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诗集《大雪封门》的“独立”诗学
生命的本质在于自由,自由的本质在于选择。本来多栖写作且已经实力雄厚的路也选择主要用诗来表现世界本原、表达生命自我,其最新诗集《大雪封门》回归行走和漫游,追溯历史和文明,涵盖自然和人文,既深入个体经验和体验,又敏感时代问题和风向,而终究表达其“独立”诗学精神的建构。
首先是自然世界对照下的“独立”。在天地人神的四维结构中,人生天地间,从自然中来,怎么能没有信仰?《野菊来函》把人与自然沟通起来,“我的清香已渗进秋天的动脉和静脉/石头和石头受香气牵连/结为了兄弟”,显然只有“野菊”如此,而不是人工培育的“秋菊”,“是的,我已得到天空的允许/成为一丛野菊,不进入任何园圃”。“野菊”面向的是无限的“天空”,而不是“秋菊”所在的有限的“园圃”,前者属于个体而自由自在,后者属于群体而供人品鉴,也就突出“野菊”之“野”的独立特性。《走在山间公路上》有山崖、有溪水、有柿子、有山楂、有瀑布、有白云、有村庄、有鹅鸭,终究还是只有自己。“就这样越走越轻快/边走边卸掉心中积压多年的石块/这是一条不在意人世的道路/偶尔停下来,只是为了等等我自己”,在不断地行走中消除心中之块垒,只有去积返虚,才能真正找寻到自我。《去梯子山》和《十月中旬,在梯子山》中,都表达“独自”出行的状态,“全程未遇一个人,三公里秋光,三公里流水/近几年,我总是只身出行,偏爱独处/一个人常常像一支部队”,喧嚣世界里的“独处”不事张扬而谦卑低调而潜入思考,其实“独立”的自我比一支部队的力量都要强大。既然如此,也就有了《泉池》中的“不必合群的喜悦”;也就有了《晚秋》中的“悲伤就无法把我压倒”;也就有了《徒步》中的“只要大地肯容下我/我就会带着独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也就有了《南部山区》中的“请让我离开人群,请让我独自一人/跟我的童年在一起”;也就有了《大坝》中的“独自的我陪伴独自的我”;也就有了《迎春花》中的“只是蹲在门槛上独自黯然”;也就有了《转变》中的“人生最大的转变:/越来越不喜欢人,而喜欢石头”这样的立场和宣言。
《转变》一诗将独立而自由的精神在自然世界里的显现集中地表达出来。从山中岩石那里,感受到天然的有情有义;从山中岩石那里,体会到隐者的无欲无求;从山中岩石那里,触摸到自由的永恒气息;从山中岩石那里,沐浴着天地的万世光辉。而岩石自身却是独立的象征,“它们是它们自己的旁观者/浑身充满与世隔绝的力量/它们有时像雕像/守卫自己的孤独”。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是追求成为“当局者”又前仆后继。成为旁观者尚且难以心甘,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如何直面,也就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互参和借鉴。“当我在黄昏时分坐车返回城里/仿佛几个世纪已经过去”,山中的“独立”与城里的“群居”形成鲜明对照,仿佛呈现在异时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世界里的“独立”诗学呼之欲出。
其次是人文对话意识中的“独立”。在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中,“自我”与“他者”是平等关系,是对话关系,甚至是“二合一”的关系,唯独不是通常理解的对立关系。路也的诗作常常在与“他者”的对话意识中,进一步确认起“自我”的“独立”价值。《到崮上去》中的“崮”一直与天空对话,“崮接收答案,但从不转发”。这里的“对话”过程和结果只属于自己,而从不归于某个群体。《偶遇》中的“野泉”与“天空”碰杯并结盟,“水书写水”,“自己对自己发表评论”,无需外物的判断。“我偶遇野泉,真是一个奇迹/一定有第三方在安排此事/独自出行,容易在时间里碰上空间/在空间里碰到时间”,在“第三方”安排的“自我”世界里,时空一体而不再分离。《彩石溪》中的“我”独自面向溪水而感到无限富有,因为只有一个“我”的存在去呼应对方的二元合一。“真的什么都不要,什么东西都别再给我/我一个人在山涧/拥有一条溪水的形而上学”,“我”所拥有的不仅是外在的溪水具象,还有内在的溪水本身和本原。也只有“我”的“独立”作为前提,才能产生如此的绝对意味。《山中一日》同样在无人的山涧独自行走,真理的教导来源于幽林峡谷,永不辜负的深情唯有寄托山水。“哪里来的决心,独自攀越这么大一座山?”“不是靠着决心,而是凭借绝望。”决心往往来自于外力的施加,而绝望则源自于心灵的深处;决心的主语往往是复数形式,比如说“我们”如何决心。而绝望的主语往往是单数形式,比如说“我”如何绝望。决心可以做给别人看,而绝望却只能属于自己。然唯有绝望,才能通向希望。《七星台》的秋末冬初,萧瑟而寥廓,一棵没有叶子的老柿树、一只遗留的南瓜、一株耷拉脑袋的向日葵……“即使这样的惨淡光景,也有独自的美/也值得去爱/记在心中”。尤其道旁田间的一座新坟,激起生命的去路沉思:“今秋是里面那人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秋天,并跟随其渐行渐远”。诗人在这里独自远行,每一个人终究都要“独自远行”并且再无踪迹。《深秋,齐长城》中的“遗址”,“无论面朝何方/看见的都是瞬间在永恒面前的挣扎”。在永恒这个分母之上,作为分子的每一个生命都是约等于无了。那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的感觉,也就油然而生。《早春的蝴蝶》中那只被高温假象蒙骗而提前羽化的蝴蝶,“没有任何同伴/它只身飞在寒凉里/它轻缓地飞在春天的门槛上/它在梁祝般的今生/再也回不到毛毛虫的前世”。其实有了今生,也就无所谓前世,因为并非每个生命都会有今生。尽管提前羽化,也毕竟看见了春天,因为即使高温也并非每一只毛毛虫都会羽化成蝶。总是一次性的生命,“只身”或许正是其本源。《草原》中的“我”弄丢了爱情,“只剩下独自一人,越来越孤零”,而收获了“他者”爱情的,终究不也重新孤零?倒不如和永恒的大自然相爱。《抵达》中的“我一个人”悄悄地远行,“或许只是想表达一下流浪的自由”。其实,真正的自由又何尝不是“流浪”?非流浪便无以实现。至此,《野棉花》的诗意境界或许值得尤为重视。
《野棉花》呈现了“野棉花”的“无用的一生”,并且恰恰因为无用而自由自在。棉花的功能是时刻准备着为纺织服务,而野棉花则自然放弃了这样的使命。因为野,而“白里透红”,没有成为纯白;因为野,而“生在沟涧,长在峭崖”,没有进入田垄;因为野,而不再惧怕秋风冷雨,无需什么顾忌,本来就是如此;因为野,而“单身并快乐着”,无需关心收成。无用之用才能回归本源,野棉花舍弃了“纺织”,获得的却是整个独立自我的生命。“她们要开花/开花只是为了好看/好看为了什么呢,谨向那创造了她们的/表达赞美和感恩。”还原生命的绽放,就是生命的全部;本来无一用,如果说有用,赞美和感恩无与伦比。我们习惯了有用,殊不知无用之用乃大用,“天空、云朵、阳光、山谷、溪水、吹拂的风/正向所有无用的事物致敬”。其实并非消极逃避,而是回归独立状态,也是自我的全新境界。
最后,长诗《从此》作为“独立”谱系集大成者,建构起路也诗学精神的“独立宣言”。其一,诗中铺陈诸多意象及其表征,张扬断裂而非弥合,走向碎片而非整体,进入边缘而非中心,坚守自我而非大众,归于原初而非功效。半岛漂移,脱离大陆的依靠;岁月静好,随时都会引爆;松开所谓的拥抱,撤退荒诞的等待,中断难忘的记忆,回归时间的子午线;同一块大地发生割裂,同一片天空逐渐分离,你我也不在同一个宇宙;把残缺作为完整的姿态,把后退作为前行的姿态,把放缓作为加速的姿态,把放弃作为获得的姿态,把爱作为个体的姿态;只有独唱才是真正的歌唱,只有独舞才是真正的舞蹈,只有独立才是真正的站立;道路坍塌,不留退路;风吹往事,不留痕迹;你我之间,社会失联;所谓的人生,既没有终点站,也没有里程碑,只有独自来过世界这一事件本身。
其二,诗中打破语词及其连接的人为约定,恢复语词本身的独立状态,闪现出一种超乎其原有意义的“魔力”。山高和水长没有必然的关系,花好和月圆没有必然的关系,云淡和风轻没有必然的关系,空谷和幽兰没有必然的关系,藕断和丝连没有必然的关系,冷卷和青灯没有必然的关系,针尖和麦芒没有必然的关系,桃红和柳绿没有必然的关系,晓风和残月没有必然的关系,干柴和烈火没有必然的关系,快刀和乱麻没有必然的关系,小巫和大巫没有必然的关系;水至清没必要有鱼的存在,鸡犬之声可以永不相闻,没必要留得青山在也没必要担心没柴烧,州官放火和百姓点灯各随其便,一日不见绝不会如隔三秋,流水无情落花也无意,身在曹营心不一定在汉,换汤也可以换药,旧瓶也可以不装酒,老调是老调而不再重弹,爱屋不再及乌不再混淆,青红皂白完全能分开,天高地厚完全能知道,子虚乌有互相怀念,风马牛能相及,说后会不一定有期;一切都可以改变,只有死亡属于永恒,而这只能由一个人去面对。
其三,诗中反其意而为之,化腐朽为神奇。让眼睛盯着命运,把伤疤当成纹身,白日梦发生在每时每刻,泰坦尼克号撞沉冰山;一个人并非孤单而是更好的圆满,一座孤岛本身就是一片大陆,天上掉馅饼也是馅饼的运气,既然不怕死也可以不怕活,从此之后可以认输、可以甘心、可以舍得、可以服气。楚河汉界可以跨越,因为有了爱,而爱只能源于独立的自我。
如果说莫言倡导并践行“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那么可以说路也在倡导并践行“捍卫长诗的尊严”。长诗《从此》采用形式平行而意义对立的《圣经》体结构,从意象及其表征、语词及其连接两个层面让事物回归本原,让个体回归独立。
路也的诗作中,“野花”“野菊”“野菜”“野果”“野泉”“野葡萄”“野棉花”等时常出现,一个“野”字尽显天然,而使之迥异于人工。这是独立意志的体现,也是独立精神的象征。在长诗《海风吹》中,诗人找到了“无人”的安全感,树立了“人生在无人之处重启”的独立意义。如果进一步追究,路也的“独立”诗学其实同步潜在着与生俱来的“虚无”元素。比如《到崮上去》中,“崮一直在跟时间和虚无说话”;比如《大坝》中,“头顶薄云,阳光发出嗞嗞声/脚踏深渊与虚空”;比如《垭口的云》中,“那朵云发出了喘息和絮语/那朵云用虚幻指引着我”;比如《过白土岗村》中,“秋风吹过头顶,吹过命运,秋风吹走了一切/吹走一切之后,秋风朝着虚空继续吹”;比如《大雪封门》中,“飞雪在飞,什么也没有抓住/里面有无边的虚无”……如何在“独立”所伴随的“虚无”中将“自我”解救?诗人寄托于人类文明,进而走向“神”和“爱”。长诗《从此》中参照了基督教文明的“福音书”“万物皆有时”的定理、“罪人变义人”的神迹以及“爱”的方向;长诗《大雪封门》中同样如此:“那在后的,将要在前;在前的,将要在后”,“落在宽恕和忏悔上/落在恒久忍耐和恩慈上”,“大雪一直封门/我远在自己的天边/大雪一直封门/那虚心的人有福了,那温柔的人有福了”。
路也的诗集《大雪封门》尽管写了自然,写了生物,写了社会,甚至写了疫情,但我更愿意认为写了“独立”二字。如何既保持“独立”又摆脱“虚无”,这是永恒的命题。如其诗学“独立宣言”《从此》中流露的,“爱无需理由,无需理由的爱看上去很纯粹/荷尔蒙说了算”,爱的本能的回归或许能够提供参考答案。
(丛新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山东省签约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