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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本巴》:关于时间的童话史诗
来源:文艺报 | 张瑜  2022年03月25日09:31

大概每个生活在异乡的作家都有一部返乡之书——一本关于故乡的大书,讲述一个被世界藏起来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壮阔历史。这本书的存在,使这个地方免于被隐匿的命运,作为遥不可及的史诗样本存在。刘亮程的新作《本巴》便是这样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三个孩童之间的博弈,在他们的“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游戏中,我们漫游在本巴国和拉玛国的无边旷野上,在这片时间缝隙中的草原上,目睹了被讲述过千万次却从未揭开面纱的梦中故乡。

孩童之眼

这是一个从上帝视角观照的故事。时间像是被剪辑一般,本巴国人人都活在25岁,所有人的父母都在遥远的老年里走失了,只剩下洪古尔一人停在没有岁数的童年。后来他只身赴战却身陷囹圄,本不愿出生的弟弟赫兰为了营救他被迫降生人世,赫兰用“搬家家”游戏让拉玛国的所有大人变成孩童,但这却正中敌国汗王下怀——只要停在青年里的本巴国人不变老,他们拉玛国人就回到童年不长大——这样就会有绝对的胜算。赫兰与洪古尔短暂的相见被突然出生的哈日王轻轻踹碎,这个在母腹中掌控国事的孩童仿佛拥有上帝之手。

对于洪古尔而言,这是一场只能用“使命”来消解其意义的找寻。主人公的身份充满了反讽意味:“少年英雄”只能将自己引向命定的衰老,变成本巴国草滩上无人敢与之对视的唯一一位老人,仿佛一个老人的目光也会让他们染上衰老。从他和弟弟赫兰被哈日王一脚踢飞、各奔东西那一天起,为了找到弟弟,洪古尔教会那些孩子玩捉迷藏游戏,现在,他把自己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老年。

对于赫兰而言,曾经在母腹中他孤独地听见人间的喧闹,从不想降生,后来他降落在自己走向哥哥的脚印里,本要沿着反方向回家的他却被哥哥的捉迷藏游戏困住了——不再有人找他,意味着他永远走不出游戏,在那个游戏里赫兰一直藏到今天,身边只有落荒的风声。

在这种双向的叙事中,前后皆是寻找。然而,不同于一个人迷失时慌乱的张望,也不同于一个人踌躇思忖后的随遇而安,刘亮程表现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高超的叙事能力,让游戏带来的“幻象”,带领洪古尔和赫兰去往那些在往常注定无法见证的景象:老牧羊人夫妇将70年的光阴煮在一碗酽茶里,光阴和人畜的脚步日复一日地移动在山谷中,莽古斯们在梦中被策马而来的江格尔提刀斩杀,于是他们只能睁着眼熬过一个又一个黑夜……

每一个生命找到真我的背后,都由无数个生命中堆积的时间、无数抉择的岔道、无数意外的经历、无数失落的理想、无数被忽略的瞬间构成……其中包含着我们内心所望的全部秘辛,而我们找寻的路途中,几乎不会意识到它们的真实存在。刘亮程借助孩童之眼看见了这一切,奇异,他只能看着,虽然他与那个故事里的世界休戚与共,就像第一人称隔着第三人称,就像童年隔着衰亡,就像我们脆弱的美梦,永远隔着艰辛且无奈的现实。

孩童之梦

本巴国汗王江格尔和拉玛国汗王哈日王在“做梦梦”游戏中博弈,本来江格尔在梦中杀死对手的父亲后就关闭了梦境,却不想也将自己的父亲困在梦中。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做梦了,是因为他那被铁链拴住的父亲在等待儿子的营救,梦是先人和他们联系的唯一方式。江格尔夜夜做同样的梦,带着汗国所有的人和牛羊,营救父辈的队伍转眼成了奔赴故乡的队伍。哈日王就在此时控制了这场梦,盛夏的出行变为寒冬中的迁徙,全本巴国人都在他的梦中耗尽力气。这是最后的丧失,因为绝望取消了所有的可能性。梦境的幻象带江格尔来到衰老和死亡未曾离开的时候,甚至更早,江格尔的父亲也曾经历自己父亲的衰亡,并就此担起重任征伐四方。

在这本书里,刘亮程写了如此多的梦境。写梦境带给人的恐惧和死亡,也写梦境带给人的胜利和成长。然而,最惊心动魄的还是江格尔得知他们只是史诗中的虚影,而创造本巴世界的部族正在面临灭族之灾。一个儿子在寒夜里苦苦寻觅着父辈的家乡,最终发现那片故土才是真实,自己所处的世界全是虚妄。能预知过去未来99年凶吉的谋士策吉的这段话令人难忘:

哈日王早知道这个世界是虚构的,知道自己是故事里的人,让故事变得好玩、有意思,故事才能走下去。一个不好看的、被人抛弃的故事,肯定是故事里每个人都没有尽力。

你的父亲乌仲汗也早知道这个世界的荒诞,他用沉醉对付自以为清醒的那些人。江格尔你带领我们坚守在25岁不往前走半步。不愿长大的洪古尔和不愿出生的赫兰,都让我们的世界变得不一样。那个哈日王,更是做足了一个故事中人的能事,他倒腾出一场一场的故事,最后用做梦梦游戏,让我们知道,原来我们的本巴世界是由东归途中一个孩子说唱出来的。而这个孩子和他的整个部族,都生死未卜。

这真是一个汗王人生中所能遭遇的最震惊最悲凉的事情,在他的余生中,他会不断返回这“崩塌”的一天。从某种程度上,梦境背后的真相击碎了他的信仰,让他知晓了不属于草原的那个世界。然而这种感受是如此私密,以至于他僵在那里好久之后才问:如果我们全回去,会扭转他们的命运吗?策吉回答:“梦一旦说破,便再也回不去了。”

可以想象,即使哈日王在洪古尔只身远征时就如实相告,本巴国的勇士们也不可能相信,甚至认为这不过是敌国汗王的又一个计谋。一个个讲述者就是这样掩藏起关于故乡最重要的真相:衰老的真相、影子的真相、游戏的真相,一句话,通向真实故乡的那些至关重要的真相。只有重新来到史诗传唱的现场,唱到那些为部族死去的英雄,遥远的故乡才会重新浮现。而所有流血牺牲带来的疼痛,共同构成了本巴国被藏匿的故乡。

孩童之书

当热血铺就返乡之路,赫兰从史诗的碎片中拼凑出这片土地上一代代人的梦境。也许要从三年前的秘密筹备开始,或者从二百多年前他们带着史诗西迁开始,拉玛草原被另一个帝国吞并的不幸命运就开始了。创造梦的部族在一代代老去,勇士因作战而死亡,东归还得继续,回乡的路太长太寒冷,那些倾听过史诗的耳朵被全部冻硬,然后腐烂在草地里。因此,宁愿所有人都忘记真实的故乡,在虚空之上编造出全新的神话,编造出一个“新桃花源”的故事,好让自己相信梦境中的未来。

然而,刘亮程在小说里放大了这场梦的呼救。当花脸蛇在石头下吱吱说话,当乌仲汗想要挣脱铁链借梦逃生,当草原上的所有女人追随阿盖夫人聚集到70岁里——它们印证着几百年来这片草原上发生的事实:一些人离开故土的代价,由另一些人承担;一些人享受着力量和青春,而另一些人只有艰苦返乡的无尽长路。人们无力改变什么,只能在无常的梦境中漂转沉浮,直到每个人的影子流淌成一条光阴的河。当我们更认真地做梦时,真实的生活就会被我们颠覆过来。

二百多年前,土尔扈特部族东归,也带回了史诗《江格尔》,两年前,新冠肺炎暴发,《本巴》的故事开始生根发芽。刘亮程用一部本巴国的“孩童书”写尽了远离故土的人们遭受的沉痛创伤——比起遗忘,真正难捱的,是人们试图寻根的每一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