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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祉艾:浸润的命运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冯祉艾  2022年05月27日13:13

《大湖消息》是作家沈念二十多年在洞庭湖行走的经历写下的文字,既是一部纪实作品,也是一部颇具艺术美感的散文集。沈念以洞庭湖为依托,记录了包括麋鹿、江豚、水鸟、黑杨等生物和人类共同生存的大湖故事。他对于人与自然的生态环境思考是多样的,即以对鸟的态度来说,既有对护鸟人的描写,也有故事讲述打鸟人,甚至是两者之间的身份转变。对自然的再思考和人类命运的关照,以及洞庭湖个中因素复杂的碰撞、时代的变迁,共同给予作家灵感,谱写了《大湖消息》这样一部灵动的作品。

《大湖消息》全书不长,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所有水的到访》主要写的是洞庭湖内生物的故事,有《大湖消息》《麋鹿先生》《故道江豚》和《黑杨在野》。下篇《唯水可以讲述》主要叙述了生活在洞庭湖区的人的故事,有《化作水相逢》《致江湖儿女》《水最深的地方》《湖上宽》。全书向读者展示了一种极致的大湖美学,从多方位考察,都展现了湖区独特的生命体验,且各个部分彼此勾连,人都与水的命运息息相关。

“命运”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无论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还是普通的文学创作,都离不开对命运这个终极命题的探讨。作为一部非虚构作品,作家沈念能以独到的见解向我们展示人与自然、人与命运的纠葛。尤其是下篇《唯水可以讲述》,其实是作者对洞庭人生活的采风记录,但是他却能将那些湖区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写得波谲云诡,惊心动魄。

在《大湖消息》中,梦境是作家经常写到的。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就非常重视此事,他曾如此自述;“即使是现在我也要讲故事——讲那些神话故事(Mythologein)——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比如在《黑杨在野》中,如此描写崔福的梦:

他晚上做梦,青得发黑的夜空,下弦月惨白的光落在树冠上,枝条像千万条扭动的游蛇。那些树根闪电般越长越快,粗壮得像条大蟒,向地下钻,也向天上冒,冒出来的树根唰唰地跟在他身后追,在荒野中赛跑。

村民们疯狂种植黑杨的日子,使得崔福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而这种不安的具象化,正是他梦中那些追着他疯长的黑杨。现实切肤之痛的与艺术的浪漫描写完美融合在一起,使得非虚构作品有着醇美的艺术体验。又比如崔福的另一断梦境,则整合出了梦中人多感官的感受:

夜晚,他被混乱的梦蜇醒。他在梦中走进黑杨林,突然间,林子变成走不出的迷宫,湿雾、寒气、冰凉铺天盖地,刺鼻的药味致人头痛欲裂,行走的树让人眼花缭乱,地面微微战栗,耳畔游荡着低幽的哭泣,所有的声响像是从树根里传出来的,所有的道路都被树阻断。

触感、视感、嗅感、听感,营构出了一个极具艺术想象魅力的梦境。梦境的迷狂和刺激,恰恰展现了渔民崔福在面对自然环境和政策改变之后那种无所适从的心境。而除了梦境这一意象之外,作家也会将民间传说和民俗写入故事中。在《湖上宽》的故事中,讲述了鹿式父子的经历,写到“凡事都有预兆,命运安排好的不可改变”。鹿佬酒后想起曾祖母的遗言,挥锄挖缸,挖出极不吉利的土公蛇,宿命般地昭示了鹿佬酒后猎鸟的死亡命运。祖宗遗训、农村习俗、传说故事,都在故事中展现,向内聚合成了一种人与命运的交响曲。本来平平的乡间故事和民间风俗,却能被作家笔触漫延铺开,表现出文学永恒命题的的内在张力。

《大湖消息》是一部充满生物灵气的散文,沈念的语言总是能击中读者的内心。虽然这是一部非虚构作品,而且是叙写自然生态的,但是作者并没有反复提及那些复杂的生物学概念。读者能感受到的,反而是一种浸润在整个洞庭湖大湖美学之中人的生命状态。《化作水相逢》就很能体现这种“水”对人生命状态的影响。

此外,作家的对事物的比喻、意象的营造、氛围的塑造,显示出他精湛的语言表达水平。比如对鹿佬去世的隐晦表达,“墙上多了一个人,像是屋里挖了一个洞。”说明鹿佬的照片被挂在墙上成为遗像,而屋里挖了一个洞,更写出了一种家中亲人失去的空洞无力感。《水最深的地方》,描写失孤之后的谭亩地是“陷入生活的失魂落魄中,又像反吊双臂悬在半空。”这样的形象不由得让人想起西方历史中耶稣和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两者都是“受难者”,对人类有着恩泽但是却蒙受灾厄。而失孤之后的谭亩地,面临着太多挣扎,比如丧子之痛、比如丧妻之痛、比如他人已至风烛残年,对过去的追寻和对自己生命的思考,都像一个“受难者”的形象。如此细致入微的描写,营造出普世的人们在困苦中挣扎的样子。书中像这样的语句还有很多,比如渔民提到的芦苇和研究生想告诉他们的应当是帕斯卡尔的名言“人是一刻会思考的苇草”。

沈念往往将环境的描写与人物心理的描写融为一体。比如:

熟悉的水的气息每天清早把他从梦中唤醒。他又想起那些追逐云霞的日子,晨曦,午后,黄昏,白色的,七彩的,烈焰似的,粉色雾霭,沉凝墨色……他看着它们的聚散,却有一种“常恐归时,眼中物是,日边人远”的神伤。

把老渔民经历过大灾大难之后的感怀跟云雾等自然变化相联系,使人想到山顶的迎客松,古人登高望远之后的感怀诗。作家总是能将普通人的命运的不凡之处通过自然环境的渲染,剖开给人看。

近几年,生态问题和自然问题也渐渐吸引了文学界的关注。地理学家和生物学家有着他们自己考察这个问题的方式,而作家也有自己独特的解读方式。作家的关注更多是从整个宏阔的角度上,突破时间和空间,将个体生命跟自然生态联结,追求天人合一的艺术化境。人是渺小的,既不能跟广博的天地相比,也不能跟深厚宽广的湖也不能比。如果人的命运是悲苦的,那湖上万千的水鸟、黑杨、江豚、麋鹿,他们的出生、成长、衰老、死亡,哪一个环节不也包含着悲苦,可是悲苦之中又有生命生生不息的平静,和一些平淡的快乐。而湖呢,就默默包含着他们这一切。人们在这大湖中度过一生的生、老、病、死,体验着喜、怒、哀、乐。沈念对人类命运的关怀是一种缓慢的、柔性的,如同大湖的水一般,把一个个故事编织得惊心动魄,又娓娓道来。上善若水,而文学的人文关怀也有着水一般柔的力量,可以带人渡过万物。阿列克谢耶维奇曾言:“我很想了解古希腊:那个时代的人是怎样讲话的,怎样相爱的,怎样上战场的,怎样杀人的,怎样死的。——通过普通人讲的故事的细节来了解。每个时代都有三件大事:怎样杀人,怎样相爱和怎样死亡。”关于非虚构的写作,阿列克谢耶维奇无疑有着更多的话语权。了解一个人的生命,书写一个人的命运,有着太多角度可以写,沈念无疑也掌握了这种写作的法门。杀人、相爱、和死亡的命题也在大湖消息里存在着,每个人的生命紧紧与湖的生命绑在一起。通过人生命中的关键节点叙写,来描写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人们如何认识和消解这种外在环境对自己的附加性,其实是个伪命题。因为湖区人永远不能摆脱湖,湖不仅有资源,有灾厄,湖是深深埋藏在他们血脉中的命运。

这种天人合一的艺术追求,也是通过作者巧妙的叙写完成的。自然,这也是基于洞庭湖渔民自身堆积湖区生活经验的基础之上。比如老渔民救助水鸟,其后人又被水鸟所救。又比如黑杨的种植、推广、砍伐,不仅关系到湖区生态关系、生物关系,更是关系到人的生存状况。看似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人类,也不过是被紧紧绑缚在这个链条上不能左右偏倚的自然的渺小之子。渔民对自然的心态,从原初时期的盲目崇敬,到科技时代的无所顾忌,最后又归于了对水的敬畏。整个渔民的心理状态转变,完整展现在读者面前。渔民离不开湖,他们的生活方式早已经跟湖紧紧联系在一起,无论是灾厄还是福报,渔民亦是湖的“大地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