的错觉,整个晚上,没有一声真正属于鸟儿的叫声。
候鸟入眠,坐卧刺骨寒冷的野外,在湿地黑色硕大的子宫里,沉睡如婴儿,开始甜美的梦乡之旅。气温降到零度以下,仅靠羽毛的覆盖、蹼皮的包裹,鸟儿却能安然无恙。鸟特有的羽毛让人羡慕,那些色泽不同、柔软无比的羽毛,连同羽衣在体表形成的有效隔热层,是绝佳的保温“武器”。
度冬的候鸟中没有猛禽,自然看不到那如同满弓时射出的利箭般的身体。这总是有些遗憾,但对栖息的候鸟而言,它们少了同类的攻击,会多一些安全感。我看到过一只暮色里站在野外的白鹭,那一刻,它像一位长相清癯的神父,为了未尽的救赎,独自站在荒芜之中,毫无惧意。
所有候鸟的一生都会等待一次万里飞行吗?
有的鸟飞的时候很轻,像风吹起一片落叶,又像从枪口冒出的一缕烟。候鸟能感受到微妙的空气变化,阳光普照,温度上升,田野上的湿露变成一股股热气流,能托起候鸟的欢愉。它们的飞行、滑翔和振翅,能没有规则地改变方向。有时交替着左右盘旋,有时朝一个方向顺时针转圈。
保护区前后来过许多位做生态科考研究的年轻博士。年轻人总是对未知充满探寻的渴求,且又最愿意分享他们的渴求。与我同行的那位清华大学生物学专业的林博士给我画图讲解,鸟正羽的末端是挡风的屏障,绒羽滞留一些空气,减少对流;尾脂腺分泌的油脂给全身羽毛涂上一层油膜,加之羽毛细微结构间的空隙异常紧密,鸟羽的抗湿功能绝无仅有;还有候鸟身体的颤抖,竟然是在增加热量而维持体温,这种热从脂肪酸氧化中获取;北极小鸟白腰朱顶雀,你不敢相信它能在零下五十摄氏度生存三小时……我可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有趣的知识。
夜晚之于候鸟,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意义。林博士聊到鸟的夜间迁徙,这是它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躲避猛禽的袭击,把受敌害威胁的风险降至最低,夜间候鸟有自己辨析方向的本领。即使没有月亮,云的反射、星的闪烁、水面的反光,也能让夜鸟辨识地面轮廓,不致迷失。他提到一个叫“圆月观察”的网站,这是由全世界各地大批鸟类学家组成的观察家网,他们一般选择晴朗的月圆之夜,在不同地点同时观察,用望远镜对准月亮观察候鸟飞过圆月时留下的阴影。隐身于阴影下的丰富数据,居然是用来帮人们了解候鸟迁徙的时间、路径,以及与天气、地形的关系……
湖洲之上,到处都留有候鸟的印记。回到现实的夜晚,谁也不曾料到,趁着夜幕的掩护,顶着寒冷的毒鸟人摸着水面反射出的暗淡之光,悄然把死亡送到鸟的身旁。美好的一天结束于一朵黑色而阴鸷的乌云。毒鸟人在夜晚走得惊慌失措,脚印歪歪斜斜。次日清早,他撇开夜梦的不祥,拾回了欢喜的“猎物”。早早苏醒觅食的天鹅与豆雁,啄食了呋喃丹后倒地身亡。毒鸟人心满意足地回到船上,准备点火烧水,钳净鸟羽,对鸟生命的卑视,让他毫无罪恶之感。那时我们刚走完通村公路,车拐上大堤,路面颠簸,车速放缓,碎石在车轮下暴跳如雷。
静
一道长堤划开人与水的界限。更早之前,恣肆汪洋覆盖着这一片辽阔的滩涂野地。湖洲上看不到威武标致的房子,粮食作物从来长得漫不经心。但湖区那些丰富的食用植物和鱼类资源,从没让人失望过。人走到哪里,栖身之所就在哪里,那些莲、藕、菱角、芡实、茭白,那些芦苇、蒲草、席草,吃食用度随处可见。“有种皆收,俗称一年收可敌三年水。”《洞庭湖保安湖田志》中的记载,说的就是大自然对这片土地的厚爱。
过去冬天抵临的候鸟,比现在更多,但对于人而言,在那个连生存也困难的年代里,它们只是肉食、皮毛和工分。当地一个叫“老鹿”的猎人,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带领村里的打鸟队,一铳猎杀一百八十七只白鹤,这份纪录无人打破。白羽飘飞,血溅成河,但物质匮乏的人们从没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在那没有节制的岁月,湖区的物种和生境遭遇的巨大破坏不可避免,没有人懂得破坏和保护意味着什么,也就不会有人流露出丝毫的自责。
堤坡下种着一小片欧美黑杨林,细瘦光秃,孤独地站在风中。湖区田地比丘、冈平坦,土层深厚,质地疏松,光温充足,可垦价值高,每家每户门前屋后草植茂盛。早些年,湖的周边突然刮起一阵“造林风”。黑杨、意杨,这些能快速带来经济效益的树种,在湖滩周边大规模地竖立起来,这一度让当地林业部门引以为豪。人们不知这种长势很快的经济林木,对湿地的改造能力如此强大,每棵树的每条根,就像一根日夜不息的抽水泵,把水分吸干,湿地转眼间就成为旱地。它带来的恶性结果是那些原本供鸟类栖息的湿地滩涂土地坼裂,像一双双泪已流干无法瞑目的眼睛。而苔草、辣蓼这些过去茂盛的草本植物,被黑杨、意杨发达的根系驱赶远离,那些雁、鹤也因食物缺乏继而销声匿迹。
车轮摩擦着堤面的粗糙沙石,发出刺耳的咔咔声。我们从新沟闸下车步行,一道长长的斜坡连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窄路,伸向东洞庭湖的腹地。新沟闸只是长堤上众多简易水闸中的一个,枯水季节,它唯一的作用是湖堤上的地名标识,是冬天从湖里上岸进城的必经之路。
老张说,别看湖区大,上岸进城的口子并不多。保护区的人守在新沟闸,就抓获过偷猎、毒鸟的人。
我们经过一处浅水洼地,左前方出现一圈壮观的矮围,停在矮围外的一辆载重货车不知是如何驶入的,车厢堆满又长又粗的竹篙。几处搭起来的施工台上,几个缩头缩脑的男子正在绑固铁丝拉起丝网,远望真像那种高大上的高尔夫练习球场。待来年涨水退去,游进矮围之中的鱼都成了“瓮中之鳖”。后来有桩闹出很大声响的毒鸟案,为首的是一个绰号叫何老四的人,就常年在矮围附近浅水水域非法投毒猎杀越冬水鸟。
泥泞是湿地的常态。脚下的小路坑洼不平,人、小车、摩托碾过的印辙交错,细细察看还可辨识出大鸟的爪痕。泥泞深厚的地方,黏稠的泥浆像是湿地分泌出来的霉菌,有的候鸟喜欢在这里落脚,很多虫螺藏身泥浆,它们只需要睁大眼睛寻找就可美餐一顿。
毒鸟人几天前也应是从这条必经之路走过的。小路与一条十米宽的沟渠平行,沟渠的水连通七星湖。当地渔民挖渠引水,目的是方便在秋冬季节运输收获的鱼和需要修补的渔猎工具。没有一只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如此天气叫人迷惘,空中弥漫着一层层淡淡的乳白色的水雾,寂静也有了颜色,一泻千里,没有褶皱。
任何声音在阔大的寂静里都格外尖锐,一缕细小的颤动都会传入耳中。我们急速走动的脚步声、衣服背包的摩擦声,瞬间被泊在岸边的蒲滚船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吞没。这嚣张的声音还吐出一大团气泡般的呛人青烟。长相奇怪的蒲滚船是湿地特有的交通工具,外观像苏式拖拉机车头,螺旋桨式的车轮由十片巨大的铁叶片组成。我们乘坐的木船被绳索牵引在后,仿若前往打麦场的拖拉机车厢。
轰隆声一路把寂静刺破。船轮滚动激起焰火般的泥花,拖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道路”,隔一段时间就会悄然消失。驾驶者是七星湖的原住民,他熟悉这个季节湖里的路况。有些沼泽地段,蒲滚船和再老练的渔民也不敢涉足,荒野之地,一旦陷入泥潭,叫破嗓子也没人回应。
风
风呼啸的时候,我们乘坐的船像要被一双巨大有力的手掀翻。那道若有若无的地平线,也在空气的浪流中更加缥缈。若不是认出不同种类的鸟,我会觉得我们一直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航道上原地踏步。
地质演变让东洞庭湖形成了独特的湿地系统。半陆半水,冬季近地层温度比同纬度远湖区域平均温度略高,丰富的植物、鱼类遍布,候鸟也把不寻常的生命轨迹留在这里。我翻开厚厚的鸟类图谱,读着纸上的候鸟——小白额雁、东方白鹳、戴胜、红脚苦恶鸟、棕背伯劳、白腰杓鹬、凤头麦鸡、扇尾沙锥、丝光椋鸟、阿穆尔隼、斑狗鱼、蓝喉蜂虎……
这些美丽的名字,是东洞庭湖湿地有记录的三百五十九种鸟类中的一些代表。多数鸟的纲目科属下拖着长长的鸟种名单,全球有鸟八千七百多种,东洞庭湖的鸟所占不到百分之四。
我非常惊诧数量庞大的鸟的种群,也赞叹某些观鸟者对它们之间差异辨识的本领。鸟的形态丰富,比脊椎动物类群科属之间的差异还小,喙、腿、脚、羽毛以及内部器官的微细差别,构成鸟之间区分的依据。一位长年跟踪鸟类拍摄的摄影家朋友告诉我,非专业研究的观鸟者,往往是从炫耀行为、鸣声、形态的差异来判断,鸟种分辨的乐趣和难度就藏身这些差异之中。这让我想起看过的美国电影《观鸟大年》,铁杆观鸟爱好者布莱德仅凭鸟的鸣叫就能准确断识名字、种属、习性,对鸟的热爱与专业为这个大龄宅男赢得了一个异性观鸟者的爱慕。老张兴致勃勃地说起两位高校大学生,来自南北两座不同的城市,在参加东洞庭湖同一次鸟类监测的野外调查中偶遇,缘定终生。候鸟成为爱情的见证。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同每一次走进这片野外,即使候鸟沉寂,也还能听到它们的温柔私喁在空中遥远却清晰地回荡。
往湖的腹地走,前方总有橙色的光,是一粒奶糖的形状,走多远,风都像野孩子般尾随,撒开脚丫子奔跑。老张说,风是候鸟生命的一部分,只有在风中,它们才算真正地活着。那些万里之外的生灵,全靠风力的托送,才完成生命的迁徙。
那些搁浅冬眠的渔船,是湖上最大的“鸟”,像“老等”一样守着冬天的时光。剩下的少数渔民利用冬闲清理渔具,他们把“地笼王”这种长长的网兜埋伏好,碰运气收获些春节年货。“地笼王”匍匐在浅水中,大小通吃,鱼进得来出不去,也常网住几只贪食的鸟。保护区的人见到“地笼王”都是要收走的,这种在祖辈手上流行的捕鱼工具,在不久之后随着一个十年禁渔期的到来而从渔民生活中消失。
湖上原来浮着的雾,聚拢起来,在空中变成积云。有的鸟永远也不甘于安静,它们鸣叫着飞起来,翅膀在阳光下,留下一道银色的弧线,像一面镜子对光的回应。候鸟是不是飞得越高就看得越远,尚不能完全确定,但鸟中最为出色的视觉,可以进行完整的环行扫视,会在飞翔中认清地面上的人和奔跑的动物。遇到狂风,翅膀飞动的阻力加大,鸟拍打的动作会变得短促而飘移。
小余站长拿起价值不菲的一台SWAROVSKI牌望远镜瞭望,我第一次从这种昂贵而精美的单筒望远镜里欣赏到目力所不及的远方。译名为“施华洛世奇”的望远镜防尘防雾防水,影像清晰,色彩自然,在雨雾天气、阴暗环境下使用,景物细节依然全现眼前。
我搜寻着天鹅,开始是零零散散的一只两只。逆光又有些许雾霭的遮挡,众多的白琵鹭、白鹭缩小成一个个白点,赤麻鸭、罗纹鸭成群地驻守各自的领地,有的鸟天生扮酷,独自在浅滩觅食,用喙戳刺着草地。远处水的反射让湖上的晴空显现一种钴蓝色的光。全身赤黄色的赤麻鸭嘴里蹦出的叫声,像从山顶滑下的雪球,是那种爆破般的响声,但在遥远的距离里,会渐渐虚弱,也变得悲伤起来。雄性赤麻鸭脖上有一圈黑色颈环,它的嘴、脚和尾也是黑的,飞起来的时候,羽翼的黄白两色非常打眼。赤麻鸭在湖区比较常见,有时也会跑到农田和湖塘去觅食,潜水是它们的长项。它们看似安静地游在水面上,突然会来个俯身,翻滚入水,动作麻利,出水后嘴里吞咽着鱼虾,头却不停地四周察看,警惕地护卫着自己的安全。当它从水中飞起,湖面涟漪绽放,同时溅起晶莹的水珠。
蒲滚船加速向湖心挺进,船后溅飞的泥浆飞得老高,进入视野的天鹅数量暴增。几十只天鹅组成的群落跑进我们的眼中,它们弓着几近直角的颈,悠闲且优雅地静卧水上。别的鸟始终飞得快速,施华洛世奇的取景框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也无法装下它们和大地。蒲滚船停下来,小余站长记录着卫星定位,说这里进入了天鹅的集中栖息区。
象征着纯洁的天鹅是备受瞩目的一种鸟。天鹅在西伯利亚苔原带繁殖,冬季迁徙至中国东北部至长江流域湖泊,外表有着最为圣洁的色彩分布,以洁白为底色,黑色镶黄边的嘴基,黑脚,结群飞行时习惯排列V字形,身高不超过一米五的小天鹅合唱时的声音如鹤,发出咔哑、咔哑的鸣叫。我从小余站长那里得知,体型高大的大天鹅在东洞庭湖极其罕见,它飞行时发出的声音是咔喔、咔喔,相互联络时的声音像响亮的号角。
任何鸟的飞姿都是无可挑剔的,这份感受首先源自人的缺陷。飞翔的天鹅让人怦然心动,在翼和尾的协助下,踏波助跑,完成凌空、滑行、穿越、翱翔等赏心悦目的一连串动作。天鹅飞行时基本上是鼓翼、滑翔、翱翔三种方式交替,它宽大的双翅快速有力地扇击,翼尖向前向下挥动产生推力,起到类似机翼产生升力的作用。其实它的每一片初级飞羽都如同一个螺旋桨,推力大于阻力时,它的飞行就获得加速,仿佛一架从厚厚云层中破空而出的飞机。它的力量从收紧的翅膀里爆发出来,如同海面上迎浪而行的鱼鳍,激荡的浪花四溅,变成满天云霞,空中的白色精灵,被渲染成移动的金色斑点,散出模糊却透明的光,让人感受到一种沉静之美。我热衷寻觅天鹅起飞时的身影。一两只,有时是一支小分队,拖着略显肥胖的身体,我总担心它们飞不起来。
无法想象没有羽翼的飞行。有一次,我在保护区的救助站察看一只被救治的豆雁。它的尾羽宽阔而坚韧,张开时犹如团扇,这是飞行时的“舵手”,转向、减速和着陆离不开它的掌控,而如桨似的鸟翼,展开时既有机翼般的飞行表面,又靠翅尖向下、向前扇击产生推力。在不同的空气条件下,鸟翼改变形状,翼和躯体的相对位置随之发生变化,那些高超的飞行技巧因此诞生。
午后到来,阳光驱散雾霾,水面浮光跃金。气温的飞升,鸟儿也欢愉起来。成百上千只赤麻鸭飞旋追逐,像玩起了太极布阵的游戏,白鹭如往昔成行列队地飞翔。猛禽都是独飞侠,而鹤、雁、鸭在群飞时要排出美丽的“人”字队形,勺嘴鹬会飞出一条长而宽的长链,抱团旋飞的椋鸟总是突然就出现在你头顶。
多数候鸟迁飞都是无纪律者,松散、凌乱、没有阵形,比如那些可爱的胖嘟嘟的赤麻鸭。鸟去一湖皱,鸟来半边天。中华秋沙鸭飞起来的时候,有着迷人醒目的黑与白,它的嘴形侧扁,前端尖出,像微微弯曲的钩子。黑色的头和上背,与白色的下背、腰部和尾上覆羽,缠绕着黑色鱼鳞状斑纹胁羽。在贴近水面的那一刻,它被强烈的阳光刺亮,就像一头飞跃出来换气的江豚。小余站长打开话匣子,对鸟的熟稔让我刮目相看。
他突然发现了一群黑尾塍鹬,赶紧把望远镜递过来。这种中国旅鸟,洞庭湖也仅是它远行的能量补给站。黑尾塍鹬全身是泛绿的棕色,喙嘴尖长,长腿伸展,疾飞时像一柄刺破空气的长剑。腹部的薄薄花纹,如一片狭长的绿叶。它的叫声像没有礼节的人发出的野蛮大笑。小余站长说,夏天要遇见它们在深水捕食,落水时红得像火焰的繁殖羽倒映在水面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哧哧冒出一片滚烫的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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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