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鸿:采撷被大湖拥抱着的美
大湖即洞庭湖。在《大湖消息》开卷之前,我决不会想到沈念笔下所写的是一个个与洞庭湖密切相关的普通人。洞庭湖的湖宽湖窄、潮起潮落决定着他们以及众多家庭的命运起伏。命运起伏是众生之必然,这是不得不面对的。而在起伏与波折之表相的内里则是他们对一些美好的坚守,放在当今社会,实属难能可贵。于此追根溯源是必须的,若没有持续多年的行走与接触,沈念的笔端绝无这些静气深邃的文字。
一头小江豚的出生给老朱带来的是如同自家添丁般的喜悦,每次行船时遇到江豚,他都会让驾驶船的同事将发动机关掉,不惊扰它们原本拥有的自由。每次巡湖见到江豚,他都会感觉特别开心。在水上漂了几十年的江哥,有一年下湖回来见几个砍苇客抓了一只黑色的鸟,他虽从来没见过这种鸟却花钱从他们手上买了回来。买回家后,他又花了半个月为它养伤,养好后放飞。这只黑色的鸟叫东方黑鹤。李新建是麋鹿饲养员,他喜欢看它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情景,喜欢它们四肢粗壮的模样。他养的三只麋鹿是一家三口,父亲叫成成、母亲叫乐乐、孩子叫吉吉,它们就像李新建和妻子的家人。
这些人出身、背景、经历皆不同,然他们共同拥有的精神特质便是对别的生命有发自心底的爱,虽然这份爱的到来历经波折充满曲折。若要探究这份爱生发的源头,一是这些生命与他们拥有共同的家园;二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互相依存、彼此成全之关系,在他们心中越来越成为共识;三是别的生命教给且教会他们的,并不在人类给他们带来的启迪之下。
唯有如此,这些普通人才从更多普通人中“脱颖而出”走进《大湖消息》中。“天地间,水流旁,光影里,我始终会看到一个人,与自然万物一起风雨同行、相濡以沫、坚韧生长。那又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前赴后继的一群人。”沈念在书中不止一次慨叹他笔下并非虚构的人物。“看着老朱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我想起留在孤岛上的小吴站长以及管理站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是披荆斩棘的哥哥,他们的寂寞和坚守,会被时间记住。”虽然作者并不认为自己是湖边常客,但是很显然他是把自己摆放于作品中的。行走大湖的沈念,是细心的、诚心的,更是俯身的。他知他们的悲、懂他们的苦、惜他们的乐、敬他们于生活中的热爱与不屈。对沈念而言,从君山到华容再到采桑湖,从六门闸到七星湖,从七星湖再到红旗湖,既是脚步的转移,更是生命的进一步丰富。更何况,大湖消息的源头不止一处。与人一样,一种种动物也是传送源头之一。
动物与人类是命运共同体。在人面前,它们不是低人一等的奴隶、仆从,亦不是人倾诉牢骚、发泄怒火的对象,更不是供人们呼来喝去、拳打脚踢的出气筒。它们是独立于人类、与人类平起平坐的生命体,它们常常决定了人们的生活乃至命运。在沈念笔下,它们是主动的、活跃的、是流动的、是变幻的,是有千百种形态的,是难以言尽之美的载体。在空中飞出一段距离的白鹤,头、脖颈、脚如一片铺展的叶子,没有任何弯曲,这是极美的飞行姿态。再辅以清悦的鹤鸣,简直美到了极点。一大一小两头江豚相伴游动,游了一会,小的那头就趴在大的那头背上,大的身体侧向一边,露出另一边的鳍肢,小的则乖顺地贴向腹部,这是江豚妈妈在哺乳,这是浓浓母子情的流露。
当爱护绿水青山不仅是法律条文,当保护湖泊湿地不只是政策举措,当平等意识与共生共荣的认识成为多数人的共识,人之外的万物才能从沉重的枷锁与密不透风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自由自在地展示自己的个性、活力、美丽。惟愿,曾经的哀伤、惶恐、走投无路远离它们。在书里,沈念给予它们最真的关切;在心里,沈念给予他们最深的祝福。
毫无疑问的是,沈念写出了大湖的包容。在大湖的怀抱里,人与万物皆如同充满稚气的孩子,时而淘气、时而乖顺,时而撒泼、时而温和,时而内敛、时而出格,然而不管如何,大湖均不吭一声悉数接纳。所有的伤害,都在时光的穿梭中被它顽强修复,尽管注定伤痕累累。所有的关爱,在被它铭记于心之后回赠出更多的爱,爱与被爱同时指向大湖与人类。
对沈念来讲,大湖之大不只是面积,而在于其包容万物的胸襟广阔,还在于它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无边无际。故而,大大的洞庭湖也不仅仅是地理空间,它更是一个无可替代的精神场域,这里有作者年少时的诸多记忆,也是他借以眺望人间的重要窗口。眺望也好,回望也罢,生活在这里亦或者生活与之密切相关的人们,与沈念并不是毫无牵扯的。如果没有文学的丰厚赐予,也许沈念正是他笔下的这些人中的一个?对于大湖,笔尖流淌出的文字再深刻,终究比不上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来得刻骨铭心吧?说到底,沈念寄托于字里行间的是诚挚的敬意,对大湖也对围绕着大湖生活的所有生命。
由此可知,大湖何止是沈念的故乡?它是沈念用尽一生都读不完的一本书。“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复杂。在与水的对视中,我看清人,也看清自己。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的‘偏见’,沿着水的足迹寻访。”沈念的书写已告一段落,他的行走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