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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钱锺书对王安石诗歌的一句评语说起
来源:光明日报 | 侯体健  2022年01月17日09:04

原标题:王安石七律“词头”臆解——从钱锺书对王安石诗歌的一句评语说起

宋代著名文学家王安石(1021—1086)存诗一千七百余首,它们的风格或浑灏朴茂,或健拔奇警,或雅丽精绝,可谓新奇工巧,众体兼备,是“宋调”的重要代表。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宋诗选注》两书中对王安石诗歌多有评述。其中《谈艺录》列有专章“荆公诗注”;《宋诗选注》选录王诗十首,并撰长篇“小传”,展示了钱先生对王安石诗歌的独特解会。在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和《中文笔记》中,也有对王诗用字造语、命意属对、篇章句法的品藻,从而与《谈艺录》《宋诗选注》形成了互补关系,更多面立体地呈现出钱先生对王安石诗歌的看法。《中文笔记》有一段王诗的总评,为他书所未及,值得重视,《王水照谈〈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东方早报》2012年4月8日B04版)首次拈出了这段评语:

荆公兼擅各体,而五七古、七绝尤为粹美。其古诗凝而不生涩,有力于欧,劲于梅,劲而能适,未酣放耳。其以文为诗处,直起直落,北宋无第二人。惟说理语、参禅语太多而不佳。五律雅有唐音,往往有似摩诘,拗相公恬淡如是,亦一奇也。七律对仗精切,一代无两,笔气矫挺,惜太半为词头所坏,纯粹者少。七绝则几乎篇篇可传矣。(《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第95-96页)

钱先生在此对王安石的诗歌作了全方位的评价,赞誉之高,极为罕见。尤其与《谈艺录》《宋诗选注》中的贬斥之语相对读,更显特别。这段评语分体而论,对荆公的五古、七古、七绝、五律、七律诸体都从总体上加以肯定,只有少数的否定之词。评语所言,整体易于理解,如褒扬之词,言“五律雅有唐音,往往有似摩诘”,钱先生在手稿上已举出了《半山春晚即事》《定林》《即事》《自白土村入北寺》等作予以印证;言“七律对仗精切,一代无两”,可谓宋代以来诗评之共识,叶梦得《石林诗话》即云荆公“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言“七绝则几乎篇篇可传”,也有《宋诗选注》入选之作可证不虚(选录10首作品,七绝占6首)。贬斥之词,言“说理语、参禅语太多而不佳”,“稍欠顿宕开阖”等等,结合王安石的具体创作,也可找出例证,落在实处。惟有一句,颇难索解,即言荆公七律“太半为词头所坏”,因“词头”意义不明,难知此语所指。

在唐宋文史术语中,“词头”一语本是专称,特指朝廷词臣撰拟制诏的提要,有时“词头”也可代指制诏本身。宋代官制小型笔记《朝野类要》“锁院”条即有“(制麻)如不可行者,缴奏之,谓之封还词头”之说,又“两省”条言“东省缴章,西省掌词头记注”,都是此意。在唐宋文人别集中,“封还词头”用例频繁,凡有中书舍人或权中书舍人等草制经历者,多有写作,兹不赘列。钱先生所言荆公七律“为词头所坏”之“词头”,自然不可能是此义项。然如将其理解成现代语言学用语,指词句的前缀,更不可通。幸好“词头”一语,在钱先生的著作中,并不鲜见,回到钱先生的语言习惯中,或可正确释义评语所指。

钱先生在1934年发表的《论不隔》一文中,已使用了“词头”一词,他说:“‘不隔’若只指不用肤廓的词头套语和陈腐的典故而说,那么,一个很圆满的理论便弄得狭小,偏僻了。”后面又接着说:“我们该注意的是:词头、套语或故典,无论它们本身是如何陈腐丑恶,在原则上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它们的性质跟一切譬喻和象征相同,都是根据着类比推理来的。”这段文字中,词头与套语、故典并列,且有逐层递进之意,都带贬义,是“肤廓”“陈腐丑恶”的,感情色彩和评王安石诗一句颇相符合。在《管锥编》中,钱先生也多次用到了“词头”一语,更可见在其话语系统中“词头”的具体形态。如论《左传正义》第一七则云:“似‘玉’非徒为藻饰词头,而是当时礼节套语之施于人君者。”论述中提及玉趾、玉面、玉声、玉貌等,这里的“藻饰词头”显然指“玉”字作为“施于人君”的修饰语,为作品所习用,成为了“套语”。又论《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〇六则,提及《兰亭集序》,不但成为“大议论”的题目,“并成俚俗歌曲之词头”,此处也是指烂熟套语。这些都是停留于字面的“词头”,还有非停留字面,而涉及修辞与用意者。如论《毛诗正义》第八则云:“隋唐而还,‘花笑’久成词头。”举例则有骆宾王“花有情而独笑”、李商隐“莺花啼又笑”、豆庐岑“一树桃花笑不应”等等。所谓“‘花笑’久成词头”,并不是指“花笑”这两个字成为固定“词头”,乃是指诗歌中以笑来形容花朵开放的灿烂,这一修辞手法已成为常见搭配。

在《容安馆札记》中,钱先生也多次用了“词头”一语。第七一七则论吴梅村《感旧》“故向闲人偷玉箸”诗句,钱先生说他:“偷字,不知所云,盖袭取词头而初未解‘玉箸’之意为涕泪也。”这里的“词头”是单就字面而言。第四五六则论陈与义:“词头采撷,每取之东坡。”其后提及简斋《雨》诗“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本于东坡《和穆父新凉》“受恩如负债,粗报乃焚券”;《中牟道中》诗“雨意欲成还未成,归云却作伴人行。依然坏郭中牟县,千尺浮屠管送迎”,乃用东坡《送述古·南乡子》词“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之意;《对酒》“官里簿书无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近于东坡“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等等。从陈与义这些作品与苏轼诗词的关系上看,“词头采撷,每取之东坡”中的“词头”,虽有字面的承袭之意,但更重要的是诗意的仿拟。

通过对《论不隔》及《管锥编》《容安馆札记》等书中的用例分析,我们大体可以判断,钱先生所用“词头”一语,意涵基本稳定,既可指词面上的转相承袭,也可指这些承袭词面背后所包蕴的修辞与用意的反复。“词头”因承袭反复过多,甚至由此形成“套语”,从而在艺术上有了消极的修辞效果,一定程度上侵蚀了诗歌的新颖感,削弱了诗句的艺术感染力。确定“词头”在钱先生话语系统中的内涵后,再来审视荆公七律“太半为词头所坏,纯粹者少”的评语,庶几可悉所指。但这一评语要真正落实到具体作品上予以印证,则又是一个难题。

在《论不隔》中,钱先生将“词头”与套语、典故相并提,一方面说明三者相近,另一方面也说明三者不是一码事。王安石现存七律共四百余首,其用典之精、之多、之广,可谓举目即见,而这些自然不算“词头”。词头应该还无法上升到典故层面,只是常用习用的一些词语或诗意,在王安石诗作与他人或自己的诗中反复多次出现。《宋诗选注》指斥王安石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其中的“搬弄词汇”或许更接近于“词头”。《谈艺录》“荆公用昌黎诗”、“王荆公改诗”诸则,列举王安石偷袭他人诗作的例证,其中应该就包括一些“为词头所坏”的作品。如《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天末海门横北固”乃放大杨蟠“天末楼台横北固”,《次韵吴季野题澄心亭》“缔构应从物外僧”乃应声章得象“久住偏宜物外僧”等等,都是字面相袭、诗意反复之作,或可呼应“为词头所坏”的评骘。

钱先生在《容安馆札记》中还指出王安石的七律重复自我。如《送别韩虞部》一诗颈联“当年岂意两家子,今日更为同社人”,在《始与韩玉汝相近居遂相与游今居复相近而两家子唱和诗相属因有此作》一诗颈联又出现了“当时岂意两家子,此地更为同社人”,仅个别字不同;《偶成二首》其一与《寄曾子固》全篇唯有首句和第七句不同,其他诸句几乎雷同。这些诗句的雷同,当然也不能全视作无意义的重复,就如同钱先生在《谈艺录》中论王安石诗时所引出来的思考:“一集之中,语意屡见,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尝试以至于至善。”但类似的自我重复加上大量的剿袭,其七律的精切工巧就不免打了折扣,这种作派大概给钱锺书先生较深印象,于是评其七律“太半为词头所坏,纯粹者少”,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词头”乃钱先生诗学批评术语中独特的一例,而鲜见于同时学人著述,这给我们准确把握其意涵带来了一定困难。以上结合钱先生他书用例及王安石作品尝试论之,难称切至,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作者:侯体健,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