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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2年第5期 | 李达伟:石头街
来源:《四川文学》2022年第5期 |  | 李达伟    2022年05月30日08:23

1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我似乎听到了乌鸦的叫声。我出现在一条稍显落寞的街道上。所有的店铺紧闭。无人。剩下冬日的冷寂。树木光秃秃的。其中一棵树上栖着一只寒鸦(这是想象的)。我应该是听错了。或者那时,我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那只是一种梦境。梦境中总是有着各种声音,欲望的声音,虚妄的声音,真实的声音,正在生长着的各种声音,那些声音急切地敲击着你,大珠小珠如落玉盘,让你在梦境中焦虑不安。让人焦虑的声音,已经成为一种常态,梦的一种常态。

此刻,在这条繁华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根本就不可能听得到乌鸦的声音。如果这条大街稍显破败凌乱,甚至有些荒凉,乌鸦的声音就有可能会出现,还有可能是黑压压的一群,聒噪着。那是我曾熟悉的,它们经常黑压压从村庄上空飞过时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已经从它们制造的梦魇中走了出来,只有出现幻听时才能再次听到的声音,当它们在我的内部空间里叫嚣时,我才意识到似乎真是乌鸦在叫,乌鸦与我之间,依然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我与很多人讲起乌鸦的声音,乌鸦留下的一个又一个面孔,但所有人都以惊诧的眼光看着我。他们的现实中早已没有了乌鸦的叫声(其实,我想跟他们说,自己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的面前出现的是众多乌鸦的面孔。在《面孔》中,乌鸦不断出现,乌鸦背后的艺术家不断出现,乌鸦背后的隐喻也不断出现)。

我把自己之所以听到乌鸦的叫声的原因归结如下:内部对于乌鸦的渴望;听觉突然之间变敏锐了,听到了另外一个空间的声音(但这个很快就被我否定了,我的听觉依然如所有的感觉器官一样,异常钝拙);真正出现了乌鸦(它原本可以在任何时间出现。它是在夜间出现了,还叫了几声,在夜间发出叫声,那声音就是有着强烈隐喻意义的,只是你又说不出来确定的隐喻意)。我还猜想了其他的一些原因。乌鸦,已经以各种面孔的方式出现过。它在这里的再度出现,像是在重复,有时候就是在重复,又不仅仅是重复。它的出现,主要是由于第五十五条大街的存在。它们不断出现在那个大街上。它们出现的时候,天空会有一些阴郁的黑,世界变成一片灰,人很少。出现的往往是诡异的乌鸦。这是一种你一看到就能感觉诡异气息的乌鸦。你想:当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人慢慢消失,只剩下一些乌鸦,乌鸦就成为那条街道上的主角。人退到后面,隐藏起来,看那些乌鸦。有乌鸦存在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将与平常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完全不一样。你能一眼就看出来。乌鸦是现实的生命,不是隐喻的象征。当然我们一看到乌鸦,情绪就会受它的摆布,情绪就会坠入低谷。

对话:关于一只乌鸦的对话(发生在了那个小城里,具体的位置应该是新城区。还未完全建好的新城区里,有一些荒地,长满杂草,那时出现了一只乌鸦。尤记一晚,夜色凄迷,满地稀泥,一不小心就会踩入烂泥之中,第五十五条大街正处在不断变化之中)。

看到那只乌鸦了吗?

看到了。

有多久没见到乌鸦了?

昨天我还见到。那是深濑昌久的乌鸦。有着强烈孤独意味的乌鸦。

你不是说已经走出了乌鸦的困扰,不是说现在已经刻意压迫自己不再去看深濑昌久的那些关于乌鸦的摄影了吗?

我是这样说过。但有些时候,自己总是无法与内部进行任何对抗。我发现了内部潜藏着的黑暗。乌鸦是真实的黑暗,而另外还有一些是内部的黑暗,像自私、孤独、偏狭等等诸多自己想克服却一直还未克服的人性之恶。

(这时乌鸦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之后,飞走了。它飞向了何处?飞向了湖的方向还是山的方向?应该是湖之后的那座荒山。湖的另外一边,同样有山,却不是荒山,是苍山。你总觉得乌鸦不会飞入苍山。你的理由是你对于世界的想象便是这样。你一定在苍山中见到了一些乌鸦,只是这一刻你不想把那些记忆扯出来,如果一扯出来,某种感觉便会消失殆尽。你想象着、对比着,乌鸦朝荒山飞去,乌鸦朝苍山飞去。你依然希望乌鸦是朝荒山飞去。)

2

你听到了声音。由可能或不可能的乌鸦的声音,转成了鹰的声音。乌鸦的声音,暂时消失,你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某一刻再次苏醒,然后在大街上呱地叫一声,然后又再次沉睡在大街上的某处。一个幽暗的角落。随时准备着从那里振翅而飞,惊吓一颗又一颗敏感的心。

乌鸦消失。出现了鹰的身影。你看到了那个不断追寻着鹰的人。他远远地就听到了鹰的叫声。那时他正赶着羊群下山。鹰在他的上空翱翔停顿。这时他听到了鹰的声音。多年后的现在,在这个小酒馆里,他无比怀念那激越辽远的声音(真是那样的声音吗?我亦曾牧羊多年,只见鹰在天际翱翔盘旋,却不曾听过它的声音,可能记忆失声了)。他有点沮丧地跟我说自己已经听不到那些声音了,自己早已经到了别人要高声说叫才能听到的年纪。听觉的钝拙,已经到了让人沮丧的地步,一些常人无法忍受的撞击声,也变得不再那么刺耳。这是否又会有一点点安慰?我表达了自己的怀疑。他说你是可以怀疑我的,你是意识到了记忆的不可靠,你不断通过篡改记忆来抵达自己内心想要的真实。

在他提到鹰叫之后,似乎我也跟着他沉陷于篡改的记忆中无法自拔,似乎我也真听到过鹰叫一样,似乎我才是那个赶着牛羊下山的人。记忆的声音不断撞击着酒馆的窗牗。我们渐渐喝得晕乎起来。有一段时间,那是我们最常见的状态,我们陷入记忆中不能自拔,我们抨击着现实对我们的中伤,我们总觉得现实的重量太过沉重。而鹰叫声里,似乎没有那种因沉重而喘息的声音,是只有轻盈,至少在他的记忆中,以及我可能的记忆中,是轻盈的。

对话(这是关于鹰的对话,也是一个关于鹰的小说的对话,但最终这个小说没有讲完。他知道我们应该被吸引住了,他故意不把它讲完。这次对话的地方,依然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那个房间里。一个有着一些年辰的小区,小区之内安静,稍显陈旧,而一走出小区,走出那扇破旧的已经生锈的铁门,就会看到第五十五条大街的杂乱无章,以及街上的喧哗与不堪。在一些时候,一旦把自己放入这样的大街上,就有尽快逃离的渴望;而在另外一些时候,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这样才活得真实。那几日,他独自一人。他上了闹钟,那是提醒他吃药的闹钟。在他的讲述里,我们能感受到一些悲伤而复杂的东西。我们都希望他能好起来,能把那些理想的小说写出来,毕竟在从第五十五条大街往外扩散的这座城里,小说写得好的不多,但除了这样的念想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秘而不宣的原因在里面):

他说:我一直迷恋着这样的小说,它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它的种子早已被种植在内心里面。我真有这样的感觉:它正慢慢往外吐出。这段时间,我开始有了它想破土而出的那种感觉,它正想从我还未恢复过来的心里出来。那种撕裂与疼痛感,我能想象到,毕竟在现实中,我的心已经多次感受过撕裂与疼痛。幸好还有亲人不断在温暖着我。我现在就是一个病人,我开始慢慢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我甚至接受了自己已经无法被治愈的现实,现在我拖着病体,写得极其慢,但一年写上一篇,我就已经很满足。我现在已经到了很容易满足的年纪。你们一定听到了我话语里的伤感。其实我并不伤感。那是关于鹰的小说,鹰如何变异的小说。鹰最终是在一些专业熬鹰人的煎熬下,渐渐失去骄傲,失去了鹰的本身。

答:有时,我们在生活中,何尝又不是在苦熬。我们在一些压力下煎熬着。最终我们也会像鹰那样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和内心,然后失去自己。

他说:我只是想谈谈关于鹰的小说。关于我们自己,我暂时不想去触及。一触及,就会让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病体。这让自己感伤忙乱的病体,会让你在看未来时蒙上了一些尘埃,一些不确定性。我们聚在一起,并不是为了那些感伤的东西,而是为了大家心目中的热情。这样的热情一直让我能更好地面对着时间之网。但我知道自己写这个关于鹰的小说,无法避开的是感伤。里面必然会有一些感伤。其实我早已到了一个容易感伤的年纪。里面我想有一些把现实撕开了的东西,一些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东西,但又不是那种肤浅的现实主义。

另外一个说:我曾读过你一个关于鹰、关于熬鹰的小说。

他说:它们不一样,或者它们的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有时某些写作就是对于第一篇的不断重复与修正。

你说:这让我想起了黄锦树的《雨》,类似在不断重复与修正,一些人在作品几号中消失,死亡,而在另外的作品几号中又复活过来,唯一不变的是连绵的雨与潮湿的心。我也想让一些人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复活。他们一些人果真复活了,但这些人的存在却又让人感到几丝怪异。这与看《雨》时的感觉不一样,你希望那个在雨天消失的父亲能回来,而在作品三号中,他果真在了,而主角辛在作品三号中却又死了。他们的死亡很残酷,残酷得你十分希望他们能复活。你希望辛能复活,你希望被老虎吃掉的妹妹能复活。你会不会让那只死去的鹰在这个作品中复活?

答:一只鹰的复活,这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话题。不同的鹰,可能最终是一只鹰,就像不同的人,其实只是同一个人。一只鹰的命运,可能是一群鹰的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可能是某部分人的命运。

3

废弃的铁轨,只留下了一段。那时,我们坐在铁轨之内。那时,你不用担心会有火车之类的出现。火车出现了,同样是被废弃的样子。火车成了静物。你感觉,这样的铁轨应该是在郊外。铁轨之外,有着一些废弃的屋子,里面曾经住过人,后来成了杂物间。再后来,彻底废弃。这段铁轨,一直延伸到了第五十五条大街。它成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与另外世界之间的连接点。曾经它真是一个连接点,而现在它的功能消失之后,它成了某种隐喻性很强的存在物。

在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铁轨,这多少让我们感到惊诧。就在铁轨之内,我跟他谈起了刚读的一个小说。一个关于沉默的小说(在那样的环境里,太适合谈论那样的小说了。一切事物都在制造着与小说相关的氛围。如果那时不谈论小说,也适合谈论沉默与孤寂感,或者就是沉默。我曾多次一个人出现在铁轨那里。就一个人。阳光洒在身上。铁轨也多少有点冰冷。世界变得沉默。偶尔会有一两只鸟飞来,扑棱着翅膀,偶尔会鸣叫两声。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出现在另外一个与自己曾经所熟悉的极相似的世界,但铁轨之类的是有意被制造的。有意制造的世界,很小的火车被放置在一个房间里。一切同样释放着废弃的意味。

你经常出现在那里。你好像在重复着某种曾经的过往。唯一不同的是,就在离你不远处有一个湖,里面养着一些鳄鱼。危险的气息一直伴随着你。当鳄鱼就在离你不远的水面静静地浮着,当暮色降临,当天上来回飞着雁群,那时,如果要谈论小说的话,适合谈论一个叫《鳄鱼》的短篇小说。你们果真在那里谈起了这个小说。她说自己一定要写这么一个小说,才对得起这段时间每天都来看鳄鱼。你们喜欢那些鳄鱼吗?你们都说不喜欢。她说自己也不喜欢这些可以算庞然大物的鳄鱼。它们是需要喂养,还是根本就不需要喂养?它们那敏锐的嗅觉早已感觉到了我们的出现,但它们没有任何表示,表现得异常孤傲。那只相对小点的鳄鱼还一直张着嘴。是真睡,还是假寐?你们丢了一些骨头给它们,它们丝毫不为所动。它们像极了假的,类似摆放的一个模型。《鳄鱼》,写下这样的题目。这个小说的主题同样适合沉默,适合表现人性那种沉默的恶,那种安静中的危险与破坏。如果真这样写,你是否又觉得有点失望。你不知道她会不会写这个小说。你期待着。那时,你猛然发现她爬上护栏,要与鳄鱼合影。有那么一刻,你竟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好几条鳄鱼在轻微地挪动着身体,要开始蠢蠢欲动,而她还浑然不知。你再次确定了一下,鳄鱼没动)。她隐身。鳄鱼隐身。回到此刻的铁轨,回到那个关于沉默的小说。

一个关于孤寂之感的小说。一个写字员安静地面对着一堵坚硬或是柔软的墙体,他除了抄写,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做,最后他连抄写都不愿意了。最终他被送往救济院。他连饭也不想吃了,他靠着一堵墙绝食而亡。但小说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而是旁逸斜开了去,“我”听说(但“我”不知真假)他在这之前是从事处理(往往是焚烧)死信的。死信背后的希望都变成了绝望,死信并没有完成信的意义。作为雇员的他,因此成了怪人,并最终被那些死信的绝望感吞噬。这是关于绝望的小说。是不是也是关于疲倦与彻底溃散的小说?我一个人跟他谈论着。在我讲述的过程中,他同样是沉默的。有那么一刻,我竟然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面对着的就是小说中的那个“他”。我们会随时恍然成为另外的人。“他”成了一个荒诞的个体。如果不是最后的补充,“他”将一直以沉默得有些怪诞的个体存在着。我们也随时会在这样或那样的现实中成为荒诞的人。他这时开始反驳我,莫非我们身处的现实同样有着它荒诞不经的一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是这样,又似乎并非如此。我听到了内部的声音,但慢慢地,内部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下来。我听不到自己内部的声音了。我们只是在谈论小说。我们相互提醒自己,我们谈论的是一个虚构世界中的人。虚构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脑海里猛然冒出这个问题。我们很容易就会产生错觉,进入那些虚构中,并成为虚构的人之一。当我们成为那个虚构的人之后,那个小说将不会就那么终结,反而有了更多的相对开放性,可以被我们不断争论。

我们多次谈起一些小说,我们也多次成为那些小说中的人,以他们的方式面对现实,以他们的方式纠正着我们对于现实的认识。那些虚构的人,总是纠缠着我们。他们会让我们不安,让我们恍若隔世。我们每一次谈论那些虚构之人,从不曾把他们当成真正的虚构之人。这样的谈论,可能对于小说本身就是一种伤害,是对艺术本身的一种蚕食。我们是否把艺术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彻底消解。

对话(这可以算是旁逸开来的对话。那时我们依然在铁轨之内,思绪却已经延伸到郊外,延伸到那个湖,湖水中有几条鳄鱼,虽然有铁丝网,但感觉危险的气息无处不在。这可以算是现实与现实的相遇。那时,我们暂时不去谈论鳄鱼,也不去谈论湖水的浑浊。看着生锈的铁轨,以及那些碎石,有那么一会儿我们真希望那不是废弃的铁轨):

你说:某种意义上,我们就是眼前行将废弃的铁轨。或许早已经废弃。我们无法肯定,某一天这段铁轨会不会被人重新使用。我们是隐喻意义上的铁轨吗?

答:隐喻性。世界充满了太多的隐喻性。随便一想,到处都是隐喻性的洒落,到处都是可以牵强地联系在一起的隐喻性。铁轨,坚硬地朝着某个方向。废弃的铁轨,是坚硬的另外一种被废弃,是某种方向感的消失。有时我们不断强调隐喻性,但如果某个人问我确切的隐喻性是什么时,我会顿时无语。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懂世界的隐喻性。

你说:那我们暂时不去谈现实性,尤其那些现实与精神之间的联系。我们谈论其他。我们总是有着对于未来的希望,也正是这些希望无数次支撑着我们继续往前。我们是应该有着一些希望,而不是更多的焦虑与不安。你看到了我焦虑的一面。那些莫名的焦虑。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生活的焦虑。换一条大街,焦虑感依然还是存在着。我已经多次有这样的体验。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无数次出现在那些大街上,大街数量之庞大,让自己都有点吃惊,吃惊到它们都成了“第五十五条大街”。时间一长,我们就努力把这种焦虑感慢慢清除。我们见到周围有一些被艰苦和抑郁折磨的人。

答: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莫名的焦虑,莫名的压力,莫名的失眠,还有一些莫名的躁动与不安。很多时候,自己意识到了,自己也想好好调整,但很多时候,这些莫名的东西,越发没有消散。现在,一些人已无暇谈论自己的焦虑,同样也无暇感受自己的焦虑。

你说:曾经在一个由石头堆砌起来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无暇去感受自己的焦虑与不安。好像在那个石头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让你感到焦虑与不安的。那时,从你眼前走过的是几只羊。那时,你眼前出现的是一口古井,一些古老的建筑,一些穿着白族服饰的老人。你不断出现在那里。那时女儿还未出生,那时因怀孕而步履稍显吃力的媳妇和你,相互牵着手进入石头街的深处。是石头街,真是叫“石头街”。那时,它不再是笼统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4

那些碎片在微笑。我们依然能在碎片上看到微笑的影子。那些碎片在哭泣。我们轻易就找到了哭泣的痕迹。但找不到词,找不到话语,那些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逃跑却没有办法的话语。那时,我们失望于自己的无力与柔弱相同。许多声音就在这样无法被描述的状态下真正消失。你想到了一些面孔,人的面孔,兽类的面孔。有着太多的兽类住在你的内心。它们蠢蠢欲动。你隐隐感觉到了它们正在挣脱出来,当你听到自己发出呱的一声,你成了一只乌鸦。你知道自己还将会成为另外的鸟兽。当意识到这确实会发生时,你感觉到了无法挥去的倦意,以及倦意都挥之不去的冷意。

如果此刻,你们之间有对话的话,对话可能将围绕着不同的面孔展开。你的前面确实出现了一些面孔。这时,他们是分布在这个城市中的音乐人。他们有着不一样的命运感。他们努力用音乐表达着自己与世界的联系。音乐人与命运感。那些惨烈而使人产生剧痛的命运感。你听着那个音乐人创作的音乐。他被命运的酒夺去了发声的能力。最终只剩下无声和年老的骨头。音乐在时光中颠簸摇晃。音乐人的命运在音乐与时光中颠簸摇晃。音乐与声音,作为一个反讽,意味深长地存在于音乐会。它不是简单的音乐会。它有被忽略的美。可有时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是留给美的。不管那些声音美或不美,人群走得匆匆,而你是匆匆人群中的一个。

对话:

你说:听到了火车前行的声音。我远远听到了火车的声音,火车在离第五十五条大街很远的旷野上开着。火车穿过旷野里一些绚丽的花草。我知道在这个季节,那里有众多绚丽的花在开放。不知道火车的声音里是否已经沾染了这些气息。我每天都在听着火车的声音。火车的声音,似乎并没有任何会消失的意味。每天我都会听到火车的声音,那时我是不是像极了伍尔夫笔下的某个与火车联系在一起的人(那时,你正在看一个叫《火车》的小说,那是你喜欢的一个作家写的。小说有着强烈时间感。但仅仅是时间感吗?还有强烈的空间感,仅仅是时间与空间吗?时间与空间又似乎在慢慢褪去色彩。时间与空间是那样清晰,同时又无比模糊。你想象着他在火车上写或者改小说的样子。你想象着人们闯入时间的镜头,成为一个颇具意味的镜头的很重要的部分。人们被时间定格,然后又努力从镜头之内跑出去,让镜头真正如火车般缓缓向前。你想象着在一个有废弃火车摆放着的大街上,小说家开始写一个叫《火车》的小说。小说家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火车。)

答:是身体在歌唱。你是否也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火车,一个废弃的火车,在一些时间里,总在发出各种喧嚣的声音?你已经无法忍受火车的样子。火车的存在,让你无法沉睡。身体一直在歌唱,在那些不倦的夜晚里唱着,在那些没有灵魂的白日里继续唱着,直唱得身体衰老,声音沙哑疲惫。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请不要悲伤。我们总是这样相互安慰着对方。我们是否应该少说话,少让那些话语影响我们,但我们又抑制不住那种表达的欲望。我们不希望词语是沉默的,不希望话语是沉默的,希望话语是闪着亮光的。

5

那时,是在一条名为“古街”的大街上(这与被命名为“第五十五条大街”有什么区别呢?有区别,“古街”能直指街道的时间感,而“第五十五条大街”往往没能直指什么)。大街上最多的就是热带植物。至少有三种以上的植物,有序地被种植在大街的两边。除了人工种植的,还有一些自然生长的。细看,种类繁多,在隐秘处交杂盘绕。在很多时间里,特别是这个冬日,这是我理想中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一条有着时间感有着众多热带植物的大街,一条生命力蓬勃旺盛的大街,即便在冬日,植物的那种生命力都袒露无遗)。这是与以前曾经出现过的那些第五十五条大街不同的,或者也可能出现过只是被你忽略了而已。

你安静下来。确定时间是十二月。雾气迷蒙,能挤出水,雾水沾身。有一些庙宇(神性的空间),庙宇华丽。世界很静。那是一个可以反观自身的世界。早晨,看世界的迷蒙。迷蒙的美学意味。到中午些,看蓝天,看白云,看浓雾消散的清澈世界。植物繁茂,随处可见可感的依然是旺盛的生命力。这样的环境,适合写作和思考。自由感再次被唤醒。肉身与精神,被切碎之后,又感觉它们正慢慢聚拢。重读保罗·奥斯特,那些孤独,那些隐身,那些对于身份的追寻,以及由孤独制造的种种,还有冬日写下的那些笔记,或者是在不同大街上感受着的如冬日一样的生活,以及如何努力从那些大街上走出来。改稿,就改《第五十五条大街》,让它有一个相对理想的结尾。如世界本身,自由些,大胆些,想既保存那种浓雾萦绕的神秘性,同时剔除一些枝叶,让语言能清澈透明凝练些。你不禁怀疑,自己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怎样的第五十五条大街?

第五十五条大街,开始是众多的大街,慢慢递减,唯剩眼前的这一条。如果众多大街的出现,如果不断从一个城市去往另外一个城市,意味着的是漂泊,甚而是无依的状态。我希望的是,在一些时间里“多”的消失,数字也开始递减,“5,4,3,2,1”。没有想到的是,那种无定感竟然在这个陌生之地慢慢淡化了。是在一个陌生之地(多少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其实都是陌生的)。这是一个一年只下寥寥几次霜的世界。那人说今年多一点,五次还是六次,而往年不会超过三次。我们能清晰地数过来,毕竟那样的情形太醒目了。这样的世界,至少不会让你有触觉上的冰冷,而是温暖。

在一个陌生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世界安静下来。内心的欲念暂时消隐。虽然你们眼前摆放着的是当地的烤酒,即便加入了雪碧,它的味道依然呛口。走向世界的不可知处。应该是大雁在天上飞着,飞入云端,成为云的一部分。它们不断在我们上空往返,但它们的路径不是确定的,只有它们不断变化着的队形相对清晰,且固定。同行的友人说,自己看到的世界是模糊的。听到了雁鸣(是雁鸣吗?但愿是)。喜欢那种模糊。模糊意味着太多的可能与不确定性。精神的指向,往往也是不确定的。我们只愿与自己希望的不会有太多偏差。暮色下的鳄鱼,看到它,总会有莫名的不安与恐惧。没有想到的是,来到这个陌生之地,一些不安与恐惧依然如影随形。但你能意识到,它们正在淡化(即便可能只是暂时淡化)。

这时,你猛然意识到,有些时候你出现在不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主要是为了让弥漫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能有所淡化。8:34,你确定了一下时间,雾气又弥漫了整条大街,而壁虎还在街边低矮的路灯上睡觉。你望向灯,不亮的灯依然会给你一种冰凉感。让你诧异的是,一只同样会给你冰凉感的壁虎贴在冰凉上。当发现它还沉睡着,你在它前面足足站了一两分钟。它一动不动,你甚至还听到了它贴伏在那里的酣睡声。你不相信它已经冻死在那里。你轻轻碰了碰它。它象征性地动了动,就像是对你的怀疑的一种回应,然后继续一动不动。

不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纷纷消失。它们就像现实中很多东西被同化了一样。真可以把所有的大街都归结为同一条大街,真可以用“第五十五条大街”来命名它们。不同大街上出现的人,会不会先后来到同一条大街,聚集在某个固定的角落,开始对谈,谈自己的感受,谈对世界的认识,谈自己不同的生活?这样的情形很可能不会出现。即便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很多人在面对着对方时,表现出来的更可能是面面相觑,而根本不知道该谈什么。那些风尘仆仆的人,那些已经被现实消磨得鬓发斑白的人,那些早已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把自我封闭起来的人,如果也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们是否会如你那样感受到那些淡淡的变化?在这样的世界里,需要静默,需要的只是闲谈。你们闲谈了什么?你回到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自己的那个暗室之中。

对话(那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沉寂下来。那时有一些孤独的人还未能入睡。我们算这些人中的一个吗?那时,我们谈论着一些人的命运,那种在灰色地带徘徊的命运。你隐隐感觉这个文本中的对话就要结束,这个文本也将要结束。但果真是结束吗?你说不清楚):

他说:那天有人跟我谈起了一个童话,或者说是一个小说,《影之表演者》,类似的题目。我搜索着这个题目,但找不到。写的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在世间遭受各种冷眼,最终他在一个剧院里找到了工作,演小丑。演小丑,似乎对他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他演的只是他自己的现实。他对这个工作无比看重。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若失去这个工作的后果。最终,剧团解散,也意味着他真正失去了工作。当剧院里的人纷纷离去,唯剩自己,唯剩他自己的影子。那时他真正感受到了生活重压下的那种沮丧与无尽的孤独。在沮丧和孤独的折磨下,他在偌大的剧院里独自起舞。黯淡的光线中,他的影子微弱颤抖着。猛然间,他看到了舞台上舞动着的影子,不只是自己,慢慢地多了起来。那时,没有观众,自己也超脱于现实之外,现实中只剩那些影子在舞台上表演着。此刻,他才意识到有太多的人把自己的影子遗忘在了舞台上。他决定把这些影子全部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剧团,在世界各地表演,最终大获成功。

答(我内心里面的答,那时我只有沉默。我猛然想起我们在另外一条大街上,他跟我们说起剧院,说起剧院里面的飞刀表演者。这次,他提到了剧院,这次换成了影子表演者。我说不清楚二者之间存在的隐秘联系。我同样说不清楚表演者之间的不同。可能是因为他对于剧院的兴趣,也可能是因为其他,我们在不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提到了剧院,提到了剧院内不同的表演者,但好像我们没法绕开的其实是他们的命运。我能肯定的是,与剧院有关的剧院的命运感和人的命运感,让他也让我没能轻易绕开剧院):我想起了那个破旧的剧院,现实中的那个剧院同样已经没落,一些曾经在里面活跃着甚至曾经风光无限的演员都离开了剧院。他们很多人的命运,我们无暇去关注。他们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这些人,一定也在那个破旧的剧院里,留下了自己孤独的影子。我自己是否也曾在某个剧院里,留下过孤独的影子?一定是留下过,毕竟我就曾在旧城那个破旧的剧院里,演过小丑。我可能也只是表演着自己的一部分现实而已。我能肯定的是,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我们是留下了一些孤独、沮丧、不安却不屈的影子。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新锐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