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钱锺书说“边”
刚刚过去的年底,和冒着严寒参加新一届上海市写作学会全体会员大会的朋友们会面,想到了这个题目。
“边”是很美好的一个概念,是边缘的“边”,也是靠边的“边”。在当代人的生活中,写作越来越重要,不仅不靠边,还成为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的肉身刚需,那为什么还要说“边”?我这里讲“边”,不是要靠边,而是要清醒看到,现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大的趋势,我们称之为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正在来临。有很多事情正在变化当中,每天的网络世界、微信朋友圈也很热闹,人类生存的文字状态正步入元宇宙的中心。然而我常常想关掉手机。太耗费时间了。我们不太提倡过于急切地挤在一个热点的问题上去发言,去写作,所以,“边”不失为一种姿态,一种策略。
金克木先生早就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就叫《说“边”》。陈平原教授最近送我一本书,讲到他与洪子诚教授也讨论过关于“边”,关乎一个现代知识人的写作与研究的姿态,他们的说法大概归纳起来,主要是指一种平静、冷眼的心态,不居于中心,波澜不惊、后退一步的态度,以及一种思维的智慧。
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穆旦的诗论中就讲过“居于边缘,悄然发力”,是一种诗学智慧。不是轰轰烈烈地发力,而是悄然发力。钱锺书有一本文集就叫《写在人生边上》。所以,“边”是一种缝隙,缝隙是一个撬点,思想和知识的撬点,面对的是系统的缝隙,撬动阅读的思考,去发现问题的裂缝和系统的空白点。
“边”反过来也可以成为积极的进取,是一种机智而开放的思考方式,是逃离陈词滥调、规范文体、标准套路的一种非常具有文学陌生化效果的写作策略。
我相当赞成金克木、陈平原教授的这种态度。他们更多的是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讲;我想补充的是钱锺书先生关于“边”的一个论述,他们都没有讲到。
钱先生说“边”和“外”,有时候“边”就是“外”。比方说“物在桌旁,钱在身旁”,旁是边,但意思就是“外”,钱和物都在人的“外”面;但有时候“边”与“外”又不一样,比方说“物在桌边,钱在身边”,这个钱和物,并不在外面,而是在桌子上面和人身上。又比方说“儿女在身边”,那就是儿女在很靠近甚至亲近自己。“钱在桌边”和“钱在手边”是不一样的,这个边就是既不属于自身,又靠近于自身之内,这个像绕口令一样的语言辨析,表明的是一种不即不离、虽外而内、似远实近的态度。(《管锥编》第三册,第866页,中华书局,1979)
从这里引申开去,“边”的两重性极富于启示意义。一方面,写作人要意识到,你好像什么事都“沾边”,但其实你还是在外面,所以要警惕自己,握有笔并不表明拥有真知灼见,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民科”满天,段子手遍地,到处是盲人摸象,随意扣盘扪烛,人人都可以成专家。这时“居于边缘”,就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试图去发声,去外行充内行。另一方面,写作人又要懂得,“边”又是一种特殊的“在场”,是一番灵活的切入,而决不是完全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前面讲的这个辨析,不仅是一种写作的姿态,更是写作人在这个时代的一种自我定位。可以说每一个认真而负责的写作人,今天都是在打一种“写作的有限战”。节制、冷静、理性,然而又毕竟是冷眼热肠的。
再往里面说,一方面,你有你的身份认定、专业职守、人生阅历与规范性要求,这必然有边界;另一方面,又因你的身份、专业、阅历与其他机缘、其他关切、其他视界,有一特别的交接处,如同交叉路径的花园小路,自有其可以利用的优势。
我想我正是一个喜欢沾边、出边、犯边甚至拓边的人。在教书之余,偏喜随笔札记,这是“出边”。治古典,又串门现代,这是“犯边”。一手写旧诗,另一手评新诗(曾任三届全球大学生短诗竞赛的终评委);做文学研究的,却兼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并出版过一本书叫《巴黎美学札记》,这更是“沾边”。沾边,是一种知识的融通与思想的分享;出边,是转换一下思路,不太执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要从自己的专业领域出来到外面去看看,要站在周边看自己的问题,要有外向型的思考,要有一种移动式的游击战术。我记得梁漱溟先生在《朝话》里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猴子,一心想把没有盖子的玻璃瓶里的一片药取出来,它一念执着于它眼睛里看见的药片,就是在瓶子的底部,于是拼命往瓶子的底部抠,抠呀抠,永远不会想到应该把瓶子口朝下倒转过来。
拓边,就是开拓自己的领地。其实中文很美丽很灵活,不能把它看得太小,做得太僵硬太死板。“边”是一个很丰富的有关写作的思想,除了上面所写的,更让我们生发联想,去思考雅与俗的边上,学院与大众的边上,文学与史学的边上,作者与读者的边上,甚至体制与民间的边上……不以某一个位置作为中心,作为固定视角与现成思维。我们要把中文做大、做活,但是我们又要在中文自身之中,做精、做透。中文是我们的母语,“儿女在身边”,这个“边”是很亲近的意思。我们就在中文的身边,而不在身外。这就是钱锺书先生所讲到的“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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