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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批评,勘探通往文学的隐秘入口
来源:文学报 | 李晓晨  2022年04月07日08:22
关键词:张莉

在文学史的书写中,很多作家通常与一个地理坐标联系在一起,这个地方可能真实存在,也有可能只诞生于一种虚构,读者们称之为“故乡”,或者是他们的写作出发地,作家们由此发轫,开始从零以至无限广大的探求。由此一个问题诞生了,他们是不是最初动笔时只是出于某种安全感和经验的依赖,然后在长时间的摸索中意识到,这样一个坐标将为创作带来别样的张力和色彩?换句话说,离开这些,写作会不会变得无来无由?

那么,批评家呢?批评家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来处,简而言之,他们有没有必须出发以及返回的根据地,并以此作为永久的滋养和动力。可能不是某一个确切的地理、时空标记,而是在宏阔、长久的阅读和研究中确立的立场,或者说是自己的方法论。

它会发生改变吗?也许会,不过一个成熟的批评家一旦在文学阅读和审美世界中建构起独立的坐标系,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会有微调,但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批评者自有其堪称经典的美学立场,同时由此建构出一个兼具理性和感性的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张莉的批评轨迹基本印证了这一点。她最新的著作《小说风景》,所论对象从《祝福》起,至《过去》《萧萧》《呼兰河传》《荷花淀》《登记》《红高粱》《活着》《玫瑰门》《我爱比尔》,最后以《爱情九种》结束,在对这些文本的选择和分析中,可以看到互文性的对话和比较,她将自己一直以来热爱的作家们放在同一个时空里观照,从百年文学史的经典作品序列里进行研究、论述。这不是一本简单的文学评论集,而是试图从一个更阔大、深远的框架里思索作家如何在百年文学传统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去探索中国百年小说史中的核心命题。

《小说风景》有着清晰、坚定的来路,与张莉之前的《众声独语》《浮出历史地表之前: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持微火者》等存在很多一脉相承的因素,再联系她近年编选的《中国女性文学作品选》《我认出了风暴》,以及所从事的关于性别观和文学创作的调查等,都能窥见她的学术坚持甚至是某种固执。张莉的批评是有自己的根据地的,坚守自己文学研究的理想并在实践中不断完善、丰富着属于她的方法,比如文本细读、感受式批评,还有她一直坚持的女性主义文学研究等等,不一而足。

在《通往更高级的小说世界——关于鲁迅〈祝福〉》一篇里,她论述了小说的戏剧张力和命运冲突感,分析了小说中各个人物的来由、经验以及美学意义,同时再次运用她所坚持的女性视角提出,“对祥林嫂的命运关注,是这部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如果鲁迅只把她当成‘人’而不当成‘女人’写,这部小说不会成功……《祝福》的魅力在于,小说家将祥林嫂还原成一个女人、还原成一个下层的女佣、还原成一个受困于各种话语及伦理的女人。”

而在论及百年文学史上为什么萧红独占一席,她对萧红发自肺腑的认同和对其小说的烂熟于心、激情褒扬,无疑是这篇文章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出于真诚的理解和认同,评论本身散发出了溢出学术研究的光彩。张莉认为,萧红写出了人世存在的“普遍 性”:人 与自然唇 齿相依、万物皆有灵性、万物自在生长,进而,她构建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语法表达。这就是她作为女性叙述人的表达方式——对大自然情有独钟。由此,她还进一步谈到同样以东北为写作根据地的女作家迟子建,认为她们都是用整个生命铺陈故乡的独一无二的“讲故事者”。

更加难得的是,张莉是带着问题意识重读经典文本的,在阅读的同时她一直思考当下文学创作的经验和问题,从文学史的长河中审视今天的文学创作。比如在《两个“福贵”的文学启示——关于余华〈活着〉》一文里,她关注的是作家该如何处理历史处境与个人经验的问题,从“我们”到“我”的转变既体现了时代和人的变化,也标识着不同历史背景下作家叙述的转变。从赵树理的“福贵”到余华的“福贵”,张莉最终要探讨的是中国文学写作的可能性,是中国文学的民族化与现代化的问题,而这也一直是中国新文学未尽的命题,如何具有“世界性”同时又保有“中国性”,这是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所面临的更为重要的一个课题。

再如论及莫言和他的《红高粱》,张莉认为莫言最特别的一点是他充当了庙堂和民间的“报信者”,他的写作具有一种更“中间性”的视角,这使得他能吸纳外来文化并据为己有。在故乡和世界之间,该持有什么样的态度进行创作?上世纪20年代,鲁迅那一代作家所进行的乡土文学创作开辟了现代文学的大观,他们在作品中呈现的不只是乡土世界的景观和人伦,更重要的是处理了自己和世界和他人的关系。而到了莫言这里,他“不在”故乡亦“在”故乡,既是本地人又是外来者。身处新的时代,距离已经不再成为迁移的困难,整个世界迅速地连接为一体,我们心怀广大却又微不足道,作家该如何以文学的形式处理个人和世界的关系,这可能是张莉希望人们从莫言等的创作中可以思考提炼出的。

很多年前,张莉在关于自己的批评观的一篇文章里写道,“在我心目中,优秀批评家首先是‘普通读者’,他(她)有情怀,面对社会的人间情怀,面对作品的文学情怀。他(她)的批评文字不是冷冰冰的铁板一块,它有温度、有情感、有个性、有 发现。优秀的批评家是文学的知音,是作品的知音,是作家的知音。”《小说风景》中,张莉以最大的诚意对待那些在文学史上已经被反复解读和阐述过的作品、作家,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重返经典,既溯及历史又勾连起现实,与此同时对当下文学创作提出了诸多有启发性的问题和见解。她希望带领读者去发现每一个经典文本独一无二的风景,共同勘探通往经典的隐秘的入口。

文学为什么存在?先讲一个故事,查理曼大帝在晚年时突然爱上一个姑娘,姑娘突然死去,大帝竟把尸体搬进寝宫。主教为这毛骨悚然的爱情深感不安检查尸体,最终舌头下发现了一枚有魔力的指环,当他取下指环捏在手中,皇帝立即对他痴迷不已。大主教奋力一掷将指环抛入康斯坦茨湖,人们以为一切发生转圜,大帝却深深爱上了湖泊并再也不肯离开。

文学的魅力是不是就像那一枚指环,牵引着所有心有所想的作者、读者和研究者?它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像卡尔维诺写的,“对于一座城市,你所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是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够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的提问一样。”文学批评也是如此,批评家们不负责提供标准的答案和解读,他们只是从自己的根据地出发,告诉读者和作者在漫长的历史河流中“这一部”居于何时何处。

张莉的最新文学评论集《小说风景》,与她以往的文学评论以及所从事的关于性别观和文学创作的调查相类,都能窥见她的学术坚持甚至是某种固执。张莉的批评是有自己的根据地的,她在实践中不断完善、丰富着属于她的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