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玛丽的玫瑰花园》:给活在心灵世界里的人当翻译
一个在深圳务工的女孩在街头拾到一条被遗弃的宠物犬,春节返乡时将它带回了老家,第二年再出去务工,可能出于不方便,便将宠物犬交给在小镇上生活的奶奶照顾。老奶奶过惯了撙衣节食的日子,见宠物犬每天吃得比她还多,耗费的钱不比她少,有点儿心疼了。想把犬卖掉,小镇上没人要,白送给人吧,又舍不得,又担心孙女儿回来追问犬的下落。一条宠物犬成了“黔之驴”,成了老奶奶心里头的烫手山芋,老奶奶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了。这是我偶然间听到的一个故事,小区里有几个从乡下到县城安度晚年的老太太,常聚在一起说话,说的都是乡村的事,都是乡村的生活。这条成为了老奶奶“心头肉”的宠物犬,我给它找到了一条出路,成了小说《后遗症生活》中女孩安吉乐的爱犬帅帅呱——一条后来失踪了的阿拉斯加雪橇犬。
现实中,老奶奶后来不知把那条宠物犬怎样了,是卖了,还是继续养着,或是还有别的法子,这是我想知道而又不知道的。我委实没有给它找到一个更好的去处。
在小县城里,这种小故事随时随地听得到,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再说一条小宠物犬,我不知它是什么品种的犬,只听说它机灵,活泼,甚至能通灵。有一天,它对着一张空着的塑料椅吠叫,声音既惊喜,又透露着些许紧张。它蹦来跳去,像是撒欢,又像是给人表演舞蹈。众人都不知它怎么了,只有它的主人——烟酒店的老板明白,是“他”回来了。“他”是离烟酒店不远的福利中心的一位老人,老人经常到烟酒店来,每次来了就坐在那张塑料椅上。老人有段时间没来了,后来烟酒店的老板听福利中心的厨师说,老人已经去世了。那么,那条通灵的小犬无疑看到了老人的幽灵,或者说灵魂,像往日一样端坐在那里。这个灵魂暂时还没有进入我的小说,以后他一定会在恰当的时候进入到我虚构的世界中去。那里有他的位置。
有一条河流从我居住的小县城穿过,我常到河岸边去散步,河岸边建有一些供人小憩的亭子,天气好的时候,会有老人坐在亭子里闲聊。你只要同他们点点头,微笑一下,就可以加入到他们当中去。你坐在他们中间,可以一言不发,安静地聆听他们谈话,会收集到诸如此类的小故事。老人们的声音缓慢,平静,就像秋天里的河流。他们会诉说日常的琐碎,会夸赞自己的某个晚辈。如果是年轻时就熟识的,免不了回首往事,会多些慨叹,多些伤感。夕阳西下了,他们起身走出亭子,挥挥手,各自走了,只剩下亭子空荡荡地留在原地。
在小县城里,有太多人需要讲故事,需要把内心的收藏一吐为快。讲故事的舞台哪里都有,茶室、酒桌、麻将馆,三五个人碰在一块儿,立马就说开了,都在抢着说,若是不抓紧时间说,这局散了,听众就没有了。这当中有太多会讲故事的人,讲自己的,讲别人的,有情节,有人物,有环境。讲自己的过去,也讲捕风捉影,讲小道消息,讲道听途说。夸张,变形,是常用的手法,听众往往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子虚乌有。
我在街头遇见过一个因肥胖而略显魁梧的中年女人,边走边打电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大声诅咒她的婆婆,语气有些恶毒。我很吃惊,她们的婆媳关系会恶劣到这种程度,她是遭受到了多么大的困厄和不公,还是她本身就是个恶毒的女人。我跟随在她身后走过了两条街,总算把事情听了个大概。这女人的婆婆患了肺结核,医生给开了药,女人照顾婆婆服药时,婆婆假装服下了,之后趁女人不注意,把药从嘴里抠出来扔到了床底下。女人有两个孩子,天天同婆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女人担心婆婆会把肺结核传染给两个孩子,所以才会如此生气。再往下听,她婆婆为什么会偷偷把药扔掉,是因为她总是害怕别人拿药毒死她。女人不知道她婆婆的精神出问题了,患了妄想被害症。在我的小说《镜子的禁忌》中,纱纱的父亲就患有类似的精神病症,需要药物的镇静和心灵的安抚。所不同的是,这个打电话的女人不理解她的婆婆,以致于相互伤害,而纱纱最大可能地给予了她父亲以爱。
我听到的这些小故事,并非原样不动把它照搬到小说中。小说要呈现的是一个无限的世界,一个不受限制的世界。我们在小说中创造了这个世界,它是虚构的,不是对应现实世界的存在。它是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我们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生活在心灵世界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讲述,倾听,就像我在小县城里聆听身边的普通人,诉说他们的小故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对应一个小人物就是他心中的惊雷,他命运中的惊雷。他们讲述的时候云淡风轻,却让我听到了太多的无声的惊雷。他们把内心的偃塞湖扒开了一个缺口,把淤塞的东西尽可能吐出来。在小说中,我不是在讲述,而是在倾听,倾听虚构的人物在说话。我只是把他们的心灵世界一五一十地翻译给读者。我不能强行添加什么,更不能篡改什么。
在虚构的这个世界里,我并非霸道的君王,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有时候就像面对现实一样,有一种无力感。我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让他们虚幻地活着。在《内流河》中,胡细楠面对妻儿,想爱,而又丧失了爱的能力,沦为了空洞的寂静主义者。在《镜子的禁忌》中,纱纱渴望爱,而爱于她又多么不切实际。当他们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时,而真理是他们的命运早已被现实改写了。令我欣慰的是,也有光亮的部分,这种光亮是人物自带的。《梦游楼》中,九月虽然受到了伤害,善良的她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爱,她的行动也唤醒了沉睡的果果。《追风筝的女人》中,风筝无疑代表了莫莉心中的理想和自由,正是这一点,让她的风筝越飞越高,飞向更为广阔的世界。
这些小说:《内流河》《后遗症生活》《镜子的禁忌》《梦游楼》《追风筝的女人》,都收进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一书中。在此,感谢上海文艺出版社对该书的出版,感谢对我的创作一直关注和支持的诸位师友。
没有文学,我不复存在,我们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