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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肇源(组诗)》创作谈:向北方致敬
来源:《星星》2019年第8期 | 路也  2022年06月09日22:51

阳历八月底, 黑龙江松嫩平原已经全面进入了秋天, 而且已是晚秋时节。

这里的地理特征酷似美国中西部大平原, 蓝天, 白云, 田野, 河流, 湖泊, 石油磕头机, 永远的地平线……视野一望无边, 车子开在公路上, 开在田畴之间, 有一种坦坦荡荡的流畅。车子一直开着, 那真是有“在路上”的感觉。

我和一位女友结伴一起飞去看望那里的一位朋友, 朋友的母亲刚去世不久, 他回乡为病危的母亲送终并服丧。我们到达的第二天, 另一位朋友也闻讯赶了去, 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朋友家的房子位于那个村庄的最前面, 隔一条马路, 就是无边的稻田, 稻田绿中带黄, 黄中带绿, 据说马上就要收割了,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颜色特别明丽。稻田的垄沟里间或生长着一些水生植物, 有芦苇、香蒲、小水毛茛, 它们在秋风里支撑着最后的想法。那片稻田面积可真大啊, 它的西侧有一条小路, 直接从稻田穿插而过, 可以一直通向很远的南面边界, 那里有这位朋友当年上过的中学, 他从那里考上大学——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我们几个人, 有时加上朋友那寡言的父亲, 每天黄昏, 到那条横穿稻田的沙土路上散步。大家都已经穿上了毛衣和厚外套, 看着无比鲜红无比硕大的夕阳一点一点地在西天滚落, 一直滚落到旁边那个县城的背面去, 于是天黑下来。我们返回到了家中, 晚上的气温明显降低了, 待到早上起来时, 田野里会覆着一层白霜。夜晚是用来坐在窗前聊天喝茶的, 有所谓围炉夜话的意味。其他三个人喝热茶的时候, 我则抱着一只塑料瓶子喝凉水, 很多年来我一直如此, 无论天多冷, 我都喝凉水和冰水, 我身体中有小火苗, 必须冰镇下去。记不清交谈了一些什么, 总之要说话说到筋疲力尽, 说到东方既白, 才肯去睡觉。交谈的内容并不重要, 交谈本身才重要, 围坐在一起夜谈, 夜晚是温存的, 这时交谈更有相互抚慰心灵的感觉。那幢因为亲人去世而气氛有些阴郁的宅子, 因为有朋自远方来, 空气暂时明朗起来了。大家都不提那刚刚去世的人, 似乎想借此暂时转移一下朋友的哀痛——这哀痛无法回避, 无人能替代, 它将一直持续下去, 它不会消失, 当它终于在时间里减弱时, 也不会消失, 它会变成别的事物。

晚上终于睡下时, 窗外偶尔会传来重型卡车开过的声音, 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担忧的成分, 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加速的时代, 那一大片美丽的稻田, 那稻田里的水生植物, 不知还能保留多久。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一直保存在这里, 但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朋友家院子里有两棵李子树, 一棵结着红果, 一棵结着黄果, 伸手就够到, 直接放到嘴里吃了。还有小菜园, 在屋宅侧面, 是那几天我们重点光顾的角落, 豆角、茄子、西红柿、小白菜, 它们全都是一副即将卸任的模样。院子外面的墙跟, 还生长着菇娘果, 比我小时候在自己老家田野里摘到的可是体积大多了。除了自己摘, 还在路边买了很多, 那几天我们不停地吃菇娘果。

从朋友家的宅子, 往北去, 穿过村庄, 到了村庄的后面。别人家的庭院里的向日葵不胜秋风, 把脑袋低垂, 像在悼念什么。有一条泥巴路通向远方未知的地方, 泥路已经干了, 路面上有沉重的车辙, 路两旁的白杨树高大粗壮, 把天空撑起来, 直指云霄之上, 那无形的屋宇, 仿佛一座盛大的教堂, 这里的天空真高啊。某天下午, 我和其中一位女友在那条泥巴路上跳舞, 动作是自己现场现编的, 在我就是胡蹦乱跳而已, 人生越是灰暗和悲伤, 越应该跳舞, 越不应该放过热泪盈眶和欢笑, 生命不能放弃热情, 是不是?

一天下午, 我们四人一起穿过县城, 去了不远处的松花江, 江畔很安静, 路面空旷, 几乎没有人。丰水期已过, 江面是平静的, 偶见挖沙船在江面移动。我们去看望的那位朋友, 据说当年就是从这条江上乘着船去上大学的。这听上去太令人神往了, 仿佛发生在民国, 充满了故事, 听起来恍若隔世。这条江发源于长白山的天池, 它跨省流淌到这里来, 承载了一个人最初的青春。

松嫩平原真的已经进入深秋了, 风吹在脸上, 充满了凉意, 恰如人到中年之“天凉好个秋”。然而, 中年何妨, 中年再往后, 又何妨?甚至, 面对死亡, 又能何妨?“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 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离开的时候, 依依惜别。朋友随后也将离开他的村庄, 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母亲的大宅子。他的这次离开跟以往任何一次离开都不相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次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离开。

车子又流畅地行驶在大平原上, 那是无遮无拦的辽远——人生其实也是可以如此辽远的。飞机晚点四个小时, 本该下午两点多起飞, 结果却晚到了黄昏六点多。飞机飞起来之后, 我恰好从舷窗望出去, 看到了落日, 从半空中看它, 跟从地平线上看它, 还是不太一样的, 此时此刻, 它如此艳丽如此磅礴, 它完全有一种不要命的气势, 似乎在给大半个天空输血, 令人目瞪口呆。

我的诗的标题用了那个县城的名字, 而我们待在那里的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它肯定是有一个名字的。在那里长大并从那里走出去的那位朋友从来不愿意叫它现在的名字, 而喜欢叫它过往的名字, 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名字, 据说过去这里曾经叫:恰博旗——现在百度上压根就搜不到的一个名字。

其实, 这首诗可以叫《在肇源》, 也可以叫《在恰博旗》。

把地名写到诗的标题里去, 以纪念这次远行, 纪念人生旅途中的温情, 同时向大北方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