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哥童话里的平淡日常与极致想象
童话作家们开始写童话的原因各不相同,或许始于给孩子编的睡前故事,或许是因为喜欢用孩童的眼睛看世界,而对于汶川大地震的生还者陈诗哥来说,写童话是救赎,也是重生。
从汶川回来,他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像孤魂野鬼一样”。直到有一天,突然在诺基亚手机上写下第一篇童话,然后是第二篇。写到第三篇《几乎什么都有国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将一辈子与童话为伴。他追问“童话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复活?”最后交出的答卷之一是17万字的《童话之书》。
开始写童话的第二年,陈诗哥的童话就不断获奖,2013年他以《风居住的街道》全票获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成为首位获中国儿童文学最高奖的80后作家,他还四次获得《儿童文学》金近奖,五次获得《儿童文学》擂台奖等。作品《宇宙的另一边》入选人教社统编版小学语文三年级下册。在陈诗哥的童话里,有生活点滴的观察和感悟、诗意的语言、奔腾的想象力、哲学的思考、耐人寻味的幽默,现实的复杂性和世外桃源般的美好奇妙地融为一体。
从创作之初,“国家”和“国王”便是陈诗哥童话的重要内核。它们与传统童话里的国王和国家不同,而是万事万物都可成为国家,人人都是自己的国王。青草国、花人国、土豆国、鱼人国、风车国……构成“幅员辽阔”且奇异多彩的童话世界。在2020年出版的以“国王篇”和“国家篇”组成的《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里,这两个概念得到最为完整和丰满的呈现。
这次采访是以文字回复的方式完成的。陈诗哥不习惯用电话聊,但更喜欢见面,“像朋友那样随意聊,放松、自在、相互激发。”可惜我仍被困香港,他也作为高三老师的家属,住进了封闭管理的学校。
1、重新成为孩子
“在我心里,在汶川地震去世的十万人,每一个都像国王一样独特、自由、高贵。”
爱阅公益:是什么契机在2007年当了少儿杂志《红树林》的编辑?
陈诗哥:呵,这也有一个童话故事。2007年我在广州工作,而我太太(当时还是女友)在深圳工作,我希望她回广州,因为我喜欢广州,广州是一座有人情味的城市。而她希望我到深圳,因为她家在深圳。我跟她开玩笑说:“除非你能帮我找到一个带有寒暑假的编辑工作,我就到深圳来。”
结果过了几天,她就告诉我《红树林》的招聘启事,有寒暑假。这启事也不是她看到的,而是她的同事在天涯网看到的,她们在学校饭堂吃午饭时聊起。于是,我就立马做了简历投了过去,并给社长打了一个电话,请求她看一下简历。然后她看了,让我过去面试,结果成了。社长说,如果我晚一天,她就公布录用名单了。
爱阅公益:当上少儿杂志编辑之前,在做什么工作?
陈诗哥:广东省教育厅的《广东教育》编辑部,就是教育老师的,哈哈。
爱阅公益:本科在华南师范大学文学系学习的内容有什么?对后来的童话创作是否有影响?
陈诗哥:一般中文系有的学科,我们都学习,例如现当代文学、古代文学、近代文学、古代汉语、文字学等等,但是没有儿童文学,作为一个师范大学,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憾。中文系的学习,对童话创作没有直接影响,但有间接影响,例如对文学、哲学的理解和储备。
爱阅公益:是做编辑之后,才开始读童话的吗?
陈诗哥:为了做好少儿杂志的工作,我开始阅读童话。在这之前,我是看不起童话的,认为缺乏文学含量,更缺乏思想含量。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能代表大多数普通人的看法吧。
爱阅公益:读了哪些童话?作为一个大人去阅读童话,感受是什么?
陈诗哥:是从安徒生童话开始读起的。当时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找的,在安徒生童话里都有,譬如故事、诗性、哲学、神性……一道神秘之门由此打开。
有意思的是,对我影响最大的安徒生童话,不是《丑小鸭》,也不是《海的女儿》,当然它们非常棒,我很喜欢,但影响我最大的是《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这则童话的主角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糟老头和糟老太婆,他们住在乡下的一间普通的草屋里。尽管他们很穷,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这正是一种富裕的生活方式。而文中的糟老头子和糟老太婆,我想说他们是真正的王子与公主。因为,在老太婆心中,老头子就是一位英俊王子;而在老头子心中,老太婆就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而他们那间草房子,一点也不比王宫差,因为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种很富裕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他们的生活,就像童话那样美妙。
有评论家说,这不是童话,因为里面没有幻想,也没有魔法。但我认为,如果这不是童话,那世界上没有童话可言。我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童话。它非常美,但和传统的童话不同,因为它很真实,它可以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发生。
可以说,这篇作品开启了我对童话的认识。
爱阅公益:您是汶川大地震的生还者,回来以后一个多月无法开口说话。具体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陈诗哥:地震发生的时候,我正在离震中映秀镇八公里远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也曾路过那里。那天中午,我因为对一条鸭嘴鱼很好奇,反复和它拍照,延迟了出发时间。地震发生时,我正在车上。可以说,是鸭嘴鱼救了我一命。听说先我们出发的那辆车因为大桥的断裂而掉进山谷。入住的酒店也倒塌了。看着周围的房子像积木一样地倒塌,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悲伤。后来,看着新闻不断地滚动播报,才知道地震严重到什么程度,我的世界随之倒塌了。
从汶川回深圳后,我常在燕晗山上游走,像孤魂野鬼一样。几个月后,突然有一天,我脑子里灵光一闪,便拿出诺基亚手机,不停地按,写下了第一个童话《河的女儿》。这是一个朴素的童话,以纪念我老家楼下的那条河,小时候,我常常在窗前看着它。第二天,我写下第二个童话《长翅膀的小龙》。第三天,我写下第三个童话《几乎什么都有国王》。可以说,写下《几乎什么都有国王》后,我知道,童话将伴随我一生。在我心里,在汶川地震去世的十万人,每一个都像国王一样独特、自由、高贵。
爱阅公益:写出来童话对您有什么意义?
陈诗哥:对我来说,童话是一种救赎。那段时间真的很神奇,我觉得到直到那时候自己才活了过来,重新变成一个孩子。所以,我很好奇,童话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复活?
我不断地去追问这个问题。我把童话放在信仰、哲学、教育、文学、人类学等范畴里去观照,去思考。我想,唯有和信仰、哲学、教育学、人类学、诗歌等保持某种张力关系,童话才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它并非只是幻想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我的长篇《童话之书》便是我的答卷,它是对童话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
我想,童话不仅对我个人意味着救赎,对于世界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曾经是个孩子,可是长大成人之后,就忘记了孩子的事,坚硬如铁。我觉得,童话的使命是让0—99岁的大人和老人,重新成为0—99岁的孩子。
爱阅公益:取了笔名叫陈诗哥,是因为喜欢诗歌?
陈诗哥:这是部分原因。另一个原因:我是我太太的师哥。
2、《童话之书》
“原来‘理论’也可以是热情的、动人的。”
爱阅公益:说到《童话之书》,您说花了六年时间写了《童话之书》,但资料上我又看到“《童话之书》初稿获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陈诗哥:在刚开始写童话的那段时间,童话对我触动很大,真的就像死里复活一样。于是,我不断地去追问:为什么之前看不起的童话,能有这样的力量?于是,我2008年底就写出了《童话之书》的初稿,一万多字的短篇,很幸运地获得了200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这是我获得的第一个儿童文学奖。后来,觉得这个短篇还不足以回答我的问题,于是,又把它打散重写,写成了一部17万字的长篇。
爱阅公益:为什么会想到用童话的方式去探讨理论性的话题“童话到底是什么”?
陈诗哥:在写作《童话之书》的时候,我跟刘绪源老师说了我正在写这本书,出乎意料的是,绪源老师劝我不要写。他的理由有二:一、不如写一篇论文来得干脆明白;二、他年轻的时候尝试写一本“涵盖人生、文学、哲学的书”,但失败了,未能出版。
我知道这是绪源老师善意的提醒。我回复说,除了极少数的专业读者外,没有人喜欢读论文,更不要说孩子了。我还年轻,就算失败了,也不要紧。现在回想起来,幸亏当时写了,如果现在写,还不知道能否有那么大的心力。
后来,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位很好的编辑前辈。《儿童文学》前主编徐德霞老师在终审意见里写道:“这是一部少见的奇书,让人不由不想到另外两本影响很大的名著,一部是大名鼎鼎的霍金的《时间简史》,一部是挪威作家乔斯坦·贾德的《苏菲的世界》。前一部是解读深奥的宇宙秘密,后一部则是讲解枯燥的哲学,这两部书都有举重若轻、通俗生动的特点,为此成为备受世人喜爱的畅销书和经典书。陈诗哥这部书稿也有上述特点,以童话故事的方式讲童话理论,以深刻的思考,丰富的想象、诗意的表述,把讲故事和讲理论很好地溶合在一起,达到了寓理于情、寓情于理的双重效果。”
关于这种叙事方式,还有一层考虑:关于理论,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说:“理论”原是古希腊奥尔弗斯教派的一个词语,它的原意是“热情的、动人的沉思”。我觉得这个定义棒极了,原来“理论”也可以是热情的、动人的。
看哲学书的时候,我们可以发现哲学的言说方式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柏拉图式的,另一种是亚里士多德式的。柏拉图式的哲学是什么样子呢?我们看柏拉图的书,会发现柏拉图的哲学其实是戏剧,戏剧就是讲故事。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书就很学理化了,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亚里士多德的书,据说是他当年的讲义,讲义一般都是很枯燥的。据说也有亚里士多德的戏剧式著作,但没有流传下来。亚里士多德的这种言说方式,经由黑格尔、康德等人的发展,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论文,这种论文比较枯燥,非专业人士不能看懂。
但柏拉图式的言说方式,我们相对来说看得比较高兴。这种言说方式的继承人有尼采,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部散文诗;又如克尔凯郭尔的《或此或彼》,我们也可以把它看做小说;又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分明就是一本本哲学著作;而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戏剧,也是这种言说方式的典型例子;而安徒生,我觉得也是这种言说方式的继承人。
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童话之书》能够继承尼采、克尔凯郭尔、安徒生的言说方式,是一本“热情的、动人的沉思”。
爱阅公益:《童话之书》出版后,它的反响怎样?
陈诗哥:呵呵,它成了一部有争议的童话。因为它的叙事方式,注定了它的读者是少数的。不过,2015年《儿童文学》杂志社举办了一次《童话之书》的全国漂流活动,34本《童话之书》从深圳少儿图书馆出发,奔赴全国五十多个城市,来回穿梭,历时一年。读者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很惊喜。这本书在儿童文学作家中引起了挺好的反馈,孙玉虎便跟我说过这本书对他的影响。
不过,在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有一位评委老师找我谈了好多次,她坚决反对让《童话之书》得奖,她说:如果让《童话之书》得奖,会动摇中国儿童文学的学科基础。我看着那位评委,百感交集,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不感谢你……”
爱阅公益: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也是经典童话的地图。中外名著,以及名著中的人物都有出现。如果阅读的孩子对背景知识不了解,会不会有阅读上的障碍?
陈诗哥:这是一本关于童话的童话之书,难免会牵涉到很多作品。不过,书里总会有一些线索,引导孩子去思考,即使没有读过该作,我认为也不会影响对故事的理解。当然,如果要深入理解,还是要去读那些经典童话。袁晓峰老师说,这是一部引导孩子读很多童话的童话。
爱阅公益:书里您提出《神话之书》《童话之书》《故事之书》三种书,三者的关系是什么?他们作为文学形式您觉得有高低之分吗?
陈诗哥:在书里,《神话之书》《童话之书》《故事之书》是在本体论上的一种界定,而不是一种文学形式。童话与神话是有密切关系的。在最初的时候,神话就是神的话,而童话则是孩童的话,两者同时存在。
我在《童话之书》里描述了一个刚刚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是一个童话世界,其实也是一个神话世界:因为有了神话,所以就有童话;透过童话,便可以看见神话。这个世界,在我心里,便是《圣经》里的伊甸园,而以大人形象出现的亚当和夏娃,其实是两个孩子而已,那时人们天真无邪,口中所说的皆是童话,所唱的皆是赞美诗。后来,随着猜疑的出现,人神关系的断裂,原本是两个孩子的亚当和夏娃,迅速成为两个大人,故事从此兴起。
故事的兴起,是人为了谋求自身的精彩。换言之,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取悦人,却不一定是为了让人的心灵变得更美好。如《三国演义》里,常山赵子龙杀入敌群,取敌首级,如探囊取物。这样的故事精彩不精彩?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很不幸,站错了位置,站到敌阵当中去,恐怕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更不幸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被逼站队。我经常想,如果让《三个强盗》的作者温格尔先生来重写《三国演义》,让《豆蔻镇的居民和强盗》的作者埃格纳先生来重写《水浒传》,会怎么样呢?我觉得,一定会很有趣,很善良,很美好。
因此,关于故事和童话,我有这样的区分:故事,谋求的是自身的精彩;而童话,更多是为了他人的美好。
至于文学形式,我认为没有高低之分的。
爱阅公益:用最简洁的语言来说,在您看来,童话是什么?
陈诗哥:简而言之,童话,便是孩童式的话语。可以说,孩童是什么,决定了童话是什么。它们是相互依存的概念。
爱阅公益:您常说“童话是真的”,如何理解童话的“真”?
陈诗哥: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说“童话是真的”。那么,我们是在什么层面说这个童话是真的?有老师说童话是真的,是因为它的感情是真的、意义是真的。我认为是对的。有的作家说,我讲的故事都不是真的,我也认为对,这是在不同的层面上思考这个问题。
此外,我认为还有两点:第一,童话在本体论上是真的,它的童话精神是真的;第二,童话在现实生活中也可以是真的。关于第二点,我们不难在童话史里找到佐证,譬如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卖火柴的小女孩》等。这些篇目没有幻想,那到底是什么决定了它们是童话?我认为是当中洋溢着的童话精神。譬如,在《皇帝的新装》里,我认为不是别的,正是最后孩子天真的声音“他什么衣服也没穿呀”,决定了这篇故事是童话。又譬如《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不是他们的故事有多么夸张,而是老头子和老太婆彼此信任、爱护,决定了这篇故事是童话。天真、相信和爱,正是童话精神的核心。
3、国家与国王
“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自由的、高贵的国王。”
爱阅公益:您的很多童话作品充满诗意,像诗歌、像散文,给人世外桃源那般美好的感觉,但并不总是追求故事情节上的曲折、跌宕起伏。这么理解准确吗?这是否跟创作理念有关?
陈诗哥:我的童话有简单的,也有繁复的。简单的如《门的故事》《窗口的故事》等,因为我每天都看见它们。所谓“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繁复如《童话之书》《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两者都探讨童话与现实的关系,它们试图表达我对童话、对世界的看法。
爱阅公益:您的很多童话里有“创世纪”、宇宙的缘起、为事物命名等类似神话的元素。
陈诗哥:我有一个观点: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这是在本体论层面上对童话的界定。当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童话可以重新设定他的生存依据,让他重新开始。我自己便是这样的例子。“重新成为孩子”也是我的一个界定。孩子跟儿童略有区别,他不是一个生理概念。人不能重新成为一个儿童,因为人不能返老还童。人却可以重新成为一个孩子。
我对孩子也有一个界定:孩子指的是最初的人,也就是有一颗温柔、谦卑、宽恕、忍耐的心,他对事物有着直接的喜爱,而非仅仅拥有一个概念。他可能是一个弱者,不会对别人造成攻击。他可能90岁,也可能只有8岁。这样的孩子或许并不完美,他们不一定高大、英俊、美丽、勇敢、聪明,相反可能矮小、丑陋、愚昧、懦弱,但是他们温顺、谦卑,相互信任,相互关心,懂得宽恕。
这样一个孩子,当然有别于从哲学角度提纯了的理想人性,后者要求太高,难以触摸。我认为,在童话里,宽恕比正义更重要。在我看来,安徒生《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里的糟老头和糟老太婆便是0—99岁孩子的最好代表。我们发现,孩子是永远可以重新开始的。
不过,“童话创世纪”、为事物命名等想法挺偶然的。我只是正好有了这方面的灵感。它们跟上述“童话是对世界的重新解释和重新命名”的观念是不同层面上的,前者更多是在文学形式上的故事,不过两者一脉相承。我认为,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创世纪。
爱阅公益:可以以《我想养一只鸭子》《如果世界重新开始》《宇宙的另一边》等作品为例,分享一下一篇童话的创作过程吗?
陈诗哥:《我想养一只鸭子》的缘起很有意思。朋友周其星让我点评他的一个学生的作文,具体什么作文我忘记了,但我写道:“我常想,鸭子为什么叫鸭子,叫‘瓜子’不行吗?……”整个《我想养一只鸭子》的第一章,便是对那篇作文的点评,我把它命名为“鸭头”。
《如果世界重新开始》则写在我孩子出生的那一年。我孩子出生后,我有一种感觉: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全新的世界。就像我们每天早晨醒来,世界便是重新开始的。孩子有这种更新世界的能力。
《宇宙的另一边》也很有意思。小时候我可能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对宇宙到底有什么憧憬,说实话,我也忘了。所以,在写童话后,我很想像孩子那样对宇宙有一番胡思乱想。于是,我就这样做了。我认为,想像力就是有逻辑的胡思乱想。
爱阅公益:创作是否受到一些经典童话的影响?比如《小王子》《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等。
陈诗哥:我对经典童话怀有深深的敬意,它们都是由伟大的心灵所创作的。在《童话之书》里,我特意单独写了三节,以表示对安徒生、圣埃克苏佩里和舒比格的敬意。
有人说,我的作品有舒比格的风格。我早期一些短小的作品确实受到舒比格的影响。但在写童话之初,我也开始建立自己的风格,如《童话之书》《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
爱阅公益:说到《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这个书名有什么含义?
陈诗哥:有些地方,确实是迷路后才能遇见的,例如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桃花源,便是渔夫迷路了才遇见的,后来他再去寻找,再也找不到了。我认为童话也是如此,童话也是要迷路了才能遇见的。迷路,有为之着迷、沉迷,甚至为之迷茫、痛苦的意思。书中的各个国家,其实是“我”迷路的时候遇见的。何谓“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我认为,孩子就是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只有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才能走进迷路时才能遇见的国度。
爱阅公益:取这么长的书名,当时有没有犹豫?会担心因此影响销售吗?
陈诗哥:呵呵,出版社当时确实担心这么长的书名会影响销售。我也纠结很久。我请教了一些朋友,例如周其星、周益民,也请教了一些孩子,他们的意见一致,周其星说:“你一个字都不要改。”所以,我就不改了。
出版后,这个长长的书名确实招致了很多争议。有评论家认为我故弄玄虚,有些奖项因为这个书名而错过。不过,也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评论家支持我,他们说:千万不要改。
至于我为什么要保留这个书名,因为这书名跟书的内容、主旨、气质很契合。起书名,我们不能为了长而长,同样,也不能为了短而短,你说是不?
爱阅公益:《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里很多篇章曾经发表过,有评论家认为这是一部短篇童话作品集,你怎么看?
陈诗哥:呵呵,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也问过一些老师,实际上,我是想了解一下他们有没有把书看完,这个问题需要看完书才能回答。
我想说明两点:第一,“国家篇”和“国王篇”的结构关系。我希望为传统童话的两大关键词“国家”和“国王”注入新的思想。在“国家篇”里,我希望探寻想象力的极致,在异域世界中寻找它的日常、它的根。而在“国王篇”里,我则想回到平淡里,回到现实中,在日常的框架中寻找童话的美妙与神奇。在某种程度上,“国王篇”的小王国可说是“国家篇”列国的转换。
在研讨会上,评论家张莉老师印证了这个说法说:“这部作品特别有意思的地方,是陈诗哥用这样的内在情感去结构这部作品:‘国家篇’非常虚,‘国王篇’非常实,中间进行了完整的转换。前面写想象中的王国,转换到后面,写的是人人都是自己的国王。”
评论家郭艳老师也说:“在文本世界中,儿童主体性外化为一个个具有古怪而独特名称的国家,内化为一个个拥有自身疆域的国王。”
第二,作品有两条线索,一条是主人公“我”周游列国,作为明线;另一条是主人公“我”自己的故事,如“我”为什么要出走,“我”有什么发现,“我”有什么思考等,分散在各章节,留给读者自行拼贴,作为暗线。我认为,暗线可能更重要一些。
在我的理解里,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自由的、高贵的国王,他们都有自己独立的、完整的国家,这些国家可能只有一棵树、一片菜地,但对于这些小国王来说,不啻于像一个浩瀚的宇宙。
此外,在“国家篇”里,我希望探寻想象力的极致,在异域世界中寻找它的日常、它的根。而在“国王篇”里,我则想回到平淡里,回到现实中,在日常的框架中寻找童话的美妙与神奇。
我认为,这本书的最终落脚点是在“国王篇”。
爱阅公益:关于“国王”,您曾提到1999年遇到的一个小男孩,他就像一个“小国王”。最早是他给您的启发吗?
陈诗哥:是的,这要回顾到大学时期我对我们广东山区教育和山区儿童的关注。1999年12月12日,我去广东清远市清新县桃源镇(这地名挺有意思的)下乡时遇见一个山村小男孩,衣衫褴褛,却有一种关心天下万物的神情,我便认定这是一位小国王。可以说,是他开启了我对童年的理解和认识。
这位小男孩是“小国王”的来源之一,其二便是我自己的童年。
爱阅公益:看到您还在微信上寻找他来着,找到了吗?
陈诗哥:找到了。在他成长过程中,遭遇过很多事情。在我找到他时,他是一个腼腆的小男生,所以,我答应他,我不会跟别人说他的事。不过,可以透露一点: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他跟我说,他的孩子跟他当年一样,都很有童年。听到这个,我真是太高兴了!
爱阅公益:您刚才说,“小国王”的另一个源头是自己的童年。
陈诗哥:我在粤西一个平凡的村庄出生、长大。那个村庄很平凡,就像一堆牛粪那么平凡。可是,即使一堆牛粪,有时候看起来,也会像月亮一样美妙。所以我经常有一个比喻,我把牛粪比喻为“黑色的月亮”。万物平凡如牛粪而美如神。
但是,我有一个很大的遗憾,我没有见过我爷爷,他在我父亲十多岁时就去世了。我甚至没有见过我奶奶,她去世时我只有几个月大,我只记得我大哥背着我,南呒佬(即道士)在厅里嘀哒嘀哒地做法事,据说当时我正在出麻疹,这点我忘了。因此我并没有享受到爷爷奶奶讲故事的快乐时光。但是,故乡始终是故乡,我在我爷爷奶奶玩过的泥浆里快乐地长大了。
爱阅公益:所以在一些童话作品以及《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里用了“我爷爷”做主角?
陈诗哥:是的。我相信,我爷爷奶奶也有过小时候。我相信,他们的童年肯定十分精彩。于是,我开始想像,他们会怎样度过他们的童年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就在那里想啊想啊。于是,我开始编造“我爷爷奶奶”系列。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羡慕别人有爷爷奶奶讲故事。在书里,“我爷爷”的故事,基本上是采取我自己的童年故事。
书里有个故事“国王的奔跑”,是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在村里滚铁环,就像骑着想像中的骏马,奔驰在想像中的草原,巡视每一个部落。
书里还有个故事“大海在哪里”,是因为在我家旁边有一口小水塘。那时候我每天都对着它,觉得它很大,鸭子很威武地迎风畅泳,像一支舰队。我曾在里面无数次地游泳,在四五岁时还差点被淹死。在我的心中,它就是我的大海。后来我离开家乡,十多年后回去,看到那口水塘时,大失所望:那口水塘怎么会变得那么小呢?我苦思了很久。很久我才明白过来:那时候我还小。于是,我蹲下身子,恢复到童年时的高度:那口小水塘顿时恢复了大海的壮观,鸭子舰队巍然地在大海上巡视了一圈又一圈。
爱阅公益:小时候就想象力很丰富吗?
陈诗哥:呵呵,这点我不太确定。我觉得每个人小时候想像力都很丰富的吧。不过,我小时候有一个特点:我对文明的世界特别向往。这可能跟我的原名“陈开彬”有关:彬彬有礼。
爱阅公益:您说十岁时离开家乡,童年就宣告结束了。
陈诗哥:这不是一句比喻。十岁那年,我随父母离开家乡,移居城镇。当时,我不觉得伤感,而是满心欢喜,满心盼望:我将要去一个文明的地方了,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的。
不过,到了城市之后,情况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我用从书本上学来的“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来跟别人说话,结果被别人取笑。对于一个向往文明世界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有伤颜面。于是,我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说话方式。说话方式其实就是生活方式。我很快和大家生活得很好。但另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发生了:我慢慢忘记了我家乡的方言。忘记了方言,便是忘记童年的生活方式。当时,心里觉得惭愧,但我决定了大步向前走去,我依然相信:前方有一个彬彬有礼的文明世界。
这便是《一个迷路时才遇见的国家和一群清醒时做梦的梦想家》的主题。最后,主人公“我”为什么要返回故乡?因为,童年即故乡。
我的故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寻贤村”。我的母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寻贤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