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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伟:批评的自白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微信公众号) |   2022年02月17日08:37
关键词:房伟

批评的自白书

房 伟

希利斯·米勒在《文学死了吗?》中写道:“文学理论的繁荣标志着文学的死亡。因为对深嵌在你的文化中的某物,只有它退隐到历史的深处,才能看清楚它的死亡。”文学死亡的原因,是文学这个世俗梦境,被电影、电视和网络所替代。文学作为民族国家叙事为公民灌输公民伦理的作用,也已被慢慢地替代。因此,按照米勒的观点,文学批评不过是一些死尸上美丽的野草,虽看着好看,终究也要死去。

对此,我还真不敢苟同。真正的文学并非道德立场,姿态,或概念,而是一种人的内在心灵世界的呈现过程。无论我们写了几十万人的史诗战争,还是一个小保姆晚间的一次春梦,文学都试图将我们从陈词滥调的世界中拯救出来,赋予我们真正的内心生活。就这一点来说,是电影、电视和网络所无法完成的。因为声像传媒和文字传媒最大的区别,也许并不是如亨利米勒所说,文字传媒是低级造梦者,而是文字传媒因符码的间隔,进而具有了“心灵世界”的想象性。昆德拉曾说过:“一种艺术的历史的意义与历史的意义是对立的。一种艺术的历史,通过其自身的特点,是人对于无个性的人类的历史所作的报复。”品评文学是幸福的,这种幸福来自理解一个虚构的“似假还真”的梦境世界。我们不期望受教育,或感动,而是在文字所建造的帝国里,有我们灵魂深处的真相。好的文学批评,也应当成为历史的对立物,而不是俯首帖耳的奴仆。所有对文本的阐释,都应在外在和内在两个维度敞开——内在的维度,在于它揭示了自我的深度,而外在维度,则在于它揭示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深度。

因此,文学批评的本质,在于做一个“美与力的发现者”。所谓发现者,必然要对好的文学作品本身,保持心灵的谦卑,而对一切新鲜有趣,有活力,有意味,有智慧,有想象力,有美,有爱的质素,保持低调的探究和持之以恒的好奇心。这里所说的智慧,不能等同于智力。智力的判断是纯理性的判断,而智慧的判断则包含丰富的人性内涵和美的因素。这些发现者们,命中注定是一些步行主义者。他停停走走,或边走边看,他们善于观察道路两边所有的风景,感受每株小草上露珠的哭泣,抚摸流动的白云和灿烂的夕阳。他们的目的不在行程的尽头,而仅仅在于漂泊的过程。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文本永远是一个丰富复杂又单纯可爱的、敞开的梦境世界。所有自以为是的尽头,不过是又一次远行的出发点和新的可能性。

希罗多德的《历史》,曾这样为人们描述“幸福”:“哲人梭伦见到了吕底亚的国王克洛伊索斯,解释了什么是幸福。一是英勇的战死,二是两个兄弟,最后死在一起。幸福就是拥有最多的东西,并保持到临终。”作为一名文学批评者,而不是一名战士,我们的幸福到底又什么呢?我们可能拥有最多的,并能保持到临终的,又是什么呢?也许,死亡不是一个过程。它对个体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具体而短暂的事件。而它对文学批评和文学而言,则是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绝望”的积累,我们不能因为这些短暂的绝望,而否认拯救的可能,否认幸福的可能。我想,批评者的幸福,就是将知识与生命相联系,将批评与心灵相联系,将文本与灵魂相联系。我们要看到作家灵魂上的伤,记忆中的耻,欲望的勃发,颓废的绝望,以及不可言状的忧伤。我们要看到这些东西被作家用怎样的强度表现出来,我们要看他精神层面的广度和深度的境界,看他如幽蓝湖水般的宁静,以及雷霆般的愤怒。我们要用心,诚实而谦卑地去体认这些东西,并用自己个性化的语言表达这些东西。这便是我们的宿命。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

送君一把金座椅

王方晨

去年,我来济南工作不久,房伟君即邀我去为他的学生们讲课。我虽也是教师出身,无奈退下讲台多年,又害口腔溃疡,若要我长篇大套地说足两堂课, 心里不大有把握,况且房伟又是非同一般的老师。房伟看出我的犹疑,随即诱劝, 可以谈谈创作体会,让学生感性地了解文学……而这确实有现场观赏牛马生仔的意思。

至此,我也不好再推,几天后拟了道演讲题目。房伟张口就予以认可。那天下午,面对一屋子的学生,我照本宣科,倒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就像还是在过去,学生自然是大学生,但也没大出许多,教室、黑板,也都像是从过去搬来的,唯有讲台边的一把椅子,让我很是一惊。椅子模样低矮破旧,特别是那颜色不明的椅面,看上去倒也鼓鼓的,岂料一坐就扑腾陷落下去,忍不住随口就这把椅子调侃了几句。原是要讲“小说中的事理”的,却终究犹不释怀,一遍遍地想,大学里的椅子怎么会像是道边捡来的?大学老师的椅子怎会是这样的?甚而至于,这怎么又会是房伟君的坐具呢?

但玩笑归玩笑,椅子虽旧,却不妨碍房伟和他的同事端坐在上面布德施雨, 也该自成一段风度吧。

约有二十年时间,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大学,还没有过。虽然时隔二十年, 我从心灵到状貌已见老态,但大学在我眼中的神圣地位丝毫未降。确确实实, 房伟作为我的朋友。他是这个样子的,他很忙,几乎总是忙碌的,忙着讲课, 忙着读书,忙着著述,脚步如飞地忙着日常的这事那事……不得不说,房伟具有极为充沛的精力,勤奋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调至济南之前,我就有一个打算好好享受生活的念头。因房伟在济南孤身, 不止一次,我约他周末结伴爬山,惜从未成行,还被他笑说“王哥好有雅兴”, 而我口中的不少山名,他竟然都没听说过,“孤陋寡闻”何至于此!如今我已不再提此事,再提就有玩物丧志消磨时日的嫌疑。

我在一家杂志社供职。初上任,为文学计,在杂志新开设一期评论栏目, 邀请省内六名文学评论新锐,对全国中短篇小说创作予以即时点评,其中便有房伟君。我虽然相信这六位年轻评论家的水平,但拿到稿子前,心中还不免有些忐忑,生怕栏目落于望外,画虎类犬。房伟君开了头炮,准时交稿,稿子一如既往,不失其一贯的文字和理论水准。其后接连三期,房伟做得都非常细致认真,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认为每月翻阅这么多的作品,几乎就是沙里淘金,是件极苦极苦的差使。单看他文章的题目,比如“暗夜的羽毛:那些似水流年的风声与舞蹈”“在纯净的天空里轻逸地飞翔”,等等,都让我佩服至极。难为他怎么想来!我是搞写作的,都会感到很难,那他得耗下多少脑浆子啊!那脑子不得拽得生疼啊!那眼睛又怎受得了!

为感谢他和其他朋友的辛勤付出,我特意找了个名堂,约他们来杂志社座谈全国上半年的小说创作,意在借此请他们吃顿饭。在此之前,我还没亲耳听过房伟的现场发言。这是第一次,房伟的诗性批评不是通过网页纸张,而是从他口中汩汩而出,仿佛一杯酽茶,简直让我闻之欲醉。这么说吧,除了我约房伟君周末爬山不成外,给他说的事,我记得他从未有过推脱延迟的时候。房伟君从不误事,并且做事简直是神速。在我看来,房伟君的脑子就像一台超强的榨汁机,只要你需要,总能够随时从他那里榨出一汪汪清甜的汁水来。那汁水是智慧,是诗。

平时我也喜爱阅读一些理论批评文章,很多也已被我翻得很旧,这使我相信, 优秀的文学评论文字,也是一种不同于作家、作品的独立存在。有一次,我获赠一册评论文集,读后总感觉哪里不过瘾。我迟疑三番把这种感觉向房伟说出来,房伟认为,从事文学批评必须具备充分的学理修养。细想一下,嗯,极是。才情固然重要,但要在文学理论批评的道路上走得深远,学理修养应是根基。无此根基即易虚浮。王小波是中国一位少有的业已历经沉淀的当代作家。去年, 房伟君的王小波研究专著《文化悖论与文学创新——世纪末文化转型中的王小波》问世。在王小波那里,我已找到过精神共鸣,而在房伟的这部专著里,这种共鸣再次被唤起。它让我有了这样一种神异的感觉,仿佛满地的黄泥巴,都被赋予了灵魂,纷纷幻化为人,走到了一起。房伟说出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又常是被封于泥土的。在他说出这些东西之时,也显示出了他不凡的抱负。反而言之,也正因为他的抱负不凡,才使他有种种鞭辟入里的见解。

房伟君腹中有货,手头也便举重若轻,文学批评在他这里获得了诗歌一样的充满魅力的表达,同时远离艰晦枯涩,而呈一派葳蕤生动的气象。类似“生活从来就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充满了各种暧昧的可能性,生活的光亮亦即由此而发”“那个留在记忆中的金黄色的向日葵,也许,仅仅因为留在了记忆里而美丽,当它借尸还魂来到了现实,便会显现出无奈的生活底色”这种富含哲理的灵性语言,在房伟的诸多文论中可谓比比皆是。房伟之出于学院且又不囿于学院,我看,一则因其阅读广泛,二则因其悟性,常有诗神赐予的灵感。事实上, 房伟也确实是一个诗人。

我知道房伟君写诗,且著有数量不菲的诗论。我尚不知其是否因爱写诗而著诗论,但我相信,只是因为一个人爱诗,生活就会有迥异他人的质地;只是因为一个评论家爱诗,也会使自己的评论保持一个很高的水准。这些年来,房伟君还不断地发表和出版着自己的小说作品……与他相比,我觉得更“属于文学” 的是他,而不是我。

诗歌、小说、理论批评,房伟有三个坚固的据点呢。三者并行不悖,但在我看来,前两者不过是后者的准备,或者说是房伟通往文学评论这座巍峨城堡的阶梯。也许,这也就是我看房伟文论,感觉不“隔”的根本原因。

房伟君涉猎之丰,一直令我惊异。冬天,房伟在济南买了房,也终于结束了感叹:“房子啊!”房伟多次颇为自得地向我炫耀在自己房子里的幸福生活:那里可以随时走进省图书馆……我也常听房伟说起又买了什么好书,那些书名我也常常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有时候不免心想,这一堆堆书不光说要通读,就连书名记不差,也算大本事。在我的小说中,就有一个细节。一个女人爱上一个风流诗人,牢牢地记着诗人的诗集名称,其中不乏十分拗口者。女人向情敌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房伟大抵没有哭过。房伟能随口自然地说出那些书名,不像我,看过了书, 总是忘:“那叫什么书来着?好像是说……”房伟且熟读着这些书,思考,阐述, 点评……房伟还不断向我推荐一些书目:“这些书你得读读!”前段时间房伟推荐我读《蒙塔尤》。细查之后,才知其所以。又恍然悟到,这莫非是房伟对我提醒?我的塔镇小说是不是也可以概括为:讲述某某年至某某年中国的某个小镇?我该不该立下雄心,写出塔镇包括居民的日常生活、个人隐私以及种种矛盾、冲突的所有秘密?

房伟这样坚持着,一年又一年。我非常疑心,房伟并不知苦。我曾听他讲述自己年少时及早年工作后的经历,口里说的是艰难,但从他的脸色上,却不像是在说艰难。再以后的考研、考博,不用多说,也并不那么容易,他也像不以为苦。不论是在哪里见到他,他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我在调到济南之前,家里的居住条件还是不错的。房伟去过我家,后来对我说,那就像“皇宫”一样。不得不说,房伟对“皇宫”的想象,是很贫乏的。来到济南,我也成了无房户,暂时去他那里借住几天。我没料到,房伟当时会租住在那样的跟毛坯房差不多的房子里。卧室里倒是开着电暖器,但一出卧室, 就像走进冰窟一样。问他怎么吃饭,他说,做。我却没从那寒冷的厨房里看出做饭的痕迹。就知道他是怎么打发自己的一日三餐。在这样的环境里,房伟常要伏案写到半夜。也难怪房伟的睡眠很好,躺下呼呼一觉就到天明,很像一个没有心事的人。

后来我也寻租了住处。房伟来看房子,我请他出去吃饭,他坚持要在家里自做。他很不相信我的厨艺,要亲自下手。因为没有冰箱,他先把买来的肉全切了煮好备用,再切菜。菜是西葫芦。见他“咔嚓咔嚓”把西葫芦切成了大块, 我暗自一惊,因为我觉得西葫芦应该切成均匀的薄片才对。

过了几天,我还是按自己的方式做西葫芦炒肉,儿子有意见了,说,你怎么不像房叔叔那样做菜啊?西葫芦切块炖肉才好吃。房伟君,从我儿子的角度去看,该是一个“美食家”了吧!

房伟有个讨喜的小毛病,不记路。到我家多次了,还不记得怎么走。那天他要到我家来,我再次告诉他:

“记住文化东路67 号。左拐,右拐。”

“好的。”

“再左拐,右拐。”

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到了。房伟君,是不是看到了一把金椅子?嗯, 那是你的。

(王方晨,《当代小说》杂志)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