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肇源(组诗)》创作谈:向北方致敬
阳历八月底, 黑龙江松嫩平原已经全面进入了秋天, 而且已是晚秋时节。
这里的地理特征酷似美国中西部大平原, 蓝天, 白云, 田野, 河流, 湖泊, 石油磕头机, 永远的地平线……视野一望无边, 车子开在公路上, 开在田畴之间, 有一种坦坦荡荡的流畅。车子一直开着, 那真是有“在路上”的感觉。
我和一位女友结伴一起飞去看望那里的一位朋友, 朋友的母亲刚去世不久, 他回乡为病危的母亲送终并服丧。我们到达的第二天, 另一位朋友也闻讯赶了去, 三人行变成了四人行。
朋友家的房子位于那个村庄的最前面, 隔一条马路, 就是无边的稻田, 稻田绿中带黄, 黄中带绿, 据说马上就要收割了, 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颜色特别明丽。稻田的垄沟里间或生长着一些水生植物, 有芦苇、香蒲、小水毛茛, 它们在秋风里支撑着最后的想法。那片稻田面积可真大啊, 它的西侧有一条小路, 直接从稻田穿插而过, 可以一直通向很远的南面边界, 那里有这位朋友当年上过的中学, 他从那里考上大学——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我们几个人, 有时加上朋友那寡言的父亲, 每天黄昏, 到那条横穿稻田的沙土路上散步。大家都已经穿上了毛衣和厚外套, 看着无比鲜红无比硕大的夕阳一点一点地在西天滚落, 一直滚落到旁边那个县城的背面去, 于是天黑下来。我们返回到了家中, 晚上的气温明显降低了, 待到早上起来时, 田野里会覆着一层白霜。夜晚是用来坐在窗前聊天喝茶的, 有所谓围炉夜话的意味。其他三个人喝热茶的时候, 我则抱着一只塑料瓶子喝凉水, 很多年来我一直如此, 无论天多冷, 我都喝凉水和冰水, 我身体中有小火苗, 必须冰镇下去。记不清交谈了一些什么, 总之要说话说到筋疲力尽, 说到东方既白, 才肯去睡觉。交谈的内容并不重要, 交谈本身才重要, 围坐在一起夜谈, 夜晚是温存的, 这时交谈更有相互抚慰心灵的感觉。那幢因为亲人去世而气氛有些阴郁的宅子, 因为有朋自远方来, 空气暂时明朗起来了。大家都不提那刚刚去世的人, 似乎想借此暂时转移一下朋友的哀痛——这哀痛无法回避, 无人能替代, 它将一直持续下去, 它不会消失, 当它终于在时间里减弱时, 也不会消失, 它会变成别的事物。
晚上终于睡下时, 窗外偶尔会传来重型卡车开过的声音, 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担忧的成分, 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加速的时代, 那一大片美丽的稻田, 那稻田里的水生植物, 不知还能保留多久。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一直保存在这里, 但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朋友家院子里有两棵李子树, 一棵结着红果, 一棵结着黄果, 伸手就够到, 直接放到嘴里吃了。还有小菜园, 在屋宅侧面, 是那几天我们重点光顾的角落, 豆角、茄子、西红柿、小白菜, 它们全都是一副即将卸任的模样。院子外面的墙跟, 还生长着菇娘果, 比我小时候在自己老家田野里摘到的可是体积大多了。除了自己摘, 还在路边买了很多, 那几天我们不停地吃菇娘果。
从朋友家的宅子, 往北去, 穿过村庄, 到了村庄的后面。别人家的庭院里的向日葵不胜秋风, 把脑袋低垂, 像在悼念什么。有一条泥巴路通向远方未知的地方, 泥路已经干了, 路面上有沉重的车辙, 路两旁的白杨树高大粗壮, 把天空撑起来, 直指云霄之上, 那无形的屋宇, 仿佛一座盛大的教堂, 这里的天空真高啊。某天下午, 我和其中一位女友在那条泥巴路上跳舞, 动作是自己现场现编的, 在我就是胡蹦乱跳而已, 人生越是灰暗和悲伤, 越应该跳舞, 越不应该放过热泪盈眶和欢笑, 生命不能放弃热情, 是不是?
一天下午, 我们四人一起穿过县城, 去了不远处的松花江, 江畔很安静, 路面空旷, 几乎没有人。丰水期已过, 江面是平静的, 偶见挖沙船在江面移动。我们去看望的那位朋友, 据说当年就是从这条江上乘着船去上大学的。这听上去太令人神往了, 仿佛发生在民国, 充满了故事, 听起来恍若隔世。这条江发源于长白山的天池, 它跨省流淌到这里来, 承载了一个人最初的青春。
松嫩平原真的已经进入深秋了, 风吹在脸上, 充满了凉意, 恰如人到中年之“天凉好个秋”。然而, 中年何妨, 中年再往后, 又何妨?甚至, 面对死亡, 又能何妨?“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 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
离开的时候, 依依惜别。朋友随后也将离开他的村庄, 离开这个已经没有了母亲的大宅子。他的这次离开跟以往任何一次离开都不相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次似乎是一种永远的离开。
车子又流畅地行驶在大平原上, 那是无遮无拦的辽远——人生其实也是可以如此辽远的。飞机晚点四个小时, 本该下午两点多起飞, 结果却晚到了黄昏六点多。飞机飞起来之后, 我恰好从舷窗望出去, 看到了落日, 从半空中看它, 跟从地平线上看它, 还是不太一样的, 此时此刻, 它如此艳丽如此磅礴, 它完全有一种不要命的气势, 似乎在给大半个天空输血, 令人目瞪口呆。
我的诗的标题用了那个县城的名字, 而我们待在那里的那个村庄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它肯定是有一个名字的。在那里长大并从那里走出去的那位朋友从来不愿意叫它现在的名字, 而喜欢叫它过往的名字, 一个已经消失了的名字, 据说过去这里曾经叫:恰博旗——现在百度上压根就搜不到的一个名字。
其实, 这首诗可以叫《在肇源》, 也可以叫《在恰博旗》。
把地名写到诗的标题里去, 以纪念这次远行, 纪念人生旅途中的温情, 同时向大北方致敬。