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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走来的信使
——路也诗集《大雪封门》读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霍俊明   2022年06月13日08:48

就我而言,读路也的诗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了,也曾为她入选“中国好诗”第一季的诗集《山中信札》(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写过一篇序,期间也零星散漫地就她的诗以及人写过一些杂谈性质的文字。

1.

如今在北京已然入夏的时节读路也最新的诗集《大雪封门》,我有一种提前降临的透明、清冷和豁然之感。我盯着蓝白相间的诗集封皮上“大雪封门”这几个白体字良久,于是想到了徐则臣在2012年左右的一篇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冷风扒住门框往屋里吹,门后挡风的塑料布裂开细长的口子,像只冻僵的口哨,屁大的风都能把它吹响。行健缩在被窝里说,让它响,我就不信首都的冬天能他妈的冻死人。我就把图钉和马夹袋放下,爬上床。风进屋里吹小口哨,风在屋外吹大口哨,我在被窝里闭上眼,看见黑色的西北风如同洪水卷过屋顶,宝来的小木凳被风拉倒,从屋顶的这头拖到那头,就算在大风里,我也能听见木凳拖地的声音,像一个胖子穿着四十一码的硬跟皮鞋从屋顶上走过。”较之徐则臣的小说,路也则更为干脆地去掉了“如果”,直截了当地面对时间的赐予或剥夺,这是格外需要勇气的,“大雪封门,大门之内,有另外一场雪”(《大雪封门》)。

在长达半个月的暴雪中,路也写下了长诗《大雪封门》。这是中年期的诗人试图于窘迫苦寒之际退守灵魂以及安顿和平息内心暴雪的过程,也是揭示或折射后疫情时代“一个戴口罩的雪人”般的人类困境而带有强烈现实感的寓言之作,“百米之外,有人在院子里劈柴 / 削去树枝的分歧,剁开树干的统一 / 木头的骨屑喷溅在雪上 / 生起壁炉,是用来围坐着读诗么? // 谁家门口堆了一个戴口罩的雪人 / 携带75%酒精浓度的恐惧 / 那看不见的幽灵还在这颗星球上 / 轰炸着人类”。也正是在深度凝视自我以及生命的前提下,诗性正义才得以产生,诗人也就必然充任了“向夏虫语冰者”的角色。路也曾尽几年之功写过一些小说,出过单行本小说集以及长篇小说,但“诗人”本色还是让她自觉地返回和靠近诗歌。小说家是多少都需要点“世俗气”“烟火气”以及入世的浸淫之心的。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路也是一个绝缘体,也不意味着她的诗歌是“不及物”式的写作,只能说在诗歌语言中的路也是最真实、自在、自我的,因为诗是不容得任何伪饰和矫情的,尽管有一些诗人不自觉地在诗中扮演着各种角色。从“真”来说,诗歌的最大功能就是最为直接地面向了诗人自我的精神渊薮,多层次地揭示了自我的复杂性甚至矛盾性,也就是说诗歌是向诗人自己走来的信使。当然诗人以及自我并不应该是封闭的、沉溺的,而应是通过自我和诗歌打通了环境、生活甚至整个世界的内在要义。只有明晓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进入到一个诗人的文本以及精神世界,才能在修辞化的语言空间与喜忧参半的灵魂相遇。

值得注意的是“大雪封门”这样的境遇也显现出多年来路也的日常性格、诗歌气质以及精神癖性。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写作,一个人失眠,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独自抵挡词语的漩涡和人世的喜怒哀乐、无常因果,一个人“在雪地里插上旗帜”,一个人“在雪地里点灯”。

2.

我这篇短文将主要讨论这本诗集第一辑“南部山区”以及诗集的最后一首诗《大雪封门》。由此,我们还要注意到一个重要问题。质言之,小到一首诗,大至一本诗集或一个时期的写作,它们的产生都有着特定的环境、背景和刺激物,都与幽微的心理波动、命运轨迹、胸中丘壑以及时代命运的转捩有关。说得更俗一点,这就是诗与生活的关系,诗与一个人具体精神境遇的关系。

《大雪封门》这本诗集就是路也在2020年至2021年疫情期间于“家门口”写的诗,“对于一个时常打开抽屉查看护照是否安好的人,一个对着世界地图册发呆和胡思乱想的人,这简直相当于裹足不前甚至关了禁闭。就这样,两年了,我差不多一直都待在济南,说得更确切一点,我一直待在济南的南部山区。许多年以来,我似乎第一次定睛端详起了自己的家门口。(路也《诗和家门口》)路也说自己喜欢满世界乱跑,实际上这句话更应该理解为自由精神和本真生活层面上的敞开与自由。就这两年的路也而言,幸运的是诗神并没有走远,而就在诗人身边现身或明目张胆地来回溜达,二者相互对视,会心或者盘诘、龃龉以及彼此不满,“在这里写诗,写坏了也值”(《野菊来函》)。这时候诗就在更大地程度上回到了近乎封闭的日常生活,从课堂和校园回到居室后诗人就完全属于自我了,此际诗人直接面对的不是别的,正是自我,自我争辩产生的正是诗。但是,对于路也而言这种“足不出户”恰恰是她所反对或厌烦的,所以她一次次前往济南的南部山区去涉足、探险、寻访、忆旧。与其说这是诗人的“出走”、寻找诗和寻找自然,不如说是诗人一次次返回、确认和重新发现自我以及记忆,这涉及的是生活的意义、命运的意义以及写作和诗歌的意义,“就这样越走越轻快 / 边走边卸掉心中积压多年的石块 / 这是一条不在意人世的道路 / 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等等我自己”(《走在山间公路上》)。

济南的南部山区对于路也而言意义非同寻常,因为这里还是她的出生地,“请让我离开人群,请让我独自一人 / 跟我的童年在一起”(《南部山区》)。或平坦、或高耸或沟壑纵横之处以及山间散乱的时光碎片有她的童年,有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墓地,有她出生的医院,有她曾经短暂住过的一个破败的道观,有她上过的小学,有她钓鱼的水库,有她买彩色塑料头绳的供销社……这里是路也的精神胎记,所以时隔多年之后的诗人在“中年期”的这次“重返”带有极其浓重的命运色彩和寓言效果,这里的山川、草木、废墟、遗迹也就指向了记忆的投影和时代的变迁。如今,大山仍然横亘如斯,然而人世变迁和命运的轨迹几乎逐渐被抹平了。于此,“记忆”作为诗歌最伟大的功能就一次次被激活了,这样看来诗人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德里克·沃尔科特说过生活的边界也正是语言的边界。俗话说,“诗在远方”“诗在世界”,与此相应就是“身边没有诗”以及“熟悉之地没有风景”。而路也却恰恰能够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在自我、惯性、日常经验和生活空间的“家门口”不断生发出“诗性”或“反诗性”,这是很难得的。尤其对于有着几十年写作经验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次不小的挑战,“人生最大的转变: / 越来越不喜欢人,而喜欢石头 // 常常远离人群,去往郊外山中 / 跟岩石待在一起 / 一待一整天”(《转变》)。

值得注意的是南山中的野菊、柿子树、野棉花、松鼠、养蜂场、老磨坊、樱桃园、村庄、县医院、石板街、新坟、谷捆、河流、洗衣人、旋柿饼者、卖核桃的妇人、挖野菜的人以及公交车上的南瓜等诸多物象和空间构成了典型的“对话结构”。这些对话的产生既来自于自我认知,又来自于对事物、往事、记忆、生活以及时代浮世绘的深度凝视和差异性理解。对于优异的诗人而言他们总是能够推己及人,由细节而至宏阔,由事物表象衍生出“世说新语”和“酉阳杂俎”。在路也这里,物象和心象是心理同构、彼此洞开的精神共时体,也必然是精神法则和时间法则同时展开的过程,“再过五天,就是霜降了 / 降温之后,柿中糖分结晶沁出,在表面蒙一层白霜 / 那凉凉的甜蜜,是谁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旋柿饼者》),“灰松鼠,灰松鼠 / 你的灰大氅和白内衣,比我的外套漂亮 / 我也有一堆时光的坚果 / 它们正变得越来越少,怎么办”(《灰松鼠》)。这一对话的前提是物我同理、你我皆然以及环球同此凉热。路也并没有成为夸夸其谈的说教者,没有俯视作居高临下状,而是回复到一个个事物的本质和核心。这提醒任何诗人都不要低估了那些弱小、卑微的草木虫蚁,它们自身也是一个个丰富的小宇宙。通过这一现象学还原的过程,路也进而发出贴心、可靠甚至空无、孤独、寂静的叩访之声。

3.

路也一次次跋涉和出走南部山区,这也是逆着时光的回溯之旅,是顶风前行般的往昔和记忆在物象中的凝固和重现的精神之旅,“在群山之中,那楼屋的墨绿色坡顶 / 是上个世纪留给现在的一封信笺”(《县医院》),“这位老者,太像我的外祖父—— / 儿时我跟在他身后,把旋好并捏扁的柿饼 / 摆到石桌和石屋檐之上,或晾至山坡大青石 / 先祈求太阳和风来帮忙,再祈求天气转凉 // 屋顶上的旋柿饼者,身材魁梧的山东老人 / 仿佛我的外祖父复活 / 群山在背后,他古风依旧”(《旋柿饼者》)。在新旧两种时间和空间的对峙和对冲之中,旧时间、旧空间以及旧物都是不堪一击的,它们的根系已经被连根拔起了,它们等同于破败、陈旧、落伍和过去时,“一辆老式手扶拖拉机正突突突地 / 驶过我身旁 / 开往春天 // 从上个世纪驶来,带着重整河山的架势 / 伸着长臂,裸露着内脏 / 三角形传送带把力量递转 / 黑色烟囱竖立,像个咳嗽着的喉咙”(《手扶拖把机》)。

路也的诗从来都是独立自主的,是独来独往的,也是自我纠结的,类似于一座孤岛,“谁也不是我的大陆”(《从此》)。她也总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个人”的信息,比如“我一个人在堤坝上野炊 / 把一餐饭吃得层山叠嶂,天高水远”(《野炊》),“我分化成两个人,手牵手 / 一个说服另一个:一直向前,别回头……独自的我陪伴独自的我 / 从大坝上轻轻走过”(《大坝》)。文字、修辞不折不扣地成为个体视界的全息投影。这既是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又是语言状态和感受边界使然——

全程未遇一个人,三公里秋光,三公里流水

近几年,我总是只身出行,偏爱独处

一个人常常像一支部队

——《去梯子山》

相信一些读者已经注意到了,童心、机趣、诙谐、自嘲以及精神自我戏剧化的效果总是弥散或跳跃在路也的诗中,比如“树干由青灰变灰白,变白 / 桃核里有一个宇宙 / 星云汹涌 / 松鼠轻巧地打开 // 生存的第一要义: / 保护好门牙—— / 嘴巴里自带的 / 开果器”(《核桃林遇松鼠》)。本来是凄凉的悲剧和满眼的泪水、委屈,诗人却通过喜剧和笑逐颜开的方式反向式地营设和呈现出来,这样就更深刻,更具备张力,也更让人五味杂陈、一言难尽,各种感觉一起搅拌而袭涌心头……加之路也一贯喜用的将物拟人化、生命化乃至戏剧化的方法,这些事物和空间就携带了人格因素、精神重力、灵魂载力以及情感的光晕,它们指向了诗人的每一个神经末梢以及灵魂渊薮中斑驳的纹路。

路也的这本诗集《大雪封门》让我想到古人说的一句话:“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对于诗人来说,第一要义仍然是维护自我记忆的健全和精神的自足,尽管这个世界更多的时候是残破的、不完美的。是的,真正的诗人就是要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当然也包括正视时间碾压的过程中日益耗损的身体、自我以及孤独——

我在僻远之地,在荒凉寂寥里

每天都有生长

与任何人无关

霍俊明,研究员、中国作协《诗刊》社副主编、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